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應該是半夜了,門外有輕輕的響動。
鄭少強在迷迷糊糊中睜大眼睛,仔細辨別了一會兒,確信那是敲門的聲音。聲音不大,但是很堅決,像是命令。
“哪個?”
鄭少強翻身坐起。
“開門。”
外面的口氣不容遲疑。
“這么晚了,有什么事啊?找哪個啊?”
在農場里他們是最底層的了,哪個都可以打攪,其實不必問的。但屋里有兩個人。
“就是找你!”
鄭少強下床,趿鞋,拔門閂。
兩扇門一開,一頭撲進來的是冰冷的月光和夜風。
門外站著兩個人,前面一個斜挎著電影里叫做“盒子炮”的那種手槍:后面一個像宣傳畫上那樣在胸面前平端著沖鋒槍。鄭少強都認識:前面的是場武裝部的李部長,后面的是跟他一個生產隊的有清,有清是武裝民兵。
但他們今夜好像都不認識他,臉上跟地上一樣結了厚厚的一層老霜: “穿好衣服,跟我們走。” 鄭少強差一點問去哪里,立刻忍住了。問了又怎樣?去哪里都是要去的。
寒氣逼人的月光,被門框固定成一個長方形投在地上,屋里什么都能看清。衣服都堆在床上,鄭少強盡可能輕手輕腳,床上鋪得老厚的干稻草還是簌簌作響。出門時他很小心地帶門,好久沒有上油的門口還是吱扭怪叫。
屋里的另外一個人戳屎包一直沒有聲息,但肯定醒了。
鄭少強低著頭,前面是李部長,后面是有清。結滿了霜的地上可以很清楚地看見他們兩個剛才踏出的鞋印。
他好像是真被當成一回事了,鄭少強完全沒有想到。自然不是他忽然成了什么人物,而是事情很嚴重。
鄭少強想,是雙鐘鎮的事發作了。
二
一大早,食堂做飯的吳媽子就叫起鄭少強,去趕到雙鐘鎮的班船。農場的國營商店東西很少,食品站更是難得開門。雙鐘鎮便是洲上人的上海。凡逢年節、加餐、紅白喜事,大家就去江對岸的雙鐘鎮采購。
老是刮大風,加上人少,擺渡的篷船懶得冒風險,機動班船也從每天幾班改成了一班。誤了這班船,今天的加餐就算黃了。這是食堂今年的最后一次加餐,加了這一餐,大家就各自回城里過年。吳媽子過幾天就要結婚,除了給食堂采購,自己也要買東西。
好多年一轉眼過去,一同下鄉的人差不多都成家了,鄭少強和吳媽子還打著光棍。鄭少強起先是看上了小樺,還來不及挑明,冬天小樺挑壩崴了腳,踝骨粉碎性骨折。洲上治不了,只有去城里住院。一個在軍隊當連長的中學同學回來探親,找到關系,幫她辦了回城。事情就黃了。后來又追69屆初中畢業從市里下來的兔兒,她卻去了父母下放的鄉下,事情至今沒有著落。吳媽子下鄉不久,有個女孩跟他好上了,但女孩家里不同意,她回家休假,被鎖起來,精神失常了,再沒有回農場。吳媽子好久不談結婚的事。但他是母親守寡帶大的獨生子,就是為了讓母親寬心,他也要上緊成家。
現在就要跟他結婚的是隊長朱時旺的小姨子秋蓮。
秋蓮本來是汽車隊的司機大張沒有過門的媳婦。
大張和朱時旺是生死牌友。有一年冬天,他們把船劃到江心,還是給抓賭的發現了,只好跳江。朱時旺那回差點凍死,是大張不顧死活把他拉扯上了岸。
朱時旺老婆是跟吳媽子一年下鄉的。她父親經查是“漏網地主”,被開除了公職,全家被遣送回鄉下。家里讓她給妹子秋蓮在農場里找個人嫁過來,農場好歹是國營的。朱時旺立刻就想到了大張。起初有些遲疑,大張喜歡喝酒賭博,就是為這被城里工廠精簡。怕過日子靠不住,沒有女人敢嫁他。大張救了朱時旺的命,使朱時旺最后下了決心把秋蓮嫁給他。
前些時,朱時旺贏了大錢,輸錢的大張還不起,就說,媳婦我不娶了,彩禮你也別還,就算抵債。
大張是北方人,很豪爽。朱時旺起先不好意思,說老婆歸老婆,錢可以欠著。大張說,那我成什么啦?
朱時旺老婆心里挑中的妹夫本來就是吳媽子,只是先前她不敢反對朱時旺。她是因為出身不好想找個靠山才嫁給朱時旺的。關于妹子的婚事,她父親來信也說“一切由姐夫做主”,用的是晚輩的口氣。好像朱時旺就是政權的代表。現在她正好拐子拜年就地一歪,說:“大張真是條漢子。”
又可以收一份彩禮,朱時旺也就表了態:我看也行,吳媽子倒是個過日子的人。留了半句話沒有說出口:吳媽子出身也不好。
朱時旺老婆說:能過日子,有條活路就行了。
兩個人找到吳媽子,吳媽子說:只要你們不后悔。
頭一個女孩瘋了之后,吳媽子跟鄭少強說過他日后找老婆的條件:第一,活的;第二,蹲著拉尿的;第三,愿意的。
秋蓮很快就從老家來了,又黑又瘦,但臉模子和身段相當可以。大家都說吳媽子有桃花運,總是有好妹子跟他。
近個把月,鄭少強天天在幫吳媽子作結婚的準備。新房是生產隊先前堆化肥農藥的草棚。他們重新給地上換了土,墻上糊了報紙,用塑料薄膜做了天花板,把長形的棚子隔成前后兩間:前面做飯和吃飯,后面睡覺。找了一張斷腳的單人床,跟吳媽子自己的那張拼成雙人床。吳媽子借了債,除了彩禮,新買了被面、被單和新郎新娘各一件新衣。事情都弄得差不多了,只要定個日子。但朱時旺說,一定要有一床上海毛毯。怎么能沒有一床上海毛毯呢!
