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笑天天生就是當作家的材料。天工造化,造化神奇,直木為梁,曲木為犁,能生個長鼻子你就去當大象,長出個尖嘴巴你就去作土撥鼠,深處種菱淺種稻,不深不淺種荷花。愛因斯坦26歲提出狹義相對論;毛澤東56歲創立新中國;魯迅想當好醫生卻成了大文豪;華羅庚給雜貨鋪當學徒連算盤珠子都摸不著卻未能妨礙他在數學天國瀟灑遨游。文天祥《正氣歌》日:“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正氣就是浩然之氣,孟子日:“吾善養吾浩然之氣”,天地以其浩然之氣賦予萬事萬物,雖然有點亂紛紛的樣子,但絕不是無序的,天造地設,陰陽分曉,該成龍的成龍,該成鳳的成鳳,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十步之內可尋芳草,1939年冬月13日,有位男孩在張廣才嶺和松花江環抱的一個小地方(黑龍江省延壽縣)出世,那男孩剛一君臨世界就仰天大笑——是為笑天——他那笑聲包含的信息加以解讀就是:我不必作將軍或巨賈,我當成為作家。
鄧友梅說,張笑天是怪才
當代中國作家沒有幾個具備張笑天那樣的稟賦。他常常使我們心神不定,“既生瑜,何生亮”,跟他在一塊,常常使我們對自己當作家的能力產生懷疑。杜甫看公孫大娘舞劍器,說是“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看張笑天寫作,我們常常神色沮喪,就連鄧友梅那樣的名家似亦不能免。
什么叫“下筆萬言,倚馬可待”?這說的李白,也說的張笑天。想當初,張笑天剛從隱藏在長白山皺褶里的山城敦化調來長春電影制片廠,遠沒有像后來那樣如雷貫耳,如日中天,卻已經開始制造神奇和傳奇。比如那時候的《吉林文藝》即現在有名的《作家》雜志,由于稿件來源少,刊物審查嚴,時常發生斷炊之患,明天就要發排了,今晚稿子還沒湊齊呢,又不能如舊時辦報的“開天窗”,編輯發愣主編發愁的當兒,猛然想起了張笑天。于是烏云散而天光開——想起張笑天,就是找到了解決的辦法。八千字也行,一萬字也可,要頭題給頭題,要二題給二題,明朝上班未待諸君落座,咚咚的敲門聲響起來,大家相視一笑,必是勤王救駕能征慣戰之人采也。
這樣緊張的救文如救火,沒有哪個人敢拍胸脯說“我行”,張某人敢說,而且是從從容容完成使命的。我們不得不佩服他,一面在心里罵他,因為他使我們大家全成了笨鴨子。
張笑天鬼神莫測的寫作速度很快地傳揚四方,人們想不理他也辦不到,他的名字總在你眼前跳來跳去,書本上、雜志上、電影和電視上,你稍不留神,那個名字就笑嘻嘻地跑出來了,其速度之快頻率之高為中國文壇所罕見。
從1973年張笑天發表第一部長篇小說《雁鳴湖畔》迄今30年來,讀者和觀眾見到他的作品計有:長篇小說21部,中篇小說52部,短篇小說和散文難以勝數,電影文學劇本40部,已拍攝24部集,電視劇300部(集),總計約2500萬字。三十卷本《張笑天文集》只收純文學作品,就有1800萬字,這樣巨大的產量,在中國作家中,如果不說是絕無僅有的,也得算是為數甚少的,極為罕見的,叫人吃驚不小的,文壇之上難得一遇的。
這樣,圍繞張笑天寫作之快,就出現了種種說法。懷疑論者大搖其頭連呼“不可能”,說“那怎么可能”;相信論者則在張笑天頭上制造了一個神秘光圈,例如說這個人可能長了兩個腦子,寫作時,一個腦子管上句,另一個趕緊琢磨下句,張笑天的朋友、如今已然駕鶴西游的作家顧笑言就對張笑天說過:“不用臭美,等你死了,看那些醫學院怎么搶你腦袋當研究材料吧。”
醫學界肯定對研究張作家的大腦構造有興趣,但眼下是我們文學界的同仁得近水樓臺之利。
1981年夏天,有一個筆會在大長山島舉行,籠絡來不少小說家。主人殷勤迎候說我們這地方食有魚玩有景,請大家輕輕松松不要客氣,但誰都明白,酒是好酒,宴是好宴,吃過玩過之后,不交篇稿子對不起東家。好在都是大手筆,吃吃玩玩寫寫,沒長的來個短篇也能敷衍過關。
大作家鄧友梅來了,也是大作家的從維熙也來了。二位都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早早成名,與此時資歷尚淺的張笑天比起來,恍然前輩。
偏偏鄧友梅跟張笑天合住在一幢將軍樓里,鄧住里間,張在外間。
這一天沒安排活動,大家意識到主人圈雞準備撿蛋了,于是趕緊埋頭書案。鄧友梅雖然貴為前輩,其時年齡也不大,人又非常隨和愛樂子,尤其是他那一雙眼睛,總是帶著很有生氣的頑皮模樣,無論誰跟他接觸,都會從心底里感到投緣。那時候鄧友梅就不好生下蛋,一會兒從里屋溜出來,踅到張笑天身后偷看,每一回都見到那個年輕人在伏案疾書。午餐時他就鄭重報告大家,說笑天已經寫了幾千幾千字啦,弟兄們多努力呀。大家就都轉過頭來看那個快手,主人就大高興叫服務員快斟酒快斟酒呀發什么愣呢!
