適之為人好交,又善盡主誼。近來他米糧庫的住宅,在星期日早上,總算公開的了。無論誰,學生,共產青年,安福余孽,同鄉商客,強盜乞丐都進得去,也都可滿意歸來。窮窘者,他肯解囊相助;狂狷者,他肯當面教訓;求差者,他肯修書介紹;向學者,他肯指導門徑;無聊不自量者,他也能隨口談談幾句俗話。到了夜闌人靜時,才執筆做他的考證或寫他的日記。但是因此,他遂善做上卷書。
今年似是四十四吧?氣色雖然不甚紅潤,不像養尊處優的老爺,但也不像漱溟一般的瘦馬相,只有一點青白氣色,這大概是他焚膏繼晷燈下用功之遺跡。衣服雖不講究,也不故表名士氣。一副相貌,倒可以令佳人傾心,天平是那么高,兩眼是那么大,光耀照人,毫無陰險氣,嘴唇豐滿而常帶著幽默的影。他的悟力極敏,你說上句他已懂到下句了。笑聲不是像豈明的低微,是呵呵式的。
適之所以不能成為詩人就是這個緣故。在他呵呵笑的聲中,及他坦白的眼光中,我們看不見他的靈魂深處。他不像志摩,不會有沉痛的悲哀與熱狂的情緒。在那眼光中,我們看出理智的光輝,那兀突不定的嘴唇,也老是閃過機智者會心的微笑。這樣是不合做詩的。所以他的散文,也是清順明暢,像一泓秋水一般,晶澈可愛,卻很少波瀾曲折,闡理則有余,抒情則不足。人還是規矩人,所以文也老實。布風說過“文如其人”,正是此意。因此他的思想,也是近于厚重穩健,非近于犀利急進,他的觀點是演化的(即所謂歷史癖),非革命的(evolutionary,not revolutionary)。在此種地方,最可看出他盎格羅撒克遜的素養。丁在君、胡適之都是這一派思想的好代表,于是“高等華人”的徽號便落在他的身上。在普羅作家,甚至在一切急進派作家眼光中,這種紳士氣是極討厭。但是,適之的態度,是極誠懇極負責的。這從他的刊物名稱《努力》可以看出來的。它這種態度,使他常傻頭傻腦作文章,見要人,向一般急進派所認為根本無望的官僚軍閥作勸告,不免太不脫化。然而在這好人極少的中國中,我們不能不承認他是一位不甘自棄的好人,而發生愛惜甚至景仰之意。
適之寫的英文,似比他的中文漂亮。
林語堂 譯
(摘自《我的朋友胡適之……:現代文化名人印象記》/溫源寧 著/遼寧教育出版社/2006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