洲上人結婚,稍講究些的,都少不了一床上海出的那種緞子滾邊的羊毛毯。
朱時旺的話本來可以早些說,事到臨頭才說,是故意的。表明什么都是他說了才算數。
吳媽子讓鄭少強跟他一起去雙鐘鎮,有他的想法。
船到雙鐘鎮,船老大高聲說:“天氣不好,各人快些辦事快些回來。船到時就開,不等。”
被洲上人當作上海的雙鐘鎮的“南京路”只有一泡尿那么長。走了一個來回,除了賣小吃的,店鋪大都還沒有開門。冬天,小縣城的半上午,看不到幾個人。街窄,就是有太陽也照不進,風從街上刮過,像刀子。
吳媽子看看一時無事,問鄭少強要不要去石鐘山轉轉。
宋朝的蘇東坡路過這兒,記起古人說過這個小縣江邊的一個小山包會發出鐘聲,就去探了個究竟,事后留下了《石鐘山記》。中學上到這一課,鄭少強很神往。下了鄉,就在石鐘山對面,總說要來。但每回來,又總是匆匆忙忙,不是趕車就是趕船。
一早起來湯水沒進呢。鄭少強說。
吳媽子說,我倒忘了。他是不吃早飯的,要攢錢。
天冷,要了兩碗湯面。吳媽子說:舍得卵子跌三下。要肉絲面。
面端上來了,說的是肉絲面,卻不見肉絲。吳媽子說了聲“操”,低下頭三下兩下連湯帶水吃完了。鄭少強故意落在后面,等他起身。
出了小吃店,開始采購。買上海毛毯的時候發生了一點爭論。有幾種顏色,吳媽子問鄭少強喜歡哪一種,鄭少強說如果是我結婚就買墨綠的。吳媽子轉臉對營業員說:那就要這床墨綠的。鄭少強說:朱時旺指定了要買紫紅的,你不記得了?吳媽子說又不是他結婚。鄭少強說你何必讓他不高興?鄉下人圖喜興,也是為你好。
營業員不耐煩:買還是不買?討厭!
吳媽子趕緊付錢。
回到船上,機器已經發動了。
去衛生間拉了泡尿,回到座位上,鄭少強說:那個雞巴店,才轉了個圈,就餓了。吳媽子也說,真是雞巴店,太黑了。鄭少強指指自己那只包:不過起碼今天這兩碗面他們虧了。你去結賬的時候我把兩只面碗裝來了。一碗面是二角五吧?剛才路過一家雜貨店,我問過了,這種碗一只五角。說著得意地扯開包上的拉鏈。他記得,吳媽子沒有給婚后過日子買碗,就準備用幾只破爛搪瓷缸子對付。
我才不要這屌碗,吳媽子一伸手把碗從鄭少強的包里拿出來,站起就走。
要開船了!船老大已經抽了跳板。
吳媽子從船頭上跳下去。鄭少強只好跟著。
作賊似地把那兩只碗放回那家小吃店,回到江邊,班船真開了。剩了些落了篷的小船瑟縮在江邊,你撞我,我撞你。鉛色的云在大風里狂奔,滿江的浪頭一個高過一個。
我操!鄭少強頓腳罵道。
都怪我,吳媽子低下頭。看他的樣子再硬的心腸也軟了。
許多麻煩都是自找的。要不心血來潮偷那兩只碗,就不必折回去還碗;不還碗,就不會誤船:不誤船,就不會遇見唐璜;不遇見唐璜,今天就不會在半夜里被兩個拿槍的人從床上喊起來,一前一后地押送。
三
下午,鄭少強打掃完教室預備回家,在又深又暗的走廊上忽然被一個人攔住去路,渾身一顫。當時,他像只小老鼠,沒人理睬,也怕見人,隨便一點響動就會嚇一大跳。
那個人忽然揚起臉,爆發出一陣“嘎嘎嘎”的尖銳的大笑: 沒什么事,就是想認識你。 等看清了對方,鄭少強更慌了。 小學五年級的作文課,老師用毛筆抄了一篇范文掛在黑板上,抑揚頓挫地讀得如醉如癡。范文的作者就在同校,只比他們高一個年級,他從沒有買過課本,作業本都是用零亂的紙片裝訂的,書包是一只破舊的菜籃……但他一直是成績最好的學生。鄭少強很快就看到了他:赤著腳,褲腿只勉強遮住小腿肚,襯衫皺巴巴灰溜溜的,不時地咧嘴,吸鼻子,傷風得很厲害的樣子。頭發很長,遮住了半邊臉。猛地一低頭,然后用力往后一甩——這動作被許多同學模仿。過了一年,鄭少強也報考了他上的那所中學,又見到了他。
他仍是老樣子:邋遢,瀟灑,被議論和模仿,沒有課本但有最好的成績。不同的是作文常常被老師抄襲,寄到報刊去賺稿費。
他說:愿意去走走嗎?
那天他們沒有吃晚飯,一直走到半夜,大街上已見不到人。鄭少強像條怯生生的小狗,一直在聽他說話:
你的故事其實很美,你不覺得嗎?
鄭少強不知怎樣回答。
不久前,鄭少強同時是班上的學習委員和文體委員。尤其喜歡唱歌。
真好聽,同桌的喬美娥嘆息。她是歸僑,披著燙過的長發,臉上有粉刺,一身衣服緊繃著。因為是留級生,比所有同學年齡都大,快一個學期了,還幾乎沒跟誰說過話,坐在角落里,滴溜溜地對周圍轉動著好奇的眼睛。一旦有人注意,馬上又垂了下去。
她從抽屜里翻出一本漂亮的筆記本,刷刷翻開,用染過指甲的手指指住其中一頁:這支歌一定適合你唱。
歌名是《星星索》,潔白的紙上,五線譜和漢字工整秀麗。
字寫得真好,鄭少強真是很服氣,她是在外國長大的啊。
是祖父和父親教的,寫不好他們會打手心。忽然發覺自己接受了別人的夸贊,臉一下紅了,說,我們唱歌吧。
嗚喂,
風兒呀吹動我的船帆,
聲音越來越大,忘了在上自習課。教室里先是一片寂靜,突然尖叫和踢腳聲響成一片。
兩個人的話從此多起來。
喬美娥祖上好幾代下南洋。父親從小就常常給她講海那一邊埋了他們祖墳的鄉土的故事。長大了,喬美娥常常同女伴到海邊來又唱又跳。她們最喜歡唱的一支歌,就是《星星索》。
有一次,她和幾個女孩真的駕起船,照父親曾指過的方位,向海平線劃去。等她們總算發現,不管多少巖礁和小島被拋到后頭,海平線總是那么遠,不由得驚慌起來。風也轉向了,大浪掀起來……后來,父親開著快艇追來了,再后來,就真的回國來了。
可是,我很擔心呢,喬美娥憂郁起來,功課老趕不上。您愿意幫助我嗎?