鄧友梅和從維熙后來把他們的觀感形諸文字,給我們留下關于張笑天寫作的第一手資料,二位文壇大家寫道:“我倆曾目睹他的筆下如行云流水,一日之內,寫成萬余字的短篇小說。不但文稿清清爽爽,而且少有丟字漏詞及涂抹之處。文思的彩翼在稿紙上展翅飛翔,使同行們為之目瞪口呆。”
那次筆會,張笑天于不經意間風頭出盡。面對才華橫溢的京、津、滬作家以及江南塞北才男俊女,他為我們關東文人長了志氣。不過,鄧、從二公大概有所不知,日夜兼聽黃海濤聲喧響的那幾天里,我們的張笑天不僅為筆會交上了一萬多字的小說,人不知鬼不覺中,他還完成了一個中篇,就是后來發表在《當代》雜志上、引起年輕人尤其是大學生極大興趣的《公開的內參》。這部6萬多字的小說,是他利用幾天安排緊湊的活動的間隙寫的。《公開的內參》在中國尚處于計劃經濟體制、改革開放初起之際,敏銳地覺察到新的思維方式將帶來新的生活方式,中國大地上將出現以傳統眼光審視絕對看不慣的新人,而這種新人首先將出現在接受新鮮事物較快的文化階層,特別是大學校園里。盡管小說把女大學生戈一蘭寫得很壞,但她身上閃耀的批判光芒,卻使大學生讀者感到親切。這就是為什么小說一經發表,大學校園里立刻洛陽紙貴的原因。年輕人的反響如此強烈,以至作者不得不響應他們的呼吁,又寫了《公開的內參續編》的原因。
鄧友梅和從維熙在驚嘆張笑天非同尋常的寫作效率時,曾試圖解釋緣由,他們寫道:“如果僅用‘精力旺盛’和‘年富力強’來探索笑天同志的創作道路,或用‘才思敏捷’以及‘天賦厚實,等詞匯,來解釋發生在笑天同志身上的文學現象,那顯然是不夠的。因為文壇上‘年富力強’和‘才思敏捷’的佼佼者,多如天上繁星,但在創作產量和作品表現的生活幅度上,都是很難和笑天同志媲美的。”
那么,究竟怎樣解釋這種“張笑天文學現象”呢?鄧、從雖然著作等身,思想深邃,卻也分明感到困惑,只好采取“宜粗不宜細”的辦法,稱他們這位年輕同行為“怪才”了。他們以毫不含糊的口吻說:“不承認笑天同志的“怪才’是不現實的。”
這幾乎就是一錘定音。后來,文學界在碰到張笑天連綿不絕地發出的難解之謎時,就都搖搖頭,說一句“真個怪才”,然后大家各自走開了事。
這個張笑天,他為文是個“怪才”,他的為人也是頗為怪哉的。
閻敏軍說,你大事不糊涂
早先當過長春電影制片廠廠長的閻敏軍跟張笑天一塊去日本訪問,有一天,忽然看著張笑天含笑點頭,說:“你這個人呀……”張笑天被頂頭上司看得心里發毛,卻還裝出不以為然的樣子問:“我這人怎么啦?”
