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文化真是一個奇怪的東西,至少對我們這些從未出過遠門、江南小鎮出來的中學生而言。很長一段時間,我都驚異于自己當時怎么會突然離家幾千里地去內蒙古,跨越了黃河、長江以及6個省3個直轄市。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們,不知從此將改變自己的一生:改變生活軌跡,改變生活習慣,改變性格,改變容顏,甚至還延續影響到下一代。
但,與此同時,我們也意外獲得了一些我們沒有去刻意追求的東西,這就是我們在無形中充當了“南北文化交流的使者”。兵團——特殊時代背景下的,一次非同尋常的大融合。當天南海北的、骨子里曾經經受過多少代血脈熏陶、滲透著明顯地域社會習俗的年輕人匯聚在一個連、一個團、一個師、一個兵團,開始過情同手足的集體生活時,我們的觀念、思想、生活習慣產生了巨大的碰撞和改變。
南北戰友 互通民俗
在南方人眼里,北方人粗獷、憨厚,不修邊幅,大大咧咧。但北方人的優勢也是顯而易見的。仗著地域的深刻文化底蘊和普通話的優勢,北方人大多是能說會道。
北方人尤其是北京人,個個是出色的民間外交家和政治家,由于在皇城根下長大,他們的國家意識特別強,政治嗅覺靈敏,說起上層的事仿佛說家里事一樣,就連北京胡同里的大媽都很會做思想工作。
當年剛到兵團,我們聽著北京戰友那滿口京腔,都呆住了,敢情這北京話不是廣播里的普通話呀。帶卷舌的京腔京味那個濃,剛開始真是云里霧里,但時間一長,架不住天天“三同”,就徹底聽懂了,連帶許多北京口語,像散步說成“遛彎兒”、厭惡說成“惡心巴啦”、說話說成“言語一聲”、沒辦法說成“沒轍”等等。
那時,每到晚上熄燈號吹過后,我們就擠在土炕上,進行大聊天。不說到班長敲炕、排長敲窗不罷休。我很喜歡聽北京人用帶有幽默調侃的口吻說北京的事,從他們嘴里我知道了北京的好玩的、好吃的、北京的胡同、北京的四合院、北京的路、北京的橋等等;也對什么是滿族八旗、皇親貴族,什么是高干,什么是部隊大院生活,什么是“聯動”,什么是平民生活,多多少少有了些感性認識,甚至還曉得一些課堂上沒有的野史。
我時常在熄燈之后給他們講南方的景象,如市井生活、風俗習慣、時令時節、人情世故,逮到什么說什么,反正北方同學也沒一個去過我們南方。像我家那個破敗的廳堂就把北京的同學誆得誤以為是和紅樓夢里賈府差不多。
在我們耳濡目染的熏陶下,北方的戰友也知道了許多南方美食,而且有的還從此愛上了南方菜。有一年,一個北京戰友來我這里,點名要梅干菜、青筍干、熏豆之類的。在烏鎮還就愿意滿世界找老草紙包的麻酥糖,說要的就是那時的感覺。
艱苦生活 學會大方
兵團的生活方式基本和部隊差不多,剛開始的3年發津貼,每月5元、6元、7元漸漸遞增,還發過幾次衣服。記得頭一年過冬時,每人還發了一頂東北狗皮帽,那可是真皮毛的,五顏六色,有白的、黃的、黃白、黑白相間的,總之是我們南方人以前沒見過的。戴上狗皮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整個威虎山上下來的一群土匪。
兵團吃飯是供給制,分班打飯。如果有誰從家里托運或帶點好吃的,都是要全部充公的,大家一起分享。所以除了幾塊錢津貼,想不起還有什么可以掖著藏著的,也沒有什么私人財產,甚至想到這個詞就有一種罪惡感。
在兵團我們講得最多的是吃,現實中沒有就在想象中過癮。但也很奇怪,那時那么缺吃少穿,現在回憶起來真沒有感覺有多苦,我想這可能得歸功于兵團的集體生活,大家同甘共苦,連睡大炕都是精神大餐,苦味就沖淡了。