愿意。鄭少強想拉勾,馬上又縮回了手。
鄭少強開始感到有飛來的白眼,一幫人正在起勁地說著什么,忽然發現他的臨近,“噓”地一下就沒有了聲音。他沒有特別在意。但事情其實比他想到的嚴重得多。
中午放學,雨越下越大,鄭少強站在教學樓門口猶豫是不是冒雨回家,一只手輕輕地從后面擱到他肩上。
教生物的班主任莊老師老愛穿一身深顏色的制服,眼睛不大,但又深又亮,什么都能看穿。臉上很少有笑容。如果他用笑向誰表示親切的時候,往往是有什么不妙的事情的時候。 跟我來。莊老師笑著說。 生物實驗室是一幢單獨的兩層單間小樓,掩在樹叢中。以前上一層是教會醫院的解剖室,下一層是停尸間。關于這幢小樓,有很多讓人毛骨悚然的傳說。
莊老師讓鄭少強坐在他對面,不出聲地盯著。鄭少強慌亂地移開眼睛,卻碰到了屋角上的教學人體模型上,模型的頭從中間劈去了一半,暴露著血紅的脈胳和白色的神經。
你最近好像特別喜歡唱歌?特別喜歡唱一首叫《星星索》的歌?你同喬美娥最近很密切吧?
下雨天,房間更幽暗。洞穿一切的眼光逼人地閃著。
鄭少強的背爬上一絲涼氣。
我警告你,小心成了資產階級的俘虜!莊老師說。
她不是愛國歸僑嗎?鄭少強很迷惘。
所以我才警告你。
莊老師三十多歲,剛到學校來的時候,一位女老師在快要跟他結婚時候忽然變了卦。這之后,他一直獨身,對自己對學生都很嚴格,從來不會說錯什么或做錯什么。
一連好些日子,除了收發作業,鄭少強不再和喬美娥說話,同位坐著,臉都不向那邊轉一下。
一開始喬美娥沒有感覺,依然“嘻嘻”地笑,碰手肘,提議唱歌,每一次,鄭少強都皺起眉頭,突然站起來走開。
校運會開幕,空蕩蕩的教室里只剩下鄭少強和喬美娥。那天輪到他們衛生值日。默默地掃地,抹桌椅,擦窗戶,一切完畢,鄭少強背對著喬美娥,用力搖了搖手里的鑰匙串,意思是:出去,我要鎖門。
沒有動靜。
又搖了一次,而且更響。
仍然沒有動靜。
鄭少強突然回轉身,喬美娥正在他對面,眼里滿是淚水:
我知道您為什么不理我。在外國,什么都要錢,補課,要收費的。您繼續幫我,我把這個送您。
一只袖珍半導體收音機。
收回去,鄭少強說,我沒有說不幫你。
不過,不能沒有顧忌。星期天,鄭少強偷偷摸摸地到學校來,給住校的喬美娥補習半天,有時是一天。
鄭少強被第二次帶進生物實驗室。
你太讓我失望了,居然接受收買!莊老師很痛心。
我沒有……鄭少強的話沒有說完,莊老師不容解釋:
那是因為你想得到更多!
對鄭少強做的鬼臉不再是遮遮掩掩的了,學習委員和文體委員改選了別人。有本雜志的“班主任”專欄登了莊老師的文章:《從黃色歌曲到半導體收音機——在學生中開展興無滅資斗爭的必要性》。
傍晚放學,喬美娥攔住了鄭少強,她手里正抓著那本雜志:
我害了您了,真對不起。
第二天,同寢室的人看見喬美娥留下的信——她說她要回家。
喬美娥叛國了。你們是同謀!有人看見你們!
惡夢糾纏著鄭少強,每一個惡夢里都有莊老師的微笑。
這是個好故事,不是誰在你現在的年齡都會有這樣的好故事的。他說,知道拜倫嗎?知道他的《唐璜》嗎?唐璜在十六歲時同一位比他大得多的貴夫人私通被趕出了故鄉。我們班上的人就叫我“唐璜”。說著就尖銳地笑起來。
那之后,鄭少強一到下午就發急,巴望早點放學,早點見到唐璜,然后一起走上大街。
很多年過去,唐璜也許早忘記了一個怯生生的小狗一樣的初中生。但鄭少強卻從來沒有忘記他。在這個長江邊上的荒涼的小縣城,他幾乎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當時鄭少強和吳媽子在碼頭上一條底朝天等著翻修的破船前避風,忽見一個人悠閑地從街口向江邊走來,風把他單薄的衣服和長長的頭發卷得老高。
“唐璜!”
鄭少強心里咯噔一響。
唐璜也發現了鄭少強,加快了步子走過來,抓住他的手,上下打量:你當初真不該下鄉!假如是我,寧可自殺。
鄭少強一肚子話一時不知從何說起。當時他的心里只有對莊老師的笑的恐懼,他只想早點離開,遠遠地離開,離開莊老師,離開這座城市,離開惡夢。他走得很匆忙,火車,汽車,船,第二天晚上就到了長江中間一個孤零零的沙洲。
夜晚獨自坐在離屋場很遠的壩頭上,看著江灘,江灘上的柳樹林,柳樹林外面無聲奔流的大江,江上起伏的航標燈和船,江對岸綿延的山影,山影上面深藍的天,天上的明月和繁星,《星星索》在心里響起。
很奇怪,《星星索》響起的時候,鄭少強想得最多的不是喬美娥,是唐璜。唐璜“嘎嘎嘎”地尖銳地大笑,說喬美娥是他的初戀,是那個年長的貴族夫人。其實根本不是那回事。喬美娥只是個不適應國內課程、著急功課跟不上的女同學。莊老師、同班同學、整個學校都冤枉了她,冤枉了他們。唐璜當然知道是這樣的,他那樣說,是為了讓他開心,讓他不孤單、不害怕。唐璜主動來找他,顯然也是因為孤單。他們都是被學校和同學看不起的人,他們同病相憐。但唐璜比他懂事得多。唐璜的早戀是真的,他班上的一個女同學就是因為他轉了學。這又怎樣呢?他并不覺得唐璜有什么錯。唐璜天分那么高,知道那么多的事情,跟差不多所有人都不一樣,沒有女同學喜歡才是怪事。在那些漫長而又短暫的夜晚,唐璜給他講的那些,讓他一下子長大了許多。唐璜借給他不止一本詩集,那些詩集都來不及還,下鄉的時候很匆忙,參加那個歡送會的第二天就跟著被莊老師送上了火車。他把那些詩集都帶到了鄉下,現在成了他在鄉間生活的一種支撐。那些詩集上面,除了印刷的詩集作者詩句,還有寫滿了空白的唐璜的詩句。為了有一天歸還那些詩集,雨雪天不出工的日子,他和吳媽子就一字一句地抄寫,然后在無數個白天黑夜他一遍一遍地背誦。他從此開始嘗試著寫寫劃劃,日子隱隱約約地好像有了一種希望。
你知道嗎,你們那個莊老師瘋了。他父親是地主,第一批斗老師他就被學生揪出來了,那天他突然倒在操場上,一邊往口里塞著泥沙,一邊不停地喊:我背叛了家庭啊……
唐璜說著,用力咧嘴,吸鼻子,從褲兜里掏小一團臟兮兮的紅布擦鼻子。那是一只紅衛兵袖章:
你還恨他嗎?