長影廠長說:“你大事不糊涂呀。”
張笑天立刻臉綻笑紋,分明有點受寵若驚。他覺得閻廠長對自個的評價可能稍微高了點。不是嘛,若論寫東西,他對自己的能力毫不懷疑,但若說到對待生活工作中碰到的“大事兒”,他認為自己嘛……也不差啥。
當然了,閻敏軍作為一位年輕的廠長,對自己的助手可能偏愛有加,但大體上他的評價是公正的。張笑天作為長影副廠長分管文學劇本工作五年,經他手批準投拍的片子,沒有發生過大的紕漏,尤其政治上的紕漏。張笑天把的這一關,閻廠長是放心的。他的確像那么回事。
我記得在張笑天從長影編劇升任副廠長以后不久,在長影大劇場里開一個什么會,張副廠長在主席臺上出現了,那是我頭一回看見他作為一個當官的出現,就分外留神看。只見這個人西裝革履,頭發梳得溜光水滑,一只手插在褲袋里,大步從容地走到麥克風前邊站住了,目光掃過全場,好像還輕輕咳嗽了一聲,我感到那目光和輕咳里充滿著自信。他開始講話,講的什么記不得了,只記得他的聲音一如往常,渾厚而稍帶沙啞。就憑這一點印象,我認定他將能夠像他當作家那樣,當好劇本副廠長。
后來又有一回,是在他的辦公室,我是辦旁的事順便去看他的。偽“滿映”時代蓋的這座堡壘一樣的大樓,就像關東軍司令官陰沉兇惡的臉,我每一次到這里來,總會難以遏制地產生一種壓抑感。這幾乎是日本人留在長春的所有建筑物的共同風格。張副廠長的辦公室在二樓,推門進去,迎面是一道屏風,轉過屏風,才能看到房間主人。窗子很小,屋子里暗黝黝的。張副廠長坐在寬大的寫字臺前,不是正襟危坐,是稍稍側坐。我感到他挺有派。我說了幾句話,他嗚嗚地回答了幾句話。我感到他真的像那么回事。那時候我想,人如果像張笑天那么有才,大概就能夠干什么像什么,千什么都能干好什么了。但是慢慢就聽到了對他不利的議論。從前說他好的人開始講他的壞話,從前自詡為他的朋友的開始同他產生隔膜。認真地聽一聽,倒也沒有抱別人孩子跳井一類不可饒恕的罪行。
真是為人莫當官,當官莫為人呀!從前他是一名編劇,寫出本子來要送人審,現在好了,誰寫出本子來都要交他審。既然是審,就有通過的,有通不過的。孩子是自己生的好,你說我的孩子不行,我看比你說行的那誰誰家的好看多了。說我不行也可以,你什么態度呀!說到態度,其實就是一個語言表達方式問題。“文似看山不喜平”,直來直去不是好的文學語言,作者的傾向性愈隱蔽,文章愈耐看。當領導的似乎也應該明白此理,可嘆張笑天不明此理,或者雖明此理,卻不愿照做。他這個人講話總是直來直去,不會拐彎,心里想的什么,嘴上就說什么,跟他談話,你不用費心思猜他的真意,真意他都講出來了。作為朋友交往,這是美德,作為領導講話,就叫人受不了。“張廠長,你看我這本子怎么樣?”“我看不怎么樣。”叫人臉上掛不住。若是我,也得一肚子牢騷。難怪輿論沸然而起了,說得輕巧些也是,他這種人,不適合當領導。
這樣的輿論傳到了省里,一位領導同志關心地把張笑天找去規勸,說,你不要那樣子嘛。可笑張笑天,居然振振有詞地說什么:“我這個人缺點毛病不少,只有一點問心無愧,就是心口如一。您叫我把這一條改掉,那我不一丁點好處沒有了嗎?”
什么叫“不可救藥”?
