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中秋,我親愛的媽媽汪容之永遠離開了我們。
那天早上,我們打開了媽媽的兩份遺囑,兩份遺囑都提到了捐贈遺體的事。1982年的第一份遺囑中寫道:
全國婦聯黨組織:請把我這份“備忘錄”收存好。為了不耗費寶貴的人力、物力、時間,我“百年之后”,請組織不要為我辦理任何儀式,比如遺體告別、追悼會、骨灰盒安放等等。只要把遺體送到任何一個火葬場,火化后由該場將骨灰作肥料就可以了。這件事我已屢和家人說過,他們是毫無異議的。本來希望把遺體捐獻給協和醫院作醫學研究,但聽說現在醫院不接收一般疾病死亡的尸體。如果還得費很多手續去交涉,就簡單火化便了。
1987年,媽媽又寫下了第二份遺囑:
……在上次“備忘錄”上,提到遺體贈送給協和醫院一事,我今年9月已了解清楚,醫學上很需要社會上贈獻遺體,但是人們思想不通,故很難得到。醫院十分歡迎患者對醫學做出貢獻,到時由單位、家屬與協和醫學醫務處聯系即可。我曾經把此事函告黨小組長黃慧珠并請她轉給支部。現在,我再正式向組織言明,請存檔,到時照辦。1982年我的:“如無處贈尸,即簡單火化”,無效作廢……萬一我在廣州病逝,我已囑托老戰友們將我的遺體贈給國立中山大學醫學院附屬第一醫院。因為1938年6月,我在中山大學入黨后,是在該醫院過黨組織生活。贈給那里,以志不忘。
我們幾個女兒按照媽媽囑托,把她的遺體送到了中國協和醫科大學。
媽媽一生追隨中國共產黨,死后用自己的遺體為醫學事業再獻一份力量。參加媽媽遺體捐獻儀式的朋友們無不為之深深感動。
媽媽是1949年冬天到全國婦聯的前身兒童福利部,在康克清媽媽領導下工作的。她曾經在“保衛兒童委員會”和英文版《中國婦女》雜志編輯部工作。剛剛解放的1950年,前蘇聯教育家寫的《0至3歲兒童教養》是當時國內急需的科學教養嬰幼兒首選書籍。然而一時找不到翻譯者,當時媽媽沒有什么俄文基礎,但她認真考慮之后,勇敢地接受了這一任務。她每天回家就向蘇俄文學翻譯家的丈夫學俄語、學翻譯;再請剛從大學畢業的年輕人幫助她校對、整理。這階段媽媽做了膽摘除手術,術后一周,就又投入到緊張的翻譯工作中。不料幾個月后,媽媽在上班的路上又遭車禍,右臂粉碎性骨折,在家休息期間,媽媽用左手握筆,看著生澀的俄文,寫著別扭的“左撇子字”,硬是一字一句地把書翻譯出來了。
媽媽到英文《中國婦女》編輯部工作時已年近五十了,但她依然像年輕人一樣出差、采訪、寫稿子。從南海的島嶼,到黃土高原,都留下了媽媽的足跡。
“文革”中,媽媽被強加上“黨內階級異己分子”、“叛徒”、“國民黨”等莫須有的罪名,被開除黨籍,趕出了全國婦聯,不許留在北京,只發給每月25元生活費。媽媽傷心、難過、不理解、不服氣,但她堅信自己沒有任何政治歷史問題。
媽媽在無處可去的情況下隨爸爸單位人民文學出版社到了湖北文化部五七干校。那里天氣酷熱,生活艱苦,媽媽因過度勞累患上腎炎后被安排去燒開水,沒過多久,那些勞改的知識分子們就在干校的鍋爐房門口貼上了標題為“有口皆碑汪老太”的大字報,夸獎媽媽勞動好,服務好。大家收工回宿舍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著各種器皿涌向鍋爐旁,人們感嘆一個身處逆境又身患重病的外單位的人能夠這樣忠于職守,媽媽的心得到極大的撫慰。爸爸的同事對我說:你媽媽是個脫俗的人,沒有是是非非的事,她心里有那么大的委屈,依然勤勤懇懇,真不容易啊!
十一屆三中全會后,過去的冤假錯案徹底平反昭雪,從而驅散了長期籠罩在億萬中國人心中的陰云,媽媽為此而振奮激動,也為自己的問題得到徹底解決而高興。媽媽常對我們說:我說黨是英明偉大的吧,這英明偉大的表現之一,就是犯了錯誤能夠糾正。
那以后,媽媽感到自己的確是老了。一天,她把我叫到身邊說,以后我每月交5元錢黨費(這個數目相當于她當時應繳數額的4倍)。我知道這是她對黨一貫的赤誠之心的表示。
作為媽媽的女兒,我們深知媽媽兩次寫遺囑不是一時沖動,也非偶然之舉,那是一個忠誠的老共產黨員最后的奉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