鄭少強好久才說:你怎么會來這里?不是早不串連了嗎?
串連?
唐璜仰起臉“嘎嘎嘎”地笑起來:
就叫串連吧。我快串連完中國,就剩外國沒串連了。
停課造反的幾年里,唐璜哪個組織也沒有參加,一個人到處亂跑。這次他剛上過石鐘山,正在等回去的班車。
肯定去不成了,連林彪也沒有去成。
唐璜接下來說的讓鄭少強和吳媽子目瞪口呆:
林彪坐飛機摔死在外國了,說是叛逃。
唐璜的口氣依舊輕飄飄的,不時咧嘴,吸鼻子,尖銳地大笑,一點不覺得他說出的每一個字都足夠惹出一場殺身大禍。
鄭少強想:多年不見的唐璜一定也瘋了!
四
冬天,樹和草都枯了,狗也縮了頭,壩下細細的一灣江水瘦得像是成了死水。煞白的月光和霜無邊地鋪蓋著,像孝布。接接連連的屋場沒有聲息,就跟墳墓一樣。三個人的腳步在凍得邦硬的地上“噠噠”作響。堤壩在夜里顯得比白天要長,在屋場和江灘之間彎彎地伸出,像條凍僵的蛇。上了壩之后,李部長只問了一句“最近去了雙鐘鎮?”就再沒有說話。這證實了鄭少強的猜測。
從雙鐘鎮回來,他們就聽說,場里到處在追查一個謠言,謠言的內容跟唐璜說的是一回事。這讓他們心驚肉跳。下農場這么多年,他們從來沒有惹過事。就是這之前造反造得天翻地覆,他們也沒有跟幫。家里隔幾天就來封信,說革命的事有革命的人做,我們只能規規矩矩,不能亂說亂動,人家不革我們的命就是萬幸了!他們家里都是黑五類:吳媽子的父親當過縣長,土改的時候鎮壓了。鄭少強的父親是歷史犯,現在還在勞改農場服刑。剛下鄉的時候,省里上上下下的報紙廣播大張旗鼓地宣傳了他們,說他們是時代的先鋒、青年的榜樣,出發的那天給他們帶了大紅花,許多人敲鑼打鼓夾道歡送。他們雖然說不上有多么自豪,但以為別人總算是認定了他們背叛了反動家庭。當年民兵冬訓,半夜里響起軍號聲,他們也跟著從床上一躍而起。到了麥場,李部長讓喊到名字的人往前走一步,然后說:請你們離開。鄭少強和吳媽子就在這些人里面。他們懂了,什么也沒有改變,他們的身份上一代人就為他們決定了。造反鬧得最兇的時候聽說批判“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許多“混蛋”又激動起來。跟著沖沖殺殺。結果,清理階級隊伍,最先揪出來的還是這幫“混蛋”。不是給活活打死,就是受不了折磨自己找死,好不容易活下來的只剩了半條命。鄭少強和吳媽子都沒有牽扯進去,大大小小的是是非非能躲多遠就躲多遠。他們只求不生病,好賺工分活著;只求人緣好,不受猜疑。要是也能成個家,生兒育女,那就是大福大貴。
卻撞上了唐璜,聽見了與他們毫不相干也不該他們聽的事。他們不找事,事卻找了他們。
鄭少強不曉得今夜會是個怎樣的結局,也許很慘,也許僥幸。既然到處在追查,可見聽見過謠言的并不只有他們。而且,在雙鐘鎮遇見唐璜的只有他和吳媽子。在那之前,吳媽子對唐璜一無所知,只要吳媽子不說在雙鐘鎮見到唐璜的事,他就完全可以不認賬。
那天他們回洲上坐的是農場水產隊沈六公的船。沈六公是這一帶江上江下有名的酒鬼,這種天氣只有他敢在江上跑。那天在江邊出現的時候他一樣是滿臉通紅,搖搖晃晃,手上提著一瓦罐酒:
要搭船?好!要死卵朝天,不死萬萬年!
那天他醉得厲害,一篙插空,差點栽下水。
船離碼頭,像是被什么人“嚯”地一把抓起,甩進鋪天蓋地的惡浪。
吳媽子抓住鄭少強的手:
搞不好今天要喂江豬了。倘若我死了,你活著,你要記得,那床上海毛毯我是給你買的。我就是不死,也跟秋蓮結不成婚了。
扯卵蛋!閉著眼睛半躺著的鄭少強一下坐起來。
朱時旺前幾天賭輸了,大張又把彩禮贏回去了。
船“咣當,咣當”亂晌。鄭少強剛站起,立刻被顛翻。
你要是能逃過今天這一劫,回去,還是要去找兔兒。她是喜歡你的。吳媽子像是在憧憬:
怪只怪你先前光盤帶不射門。這回能活著回去,就去找她,給她一栓子。拴住了,莫說是副市長,就是副國長,也奈你不何。
那你為什么不拴秋蓮?
秋蓮跟兔兒不是一回事。
怎么不是一回事,不都是活的、蹲著拉尿的嗎?
還有愿意不愿意。
愿意怎樣,不愿意怎樣?
愿意是相好,不愿意是強奸。
操!
說的就是操嘛!