這就是了。
“怎么想就怎么說,怎么看就怎么寫”的哲學,終于導致了嚴重后果。1993年,張笑天的中篇小說《離離原上草》遭到猛烈批評。盡管那篇小說寫得相當深刻。深刻的東西不一定是合時宜的東西。批評方很寬厚,也很破例,居然讓他在《人民日報》上發了一篇自我批評的文章了事。我讀過他的自我批評,他的那些話貌似誠懇,其實與他的處世哲學和為文哲學完全相悖。果不其然,他并沒有從這篇小說的遭遇中認真吸取教訓。在純文學藝術領域,他是成熟的;在政治上,他顯得很幼稚。政治幼稚,幾乎是中國當代知識分子的通病。他們自命不凡,卻往往分辨不出東西南北風都朝哪邊刮,便只能亂翻筋斗。
張天民說,這人站著寫東西
不知道是誰就張笑天的寫作速度,給概括出了三句話:短篇不過夜,中篇不過周,長篇不過月。一開始是好意,后來這話長了翅膀,滿天飛,一位批評家于是寫文章,把這話說成是張笑天的狂妄宣言。予以嚴厲批評,并得出結論說,快就是“粗制濫造”。從此張笑天就蒙了“粗制濫造”的惡謚。
面對責難,張笑天心存顧忌,不大敢承認自己快了。其實,快不一定就是不好,正如慢并不意味著高質量一樣。誠然,張笑天蔚為奇觀的巨量作品參差不齊,這沒有什么奇怪的,要求一個作家的所有作品都跟他的代表作一般水平,那是外行人說話。魯迅多么偉大,并非篇篇都是《阿Q正傳》;老舍創作甚豐,《駱駝祥子》那樣的小說經典也只一部。張笑天的作品早已突破2000多萬字大關,又怎能字字珠璣、篇篇佳構?他的長篇小說《永寧碑》具有深刻的歷史縱深感和強烈的現實感,如果在它問世那個時候(1979)年,有茅盾文學獎,我相信它會是有力的競爭者。后來他的三卷本120萬字的長篇小說《太平天國》倒是入圍茅盾文學獎了,也終于失之交臂。近些年來,他熱衷于歷史小說創作,連續推出了《朱元璋》、《永樂大帝》、《孫中山》、《國魂》、《臺灣首任巡撫劉銘傳》、《靖海將軍》等。著名評論家雷達在他的《永樂大典》封皮上題了這樣一段話:張笑天似有把文學歷史化的天賦,他總是能在浩瀚的中國史的海洋中,提取大量興亡的教訓,人生的智慧,生存的哲學,豐富的知識,給人多面的滋養,在處理史與詩、史與文關系方面,張笑天積累了豐富的經驗,這正是他的歷史小說長盛不衰,擁有大量讀者的奧秘所在。
張笑天的著名中篇《家務清官》甫一問世,立刻引起廣泛注意,光明日報刊登肖云儒的評論,認為《家務清官》以及張笑天的另外兩部中篇小說,“能夠從特有的角度去把握和開拓現實生活,能夠在作品中藝術地表現出自己獨到的眼力和筆力,而不隨波逐流,人云亦云”。至于獲得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的《前市委書記的白晝和夜晚》,更是人所共識的佳作。
長篇小說關注歷史,他的中短篇幾乎百分之百是現實題材。特別是這兩年他的十幾個短篇涉獵都是官場甚至是官場腐敗者心態的,如《風車》、《章魚》、《秋老虎》、《期貨》、《紅包》、《黑色幽默》、《人之將死》、《死刑令今天下達》、《知恥而后勇》等,幾乎每一篇都被《小說月報》、《新華文摘》中國作協年度精選及人民文學短篇小說集等遴選。
張笑天才華橫溢,四面出擊,他的電影劇本創作獨樹一幟,《開國大典》拍成影片后,連奪10項重獎,躋身“紅色經典”行列。《重慶談判》塑造的毛澤東、蔣介石形象,不但我們看了耳目一新,連國民黨人士也服氣,這部戲當然地獲得了包括全國電影文學劇本創作獎在內的多項大獎。他的另外一批電影創作,如《她從霧中來》、《佩劍將軍》、《黃河之濱》和《末代皇后》等,其藝術質量都稱上乘。《末代皇后》獲巴西電影節獎。張笑天的電視連續劇《亞細亞人》、《太平天國》(獲電視飛天獎)、《臺灣首任巡撫劉銘傳》、《施瑯大將軍》、《孫中山》、《明月出天山》等,無一例外地在中央一套黃金時間播出。
張笑天曾以其電影劇本創作成績以及深厚的藝術功力,于1989年獲全國“五佳”電影評選的最佳編劇稱號。他還是吉林省勞動模范(1999年),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領取者。他連續三次被吉林省政府授予優秀專家和高級專家稱號,最大的榮譽是2005年12月,時逢中國電影百年,他被國家廣電總局授予優秀電影藝術家稱號,成為七大電影編劇之一。
2002年,他以高票當選為中共十六大代表。
如果把張笑天在長、中、短篇小說和電影、電視劇五大方面的創作成果,分給五個人,那么,這五個人都會在中國當代文壇成名。一個人同時干了五個人的活計,而且都干得相當不壞,這個人該受責難呢,還是該受褒獎?