說不苦,也是假的。1969年夏,我們坐了三天三夜的專列到達巴盟頭道橋,下了車,迎接我們的是卡車在土路上七上八下的顛簸和滿身的灰土。到駐地時剛好是內蒙古最好的季節,樹綠,渠清,燦爛的陽光和清爽的空氣,讓我們感覺甚至有點像在江南的鄉下參加農忙勞動。
晚上,開飯了,炊事班抬出一大筐蛋炒飯,我們都很開心,心想還有蛋炒飯可以吃。吃了一口就覺得有點不對頭,難以下咽不說,還有沙子。經早些來的北京戰友介紹,我們才知道這是糜子米飯。
那時我們所在的地方更是一窮二白。老鄉家的炕上除了炕席,就是炕,被褥堆在角落里,頂多再有兩個柜子,講究一點的漆成紅色再畫上點什么。老鄉用它來放衣物,也盛米、面。柜子裝米面,真令我們南方人大長見識,后來才明白,一是柜子里實在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可裝,米面就是值錢的東西。再說,南方潮濕,米面放柜子里會長蟲子,而北方就沒有這問題。跟老鄉買東西:夏買華萊士瓜,秋買葵花籽,冬買老母雞,都不帶用秤的,用什么?買瓜論麻袋,論車;買瓜子論茶缸;買雞論只;買豬肉論塊;買大油論碗。后來探親路過北京一看,滿大街賣菜、蘋果、西紅柿都是論堆,才真正見識了北方人的不計較。
在北方生活,也養成了大方的習慣。由于大方,10年后,我工作返家,沒有一分錢存款,好在回來接著上班,馬上就開工資,沒到向父母要錢過日子的地步。
回家探親 難做淑女
第一次探親是在1973年,路過北京,下了火車,一行八九個人又集體去了王府井,我們一幫人穿著兵團發的臃腫不堪的棉襖棉大衣,看顏色做工就知道不是正規軍,像盲流一樣,讓北京城里時髦人盯著看,恨不得有個地洞可以鉆。
那時回家探親,到站臺車停后,基本是從車窗里上下的,因為那樣不用擠進擠出,方便買東西,引來車廂內不少文明人的側目。記得一次車過德州,有賣燒雞的,我和另一女伴就買了兩個燒雞,就著蘋果大嚼起來,絲毫沒有淑女樣。旁邊有一個漂亮母親帶了兩個可愛的孩子,一男一女,那母親見了我們的怪樣,偷偷地跟她小女兒說:“可別學她們的樣子”,我們聽了很不是滋味。
經歷了許多,膽子也越來越大,回家探親,路過北京,買一張月票敢一個人滿世界轉悠。回來后,我對出差是一點不憷頭的,尤其對骯臟的旅館也是見多不怪。這也得益于我在內蒙古的久經考驗。當年,在內蒙古外出時在臨河睡過一個小旅館,那個臟,創了歷史紀錄了:整條被子已看不出是什么顏色,被頭油膩膩的很像理發師用的“襞刀布”,炕上一條褥子皺巴巴的,一鋪一蓋發出陣陣惡臭。大冬天屋里沒有爐子。就這么鍛煉下來,以后住什么旅館我都睡得很香。
1978年冬,臨近年關,也是去內蒙古第十個年頭,我拿到了母親給我寄來的調令。在臨河巴盟農牧場管理局的一個狹窄而擁擠不堪的辦公室內,我們這些來自祖國各地已不太年輕的人,懷著焦急激動的心情各自填寫表格,改變自己的身份,消除內蒙古人的戶糧關系,又變回了原來的戶籍。我們像林子中的鳥兒,呼喇喇四散逃離。我們曾經那么親密無間地生活在一起,勞動在一起,吵鬧在一起,喜怒哀樂在一起,突然從此天各一方,再也難以見面,心里是說不出的痛。
感謝內蒙古兵團的乘車旅行經歷,使我對地域的廣大有了第一次的感性認識,感謝內蒙古兵團生活使我結識了那么多有學識、有才能、有性格的人,使我得到許多書本上得不到的知識和生活體驗。去內蒙古10年最大的收獲,便是認識了天南地北的戰友,我想這是我終生的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