兩個人都笑起來。只是笑得有些苦。下了鄉以后才知道,他們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兩家的人都把他們看成雙胞兄弟。在農場一直都是吳媽子給鄭少強洗被子補衣服。他幫鄭少強抄唐璜的詩集,一抄一整天。屋子里結了冰,手腳凍僵了,鄭少強不時把手舉到嘴巴上呵氣,他卻一直埋著頭,偶爾問:那么冷?鄭少強突然接到家信臨時搭順路的拖拉機趕班船,回去看生病的母親,吳媽子趕著去地里摘新鮮西瓜。拖拉機走得好遠了,他兩只手臂挾著四只大西瓜,在后面窮追不舍,等他跌跌撞撞撲上躉船,班船已經開了纜。他的臉自得像紙,兩條細腿抖得像風中的蘆葦,卻牢牢地挾緊了四只大西瓜,跑了十里路,居然一只也不肯放棄。
外面忽然安靜下來,響起了沈六公沙啞的聲音:
“哪個要死卵朝天?
哪個不死萬萬年?
命小要死卵朝天,
命大不死萬萬年。
老子就是活神仙。
……”
船彎進了夢洲的水岔子。
冬天枯水,夢洲這個水岔子就差不多現了底。水淺的地方騎著牛就能過去。兩邊的岸因為落了水,就像壁陡的山崖。船只能泊在岔口上。下了船,到上面的江灘,還有一段路要走。大冷的天,鄭少強和吳媽子爬上江灘,渾身汗濕,忽然呆住了。
被大風刮得“嘩嘩”作響的防浪林邊上,站著又黑又瘦的秋蓮,頭上裹著嶄新的花格子頭巾。那是上次去雙鐘鎮時鄭少強幫吳媽子選的。
之后的幾天,埋頭張羅吳媽子和秋蓮的婚事,早把八竿子打不到邊的林彪丟到了后腦殼。鄭少強一點一滴細細回想,突然記起來,最后收拾完新房等著接新娘子的頭天晚上,吳媽子是擠在他床上睡的。他們從成家扯到今后日子的難測,不知不覺扯到了唐璜的瘋話,既然到處在查,就說明到處在傳,既然到處在傳,就說明唐璜說的不是瘋話。疑疑惑惑嘀咕嘆息了半天。
他們忘記了,屋里還有個戳屎包。
戳屎包同時弄大了兩個女同學的肚子,被大學開除,后來作為城市閑散人員下放到農場。他老子先前是省城一家商號的老板,文革前一直拿著利息,隔三差五給他寄錢,他就把自己弄得花里胡哨:大鬢角,絡腮胡子,花格襯衫,瘦褲腿,火箭皮鞋。可惜只能遠看不能近觀,小眼睛,大嘴巴,怎么看怎么像蠢豬。這兩年縣里大辦工業,前前后后從城里下到農場的幾撥社青和知青走得差不多了,像他這種情況,去縣里的磚瓦廠挑磚政審應該可以過關,有錢的時候他也沒少討好場里干部,但回回來人招工,回回都有人答應了他,又回回都沒有走成,因為回回都有人說沒見他有什么特別突出的政治表現。
那天夜里戳屎包一邊打鼾一邊又不停翻身。現在想起來,他當時是在裝睡。如果有人告發,就是他。
鄭少強暗自嘆了口氣,抬起頭,前面不遠的壩腳下就是場部,忽然想起沈六公老是掛在嘴上的那個“五句頭”。
要死卵朝天,不死萬萬年。
五
從過了年開始,鄭少強就在場廣播站上班。這是前任場黨委書記趙萬鵬臨走前做的最后幾個決定之一。趙萬鵬以前在鄭少強那個生產隊蹲過點,聽說鄭少強喜歡寫寫劃劃,又見他燒著先前煮幾十口人飯的大鍋,煮自己一個人的飯,常常若有所思。有一次他讓鄭少強看他寫的工作小結,鄭少強竟不知天高地厚改動了好幾處。趙萬鵬不動聲色,以后常用誤工補貼的方式讓鄭少強到場部幫著寫各種總結報道。場部的干部大多是當地鄉村干部和農校分來的技術干部,“筆桿子”還真缺。但場領導的看法并不一致,許多人對鄭少強的家庭出身還是很疑慮。接到縣里的調令,要離開農場了,趙萬鵬不得不強行讓大家接受他的意見:把鄭少強調到場部廣播站做編播。但趙萬鵬走之前,場人事科尚沒有給鄭少強辦以工代干的手續。他后來從縣里來過幾次電話催問,這邊每次都回答說“好好”,過后卻沒有下文。趙萬鵬自己也因為岳父是資本家,一直得不到重用,這回總算調到縣委機關,當了宣傳部部長,卻沒有進常委班子,下邊也就不把他當回事。有人跟鄭少強開玩笑,說你現在的身份跟帽子拿在群眾手里的人是一樣的,隨時可以讓你走人。鄭少強除了加倍小心和賣力,只能是聽天由命。
李部長把鄭少強帶進了自己的辦公室,讓有清在門外站崗。在桌子后面的椅子上坐下之前,李部長把斜挎著的盒子炮從身上取下來,重重地在桌上放下,然后指指鄭少強身后墻根下的一張長椅讓他也坐下:
我們為什么半夜找你?你犯罪了,知不知道?
李部長的口氣一上來就重重的:
不過,我們還是會給你一條出路的,就看你老不老實。你現在交待,那個人是什么人?
哪個人?
在雙鐘鎮向你們傳謠的那個。
傳謠?