假如人們都像鄧友梅那樣切近觀察張笑天寫作,人們都會受到震動。當初我國還沒有引進電腦寫作,作家們的勞動被形象地叫作筆耕,既然是耕,手上就會留下老繭。多數作家都是食指和中指才有繭子的,張笑天則整個右小臂下部都有,那是洋洋2000余萬字大觀留給他的生命一景。剛及中年,張笑天的頭頂就迅速變禿,前額愈來愈開闊,額上皺紋愈來愈深峻,走路的時候,背也有點駝了——它們似在默默講述著一個人的故事,一個高產作家的故事。故事的主旨是:這位作家雖然天賦甚高,但他不是完全仰賴天賦的。
為了當作家,張笑天下過不少人難以想象的笨功夫。一本《新華字典》,8800多字,怎么念怎么解,他全給背下來了。人們驚為奇跡。因為人們只看見了結果,卻不知道為了這結果,他是怎樣把別人用來閑玩和吃飯、睡覺的工夫都拿來用功的。
張笑天從東北師范大學畢業后,當過10年中學語文教員,他讓學生作文,自己也和學生一起作文(范文),他讓學生留心觀察生活,自己也跟學生一道觀察生活。
他當高中畢業班的語文輔導老師,大考之前,總要自己先寫出二、三十篇范文,學生管這叫“押題”,哪知道老師是在同時訓I練自己寫作。他是出色的“押題”專家。1965年高考語文作文題為《我站在世界地圖前邊》,他交給學生的自作范文中,有一篇題為《我站在地球儀前邊》。難怪學生跑出考場,要放聲高呼“張笑天萬歲”了。這種“恭維”令他在文革中大吃苦頭,是不難想象的。
張笑天在大學時是所謂“白專”道路典型,畢業分配,人家是留校,進研究所,上機關,他是一竿子插到底,到了長白山皺褶里的古城敦化當中學教員。那時候他年輕,雖然學的是歷史,卻不對歷史進程持樂觀態度,他對自己的命運更悲觀,他認為自己的一生將充滿坎坷,他是那樣熱切于當作家,卻知道社會輕易不會給他這樣的人以安定的寫作環境。他于是苦熬苦練使自己適應環境。那時候,教學反對“滿堂灌”的教學方式,每節課都要留下十分八分鐘叫學生當堂消化。每當這種時候,學生們發現,他們年輕的老師站在講桌前邊,低著頭,專心致志在寫字,他寫得飛快,好像在和時間賽跑。學生們不知道的是,他們的老師是在寫小說呢。幾年下來,張笑天已經把自己訓練得無論何時何地,說進入小說情節,就能迅速進入小說情節,省略任何過程。
成了家,有了孩子,他要買米、買菜、挑水、劈柴,還要幫忙帶孩子。他的妻子楊靜美麗賢惠,深愛他理解他,總不讓他分心,他卻無法不分心。他勸妻子說有辦法的,他的辦法是一邊干家務活,一邊動腦子,可用時間太少,他不得不訓練自己要快,幾把把菜擇完,水缸挑滿,一個短篇中的人物大體有了眉目。
他還發明創造了另一種寫作方式,就是脖子上馱著孩子,手上寫東西。如此這般的超常規訓練,使他大得裨益。剛調到長影那段時間,住房窄小,來了客人說話,或者家里人看電視,他都能安然寫作,如處無人之境。有時出差在外,紅塵騷擾,舟車煩勞,他全然不懼,或構思,或寫作,盡得其樂。
所以他快。
他的朋友、如今也已仙逝的作家張天民早些年和張笑天還不熟,抽調到省對臺辦工作,有一回他交給張笑天一篇稿子,囑他一星期改出來,哪知道第二天張笑天就來交卷,改得頭頭是道,張天民愕然日:“這人可能是站著寫東西的。”
“站著寫”,就是在沒有條件寫的地方寫,在沒有可能寫的時候寫。“站著寫”,形象地說明了這位作家艱難的文學經歷和非同尋常的寫作能力。“站著寫”曾經是他的劣勢,他把它轉化成了優勢。
張笑天自己說:“我是從歷史的夾縫里鉆出來的。”從夾縫里鉆出來的人,自然格外珍惜能夠從事寫作的時光。
所以他高產。
張笑天高產不是像別人揶揄的“寫作機器”。就算是機器吧,當它轟轟烈烈開動起來,流水線上不斷涌出產品的時候,不是恰好說明這架機器運轉靈活,并且有著充足的原材料供應嗎?
