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住院手術后幾日,同室另一張病床來了一個四川樂山市的65歲老婦。隨同老婦緩慢移進來的是一個年逾古稀的老者,實齡七十有四。老婦在四川女人中絕對屬“身高馬大”型,一米六五的身高,少說也有70公斤的體重,加之快人快語,說話嗡嗡地似撞響一口古鐘。這樣心寬體胖的人卻偶然間發現肺部“問題嚴重”,不得不決定到北京做手術。
相比之下,老者則屬于“瘦小枯干”型。本來就不足一米六六的身高又有些駝背,瘦削的臉上凹進去的兩腮能塞進幾個月嬰兒的拳頭,兩個腳步滯重得像生銹的牛車轱轆吱呀呀碾軋著地面,加之戴著一副深度近視眼鏡,可謂十足的老態龍鐘。
然而,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翌日這位老婦將作切除肺癌手術,除了這對老夫妻的一個北京遠房親戚幫助臨時雇請了個陪護,怎么不見他們的子女露面?莫非沒有子嗣?老者用濃重的四川話告訴我,他們共有“五個娃兒”,其中一個是“男娃兒”,四個為“女娃兒”。“娃兒”都有了家室,他的最大孫子已經在讀高中。所以,這對老夫婦自豪地說自己“子孫滿堂”、“兒孫繞膝”。老者在說“娃兒”這個字眼兒時,那特有的“川腔”親昵而甜蜜得似啖甘飴,順著耳朵眼兒“滋溜”一下子滑到心里,爽心潤腑,美氣極了。
那么,他們這么多子女,為什么一個都不來呢?癌癥手術屬于生死攸關的大手術,吉兇難測,雖說子女們不是醫生,但是他們只要送上一束祝福的目光和一個關懷的笑靨,對患者都是一種莫大的慰藉、撫愛與寄托呀!
抑或是老者看出我的疑竇,好像在為其子女開脫似地說,他們的“五個娃兒”,有的在公安部門工作,有的在銀行供職,有的在證券公司當差,還有兩個屬民營企業家,一個個都重任在身。這次老婦來京做手術,因為醫院床位緊張拖延了些時日,只好寄宿遠房親戚家,但真到手術時間了,他們便以“醫院還沒有騰出床位”為由順理成章地瞞著子女們,其用意,一是不讓“娃兒們”分心,二是“娃兒們”要來北京,那個親戚家住不下就得住旅館,條件差的旅館他們肯定不會住,要住就得住上“星”的,每晚少說也得花個二三百元人民幣呀,破費有多大!所以,老兩口一合計,決定采取“善意的欺騙”,不讓他們這些“娃兒們”來。這對老夫妻都到這時候了依然不顧個人安危和需要克服困難,一心為兒女們著想,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呀!
可是,我冷靜地一想,我的妻子手術這幾天,兒子、女兒和小姨子及弟媳加上我,輪班晝夜守候,從家到醫院車輪般轉,還是忙得人人身心疲憊的。可這對老夫妻只雇請一個陪護,能招架得住嗎?
事情的發展證明我的憂慮絕非多余。老婦手術后一掃原先的談笑風生,臉扭得像個苦瓜,呻吟聲徹夜不止,裂帛般的咳嗽聲,將人的耳膜撕扯得生痛。一連兩天,陪護與老者幾乎難以有片刻的小憩。到了第三日,老者仿佛難以自支了,步履不僅愈發遲鈍,而且手也痙攣似發抖,兩次都將牛奶灑在老婦蓋的被子上,氣得老婦拿白眼珠兒直翻他。
老婦手術后的第四天,插在肋間的導血管總算拔掉了。老者似解除警報樣急不可待地給遠在樂山的“五個娃兒”報平安。
也就是從這一刻起,老者的手機才開始響個不停。從老者低聲下氣地耐心解釋隱瞞老婦手術真相用意的神態看,好像“五個娃兒”眾口一詞地責怪不該對他們采取欺騙手段。老者面對“娃兒們”的詢問帶指責,連連頷首“對對對”、“是是是”,頗似一個因莽撞犯錯兒而順服地站在老師面前聽憑發落的學生。但是,每每老者還是一再叮囑“娃兒們”千萬不要來北京,理由是老婦過不了幾天就要出院打道回府了。
果然,這對老夫妻的“五個娃兒”直到老婦就要出院,都謹記“父訓”,沒有一個人來京。
可是,老者下樓到住院處辦理出院手續,卻遲遲沒有回來。兩個小時后,一名護士跑到病房告知老婦,老者猝發冠心病,正在急救室搶救,要她立刻通知家人。
老婦聽罷一下子癱坐在床上,急得呼天搶地,悔不該當初不叫“娃兒們”來。不然,老者怎么會孑然一身病倒在樓下住院處呢?
我見狀感慨良多,這對老夫妻再難也不肯給兒女們添累贅,情懷固然可嘉,其實,這是一種自不量力。“養子防老”之所以成為中國人幾千年的傳統,是因為人老了生活能力降低了,這時將需要子女們天經地義盡孝道了。再說,該用子女們盡孝道的時候而不用,就會淡化他們的責任感,久而久之他們還會置若罔聞,對父母的需求漠不關心。
從另一角度講,這對老夫妻的“五個娃兒”,既然知道母親此次患病“兇多吉少”,難道父母的隱瞞招數就如此高超如此絕妙,以至于達到出神入化,使他們決定相信的程度?5個孩子事業很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就真的“忙”到了置父母的安危于不顧,須臾不可離開的地步了?倘若“五個娃兒”哪怕其中有一個像父母體恤他們那樣至細至微地關愛父母,也不致使老者因超負荷而倒下。但愿,當他們接到其父病危的電話后,總不會再聽之任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