莫裝憨!戳屎包什么都跟我們講了。
我不知道他講了什么。
那天晚上你跟吳媽子兩個說的話。
我想不起來。
那你就好好想,想清楚了告訴我。
李部長冷冷看了鄭少強一眼,把外面站崗的有清喊進來,自己走了出去。
牯牛一樣的有清進來,屋里立刻顯得窄小。他先是保持著站崗的姿勢,橫端著沖鋒槍,氣昂昂地杵在鄭少強面前。過了一會,覺得實在沒有必要,轉過身一屁股在鄭少強坐的那條長椅上坐下來,把槍夾在兩個膝頭中間,兩只手抓著槍管,眼睛直直地看著腳跟前,忽然甕聲甕氣說:
有什么事你就跟場里說,莫害了自己,也害了兔兒。
鄭少強睜大眼睛,想不到有清會說出這樣有頭腦的話。這個牯牛樣的大塊頭從來就是個沒有腦子的人。要不是他憨里憨氣地硬插到自己和兔兒中間來,鄭少強根本就不會把他當回事。
油菜花黃了,冬小麥灌漿,棉花地上吸飽了雨水,棉花苗爬過了腳背。太陽出來,滿地冒蒸氣。人昏昏沉沉,赤腳走在地上,腳板癢癢的。整個心都在蕩漾,無端地覺得喜氣洋洋:
“油菜開花黃蹦蹦,
姐俚癢得人要瘋,
……”
壩里的棉花地,遠遠的有人在唱。尖細的聲音拉得很長。
兔兒穿一件當地女人腋下開口的士林蘭布大襟褂子,頭上包著一條白手巾。船還沒有攏灘,人就一個個跳下來,把灘上的淺水濺得老高。透濕的衣服緊貼在她們身上,跟沒穿衣服差不多。這幫女人是對面的扁擔洲搶收冬麥回來。
廣播站一直也沒有給他辦公桌,天氣好的時候鄭少強喜歡坐在江灘上寫寫劃劃。船近了,他想走,腳卻不動。上了灘的兔兒突然在他面前站住。她是因為眼里進了水,站下來揉眼睛。
鄭少強是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對著兔兒。她的臉薄得能彈出血,頸白得像奶,胸口里有兩只不安寧的兔子。
天上烏云波涌波,
哪有山水不落河,
哪有哥仔不想姐,
哪有姐俚不想哥。
男女心思差不多。
壩里棉花地那個人還在悠悠地唱。聽這種歌,鄭少強總是很不自在。
這不自在惹女孩喜歡。鄭少強的宿舍常有女孩進來,她們跟其他人說笑,眼睛卻盯在看書的鄭少強臉上;她們在水塘邊取笑他洗衣服的笨拙,想讓他請她們幫忙。假使也愿放縱,他可以很容易把一個女孩帶到棉花地深處或是壩外的防浪林子里去。
但鄭少強不想那樣。一塊白布染皂了,就再也洗不白。
鄭少強還住在生產隊,跟兔兒的宿舍緊挨著。
兔兒屋里住了三個人,那兩個已經有主,一有空就各自找地方纏綿,常落下兔兒一個。她老子當過副市長,讓人多少有些怯著。即便是死皮賴臉的朱時旺,也很少進她的門,就是去了也不敢動手動腳,狗似的轉了兩圈就悻悻地出來。
唯獨敢在兔兒屋里坐下的男人是有清。但不是因為膽量,是因為憨。有清是六零年跟娘老子討飯到洲上來的江北佬。人長得莽長莽大,巴掌伸開來像蒲扇,兩只腳像船。他喜歡串知青宿舍的門,不聲不響推了就進去,也不管里面的人讓不讓。進去就找個地方坐下,眼睛看著自己的腳,不跟任何人搭話。臉上的肉是僵的,別人鬧翻了天,他一點反應沒有。無緣無故卻又“呵呵”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坐了一陣又站起來走出去,再去推另一扇門,又不聲不響坐一陣。次數多了,大家也習慣了,任他來去,不把他當回事。因為太憨,快三十了還沒有定親。他老在知青宿舍轉,讓人好笑:這副熊樣還想打城里學生的主意?有人就慫恿說有種你撩一把兔兒褲襠試試。結果他真的把兔兒晾在繩子上的短褲抓在手里猛揉了一氣,得意地“呵呵”笑著,呲出一口白牙。
奇怪的是兔兒。遇到這樣的事,別人以為她會生氣,沒想到她竟“格格格”地大笑不止。但即便這樣,也沒有人敢瞎來。
鄭少強那天上午在水塘洗衣服,聽幾個女人說兔兒剛剛洗衣服掏兜時不小心把一卷飯菜票掉到水里了。中午吃過飯,看看正好沒人,鄭少強跟著兔兒進了她的宿舍,把一卷濕漉漉的飯菜票交給她,說是他在水塘里摸到的,又說,今晚場部有電影,你會去嗎?
當然會去。兔兒回答得很肯定。
晚上,鄭少強坐在正對著兔兒宿舍的壩頭上,看著她熄燈,關門,跟著幾個女伴一起上了壩頭。他站起來,默默地跟上。
幾個女孩子鬼頭鬼腦地笑,加快了步子,把兔兒拉在后面。
兔兒放慢了步子。等鄭少強跟上來:你很喜歡看電影嗎?
鄭少強忽然意識到什么,趕緊說:不一定。
兔兒在黑暗中笑起來。
鄭少強突然說:我們回去吧。
說“我們”的時候,鄭少強的臉發燒。
好。兔兒的聲音很小,卻清楚。
鄭少強很小心地同兔兒保持著距離。手偶爾碰到她,馬上就縮回來。兔兒身上有一股淡淡的乳香,在黑暗和靜謐中浮動。他咬緊牙關,不時用力吞咽一下。他想,無論如何要把持住自己,不能像條餓狗。
去你屋里坐?快到宿舍的時候,鄭少強說。他不敢冒冒失失邀請兔兒去他的屋子,更不敢說去壩外或是棉花地。
兔兒一進門就拉開了系在床頭的燈繩:謝謝你幫我。
那有什么。坐在兔兒對面空床上的鄭少強干笑了一下。
你一定很會游泳,那個塘很深呢。兔兒說。
鄭少強的心擂鼓似地響著。
半開的門忽然被完全推開,門口被一個龐然大物堵住:
沒有看電影啊。
有清不由分說地走進來,坐下,面無表情地看看他們兩個,然后就低下頭專心地看自己的腳。
鄭少強真恨不得踢他一腳,但這肯定是個愚蠢的念頭。有一次犁地,一頭牯牛翻生,不肯上軛頭,有清抓住它的角,生生把它按到了地上。
兔兒時不時幸災樂禍地瞟一眼鄭少強,然后就壓抑地笑得全身一團亂抖。
三個人就那樣塑像似地干坐著,直到看完電影的人回來。
當夜鄭少強在被子里打著手電給兔兒寫信,洋洋灑灑寫了一個通宵,把口里說不出的都拉稀似地瀉到紙上。
分場小學是先前的一幢舊倉庫,在屋場和棉花地之間,到了夜里就沒有人。操場被一片桑林包圍著,桑林后面的屋場偶爾透出一點亮光,一下又消失了。鄭少強靠在一個隱蔽的墻角,眼睛死死盯著桑林里那條看不見的路。今天的約會跟昨天有實質的不同。他在信里把該說的都說了,兔兒應約,就是接受;不應約,就是拒絕。信是吳媽子轉交的,絕對不會誤事。
兔兒走到操場中間的時候他迎了出去:
你真的來了?