作家的原材料是生活。
張笑天深入生活之認真、刻苦、不避艱難險阻,也是值得稱道的,不過外界不大了解罷了。外界只知道他的作品多,就誤以為他是光寫作不深入生活的。其實,張笑天有多少創作記錄,就有多少深入生活的記錄,他的作品多,正是仰仗于生活的積累厚實。
為了寫《嚴峻的歷程》(長篇小說、電影),他與合作者跑了北京鐵路局、江岸機務段、蚌埠鐵路分局和廣州局,在豐臺機務段,他還穿上工作服,跟司乘人員一塊跑車,像小學徒似的鏟煤、清渣、擦車,也是一擦一身油膩,下了車,就睡倒班室。
倒班室像個被鋼鐵巨人玩膩了扔下的小玩具,日夜睜著小眼睛,看著包圍著它的幾百條鋼軌,還有咣當咣當嘩笑著來來去去的火車頭,小屋像經歷著永恒的地震,劇烈顛簸一會兒不停,張笑天也有本事像真的開車人那樣呼呼大睡,就如同在廣州一類都市睡五星級酒店一樣。享得福也吃得苦,他是這樣的人。
為了深入生活,他還敢冒風險。張笑天寫小說《雨燕島》時,就和導演陳家林一起跑到麻瘋病人聚居的孤島上,連防護服都沒穿,就興致勃勃地和那些有著強烈傳染性和危險性的病人談話,連醫護人員看了都說,當作家也不易。
還有,為一部73萬字的《永寧碑》,他手抄了多達1200余萬字的資料,兩個月寫成初稿,又兩個月改完二稿,又一個月改第三稿,其間的困苦勞頓艱辛竭蹶,令人望而生畏。就算是一架機器吧,那也是超負荷運轉的機器。
不錯,張笑天作品是多,名聲是大,但是,“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呀!
張笑天說,我怕宣傳,讓我自己說
張笑天離開長影以后,來到吉林省作家協會,任不管事的兼職副主席,列席黨組會議,主要是當駐會專業作家。這樣的安排,明眼人一看便知,多少帶點懲罰味道。但是在客觀上,張笑天卻禍兮福倚,他卸去了費力不討好的文學劇本副廠長的繁冗事務,倒可以靜下心來寫作了。
無官一身輕之后的張笑天,果然恢復了從前的自由瀟灑。他像一匹生有健翅的天馬,山南海北、天上地下飛來跑去;他又像一只恪盡職守的母雞,無論走到哪里,身后總會留下撿也撿不過來的蛋。這一時期他的產量之高叫人目不暇接。如果我們有幾天沒見到張笑天了,忽然見到他,問他“干什么呢”,他說“寫電影呢”,那就是說,又一部電影劇本已經脫稿。一件事不做完,他是不會露面的。他這個人,雖然說話喜歡直來直去,但在談到自己時卻很有分寸,他隨時隨地都會產生巨大的創作成績,但他從不張揚自己。按照中國人的標準,這就是謙虛了。
他又自信,又謙虛。一個名聲很大的人能夠這樣,說明他是處在人生一個較高層面上的。
一個人,你不和他接觸,就不能真正了解他。圍繞張笑天的種種流言,多數是這么產生的。
天津作家吳若增有一次談到張笑天,說很受感動,那是由一件小事引出來的。
他們也是一塊參加筆會,筆會內容之一是為業余作者看稿子。吳若增很快看完了分到手的部分,卻見張笑天走過來,說請他幫著看一篇。他以為張笑天有意偷懶,想捉別人替自己當差,剛要給幾句,不料張笑天認真地說:“我看三遍了,沒想好怎么跟作者談,想聽聽你的意見,一個業余作者,寫篇稿子不容易。”
世界上最難的事是設身處地替別人著想。能設身處地替別人著想的人定是心地善良的人。吳若增為此寫出文章發出感嘆。
張笑天的名聲遠播海內外,他和他的作品也引起了外國人的注意。加拿大有個專門研究他的文學組織,叫張笑天文學研究會。還有由于研究他的作品得了博士學位的。