不想讓我來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你看到我的信了?
好多字不認得。
鄭少強心里暗暗叫苦。他昨夜只顧了龍飛鳳舞。
兔兒笑起來。
你騙我。
鄭少強忽然明白。
兔兒轉身躲避,一只手剛好碰上鄭少強的堅挺。
好長時間,兩個人都不做聲。彼此聽著對方的心跳。鄭少強垂著兩只手,再不敢靠近兔兒。兔兒背對著他。也不敢回頭。
遠遠地有一輛拖拉機開過來。車燈越來越亮。
我們走吧?
鄭少強說,他想換個不暴露的位置。但兔兒是往屋場走。
我明天回去。兔兒突然說,母親上午來電話,父親在鄉下摔斷了腿,回市里住院。
穿過桑林的時候,鄭少強小心地牽住了兔兒的手,兔兒讓自己的手軟軟地留在鄭少強滾燙的手心里。這是兩個身體的第一次相互給予。上面的樹葉和腳下的草在黑暗中“簌簌”作響,上坎下坎不時一個踉蹌,兩個人的手便一下握緊。
兔兒坐的是早上的班船,鄭少強坐的是下午的班船。免得兔兒反對,他事先沒有說。
傍晚的時候找到了兔兒的家。這幢花園樓房很有名。公私合營時兔兒父親把它連同一個紗廠交給了當地政府,當上了副市長。文革時成了反動資本家,帶著妻子和未成年的兒子下放到偏遠山區。兔兒因為要等著學校分配,在城里留了一年,寄宿在老保姆屋里。
老保姆很熱心地把鄭少強帶到醫院。跟兔兒一起圍著病床的還有她母親和弟弟。兔兒的父親服了安眠藥,正睡著。
兔兒很意外,臉“刷”地緋紅。
兔兒母親看看兔兒,又看看鄭少強,輕輕說:你好。
她有些浮腫,很疲倦,隱隱透出往日的雍容。
鄭少強抓著衣角,吶吶說:您好。
兔兒母親說:今天我和你弟弟守夜。你晚上不要來了。
還是你和弟弟回去。兔兒很堅決。
鄭少強一旦想起這個晚上,心里還是會熱熱的酸酸的。
他跟兔兒一下近了。兔兒父親下放的那個地方比夢洲苦多了,沒有公路,沒有學校,沒有電,到最近的集鎮要走差不多一天。她母親去了以后才有人教書,一間破祠堂,一群瘦小孩,高低年級不分,沒有桌椅黑板。因為嚴重的高血壓,她母親時常在課堂上昏倒。她弟弟不到十歲,父親連自己也照顧不了。
謝謝你。兔兒看著鄭少強,眼睛閃閃發亮。
護士不允許鄭少強在醫院里過夜,他在走廊靠墻坐下來,護士趕了幾次,趕不走,也就作罷。兔兒不時出來看他,夜深人靜,只能默然相對。
鄭少強搭了第二天一早的班船回到夢洲。他想再請幾天假,幫著兔兒照顧父親。
兔兒卻坐下午的班船回來了。
這次是兔兒約鄭少強。
兔兒靜靜地站在操場中問,月光照著的桑林也靜靜的,像在聽她的心事:
父親原來的單位知道了他回市里住院的事,勒令他馬上回鄉下,并且,除了家屬,不允許別人護送。兔兒咬著發抖的嘴唇,長長的睫毛上晶亮的淚水在月光里閃動。
鄭少強想抱住她,但忍住了,他怕兔兒覺得他乘人之危。似乎是對他的響應,兔兒抓住了他的手。然后拉著他離開操場。
他們走進棉花地。
好日頭把棉花地曬得像一張溫暖的床。地頭的樹,綻出嬌嫩的骨朵;地深處的水渠,春水盈盈漲起。
在夢洲,相好的男女進入棉花地也就是要進入對方的身體。
兔兒轉身站住:我跟母親談過我們的事了,她讓我自己做決定。她唯一擔心的是我們兩家的老人政治上都不清白,會連累我們。
我們不怕。鄭少強一把抱住兔兒。
兔兒說:我們遷過去,跟他們一起過。
鄭少強的手突然松了,只松了一下。但對兔兒來說,已經足夠了。
我懂了。她說。輕輕地但是堅決地從鄭少強的懷抱里掙脫出來。
很遠的地頭那邊,看不清的一片屋場上響起幾聲狗叫,隨后四下里更加沉寂。
兔兒跑開了。
兔兒走的時候,有清一擔挑著她的所有能帶走的東西跟在她后面,他把自己的戶口跟她遷到了一起。
當時鄭少強在壩上防汛。
記不清下了多少天雨。天很冷。許多人把冬衣又翻出來穿上,在大風大雨里還是忍不住發抖。鄭少強卻常常在雨下得最暴烈的時候跳到江里去,任從風浪撲打。
最后一次,鄭少強沒有往回游。天亮的時候,他卻發現自己躺在江灘上。
這是夢洲的洲尾。
是回流把他推回來了。看守防浪林的楊爺的狗猙獰地舔著他的臉。
吳媽子后來說他沒有種,尋死是最容易的,有種就該去找兔兒,死都不怕,還怕活嗎?有清在兔兒那里呆了沒有幾天就回來了。他就是再憨再蠢,也不會看不出兔兒和她一家人的有苦難言。
有清回來后找過鄭少強,沒頭沒腦地說兔兒讓他帶了話:
……兔兒說她當時就看出那卷飯菜票不是從水塘里撈出來的,是在水里浸濕了給她的……兔兒說你聰明,她不能害你……她娘老子也是這樣說……
鄭少強一直在猶豫,他一再寫信又一再撕掉,他想好了過年的時候當面去對兔兒和他們一家人說,他當時的確是怕去那個比農場更苦的地方。那一剎那的動搖其實是一種背叛,很可恥。他請求他們的原諒。
現在卻出了這樁倒霉事。按李部長說的,他犯罪了。等著他的是什么,只有天曉得。
身邊的有清一動不動,發出牯牛一樣重重的鼻息。
他們是難兄難弟。
六
桌上的小鬧鐘“嘁嘁嚓嚓”,越來越響。外面刮過樹梢和電線的小風一聲聲怪叫。
李部長帶著一股寒氣回到屋里。
你還是不想說什么嗎?你這是對抗,對抗是沒有好結果的!李部長國語不像國語,土話不像土話:你不開口有人開口,小吳已經交待了,傳謠的那個人是你在中學的同學。要不要把小吳喊來對質?