外國人研究中國作家,總是難以沖破方塊字構成的堅固城墻,對作品的理解也難免有霧里看花之虞,對作家個人也是。有一位國外評論家認為張笑天是“奇怪的復合體”,理由是,這位作家既是《家務清官》、《前市委書記的白晝和夜晚》和《開國大典》等政治性很強的作品的作者,卻又寫出了《離離原上草》那樣即使從西方標準看來,也是人情味十足的小說,讓人深為驚訝,難以理解。類似言論在國內也有,有人說他太正統,另一些人指責他“自由化”,從“左”的角度看嫌他“右”,從“右”的角度衡量又認為他“左”,有時就弄得他左右為難,進退兩難,禁不住要發牢騷。有一次在全國電影會上,張笑天就嘟嘟個嘴,敢在高層領導在場的情況下,抱怨自個是姥姥不親舅舅不疼。他以為人們會同情他,沒成想反遭來一陣笑。那笑聲是友善的,他聽得出來——這樣一個牛一樣只知道拼命干活的人,誰能不喜歡呢?當時的重大革命歷史題材領導小組組長、前電影局長滕進賢就走過去,輕拍張笑天的肩膀,笑說:“這恰好說明,你不左不右,不是正好嗎。”
不管別人怎樣說,堅持走自己的路,這就是張笑天的選擇。
為了能夠集中心思走路,他在生活中總是采取低調姿態,不大喜歡拋頭露面,在社交場合,他給人的印象往往不大自在,說話很少,也曾對一位朋友坦露心跡,說,那樣活著不累嗎?他想逃避,不過他逃避不了。人們總要留意他,指劃他,包括制造緋聞——誰讓你把自己造就成一位名人呢?
這也沒什么。張笑天在大學里學的是歷史,他肯定懂得,不管歷史怎樣曲折發展,最后總要恢復公正。1997年秋天,張笑天眾望所歸被推舉為吉林省作家協會主席。他給這個位子獻上的進見禮,是30集電視連續劇《漢宮飛燕》和50集電視連續劇《太平天國》。與電視劇同時脫稿的還有同名長篇小說。張笑天認為長篇小說《太平天國》是他所有作品中的“扛鼎之作”。此前,他還寫了電影劇本《北緯38度線》、《香港回歸》,以及以三峽大壩建設為題材的《世紀之夢》(可能叫這個名字,我沒來得及找他核對)。
隨著省作協與省文聯合并,張笑天又當上了省文聯主席。如今,他是作協、文聯兩主席一肩挑,成為無可爭議的吉林文壇盟主,威風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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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當作家的人都這樣了,還有什么不知足的?張笑天偏愛講人生不易——莫非還是大觀園里的鳳辣子說得對:大有大的難處——這位眾說紛紜的人物,寫過一篇文章,我記得題目叫《我怕宣傳,讓我自己說》。
唔!張笑天,你想說什么呢?
你是不是想說,你的故鄉長長的螞蜒河,蒼翠的長壽山,那山那水養育了你,你的作家夢就是在這片土地上做起來的?
你是不是想說,在中國做人難,當作家也難,寫得慢了說你江郎才盡,寫得快了說你胡謅亂侃,你想說作家要理解社會,社會也該理解作家?
你可能還想說說你的童年伙伴、青年友人、老師和同學,還有你的妻子楊靜,我聽說楊靜頭一回見到你印象不佳,皺眉說“這個人挺丑的”——那是由于她自己很俊的緣故吧——但你后來成為“三家村”在你那小地方的“黑干將”的時候,造反派叫她跟你離婚,她說“那可不行”。
你也許還要說寫作辛苦,但假若人有來世,你會毫不猶豫地再次選擇作家這個職業。你是唯物論者,知道來世可能不存在,所以你總想“把來世的活計并到今生一塊干”。
哦,張笑天,怪不得你寫得那么快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