吳媽子!他也從新婚的被窩里被叫起來了。
鄭少強心痛起來。
吳媽子膽小,從來安分守己,不會傷害任何人,若受了欺負,就兩眼汪汪地看著人家。他從來不敢招惹干部,更莫說國家的大人物。造反造得熱火朝天,他只是很驚奇迷惑地看著人們怒火萬丈,齜牙咧嘴地今天這一幫沖殺過去,明天那一幫砸爛過來。現在這件事把他連累進來真是造孽。他實在是太無辜了,先前同在一個學校,上了三年初中,他居然一點不知道學校里差不多人人知道的“唐璜”。
當年,要不是因為鄭少強,他根本就不會來農場。
暑假快要結束的一個下午,莊老師找到家里通知鄭少強,學校組織這一屆高、初中畢業沒有升學的同學去參加一個歡送會。
被歡送的是一幫在孤兒院長大的孤兒,他們被安排到一個農場去種棉花。一個副省長來出席歡送會。記者很多,高音喇叭像是要把屋子抬起來。忽然有個高中生跳上臺,代表他們學校到會的全體學生向副省長報名,要求跟那幫孤兒一起下鄉。
臺下的鄭少強很茫然,不是讓他們來歡送嗎?怎么成了“報名”?他并沒有報名。
你必須去,莊老師微笑說,學校通知你之前名單就定了。
我還沒有跟家里說。
家里?學校就是給你一個背叛家庭的機會。
結果早在計劃當中,剩下的只是你服從,還是不服從;是背叛,還是不背叛。
鄭少強低下頭。他已經有好多日子抬不起頭了。
報了名的同學第二天到學校集中。鄭少強走過操場的時候,看見吳媽子一個人站在單杠下面,赤腳的一只趾頭往下別著,在沙地上盲目地劃著道道:我不去那個農場了。市里一個工廠愿意要我。
假期里的學校很安靜。蟬叫得很響,陽光在操場上蒸騰。
還是去吧。鄭少強帶著哭腔。
他們不同班,在會場上碰巧坐在一起。
不遠的教學樓上,老師從窗戶里探出身子喊他們。
還是去吧。鄭少強哀求。
吳媽子到底是跟著走了。走到今天,無緣無故地走進了一樁罪案。
鄭少強站起來:那個人只有我認得,跟吳媽子一點關系也沒有。若是有罪,是我一個人的罪。
李部長說:這就對了。不過有罪沒罪,看你坦不坦白。我們的目的是追查謠言。你包庇了就有罪,檢舉了就沒有罪。小吳老實交待了你們那天去雙鐘鎮的過程,我們已經放他走了。現在等你告訴我們你那個同學的姓名,是做什么的,現在在哪里。
我不會告訴你的。我已經犯了罪,不會再害一個人犯罪。
鄭少強忽然覺得一陣輕松。他頭一次發現人真正死到臨頭反而沒有了害怕,反而格外地平靜。
提醒你一下,你現在還在場廣播站做事。我們可以留你,也可以隨時叫你走人,而且,不止是走人! 那是你們的事。
鄭少強眼睛看著一邊,嘟囔說。
你是要跟我們作對了?
李部長把剛剛出去的時候背上的槍又解下來放回桌上。槍落到桌上時悶悶地一響。
不是。不害同學不等于跟哪個作對。鄭少強本來想說,那個同學和傳謠這種事根本就沾不上邊,他是說自己的事順便提到了別人。至于自己,還有吳媽子,更不會傳謠。他們是農工,在土里刨食,只求不餓不冷。要是還有什么想頭,最多就是有個女人跟自己生兒育女,而那個女人最好是自己想得到的女人,此外決不會多事。
李部長像是看到了他的心思:你好像談過一個對象?你要是不老實,也一樣絕沒有指望了。
鄭少強看著李部長,有點恍惚。忽然記起一首詩:
云雀跳躍在高峭的繁枝
啁破林中古老的寂靜
糜鹿溫馴地伏在綠茵上
聽燕子講遠方的事情——
我們的燕子剛從遠方歸來
雙翅上撲滿了異地的風光
它說遠方有一條悠長的驛道
驛道上滾動著沉重的車輪
它說遠方有一座茂密的樹林
少女在尋找著昨夜的腳印
它說遠方有一幢滿是藤蘿的小屋
月光浸濕了不眠的眼睛
這是唐璜的詩。
那天晚上給兔兒寫情書,鄭少強完整地抄錄了這首詩。
真是怪事,唐璜曾是他走向兔兒的橋梁,現在又成了他回到兔兒身邊的障礙:要得到兔兒,就必須放棄唐璜,不放棄唐璜,就不能得到兔兒,就像李部長說的,“絕沒有指望了”。
看來在我這里你一時是想不通了,你回去接著想吧,想好了,寫到紙上交來。記住,早交,晚交,不交,結果是不一樣的。
李部長隨后交待有清:
明天讓他下棉花地,你好好看住他。
七
十幾年之后,鄭少強從那個農場所在的縣遷回到省城,隨一位唐璜生前的朋友去找唐璜的墳塋。
唐璜果然是自殺的。畢業分配是“四個面向”,他祖輩幾代都是“紅五類”,完全有條件進工廠的,但沒有任何一派幫助一個“逍遙派”,他在那個農場只呆了幾天。那位朋友的祭友詩描寫了唐璜最后的那段日子:
黃昏來了
你沿著堤岸獨自徘徊
一只天鵝從頭上飛過,又飛遠了
你久久望著天邊的暮靄
最后那天唐璜在宿舍后面的小山坡上拉小提琴到半夜。他的行為向來乖僻,沒有人注意他的異常。放下提琴,他用一條撕開的被單把自己掛在了樹枝上。
唐璜就埋在他自殺的那個小山坡。父母一直覺得他是個不爭氣的兒子,很傷心,也很生氣。唐璜死后沒有墓碑,沒有花環;沒有哀樂,沒有送別的淚水。現在,那個掩埋他的小小的土堆已經陷塌,無以辨識。
雖然包裹著我們的絲繭
隔絕了外面的聲音
我們久久地睡眠.在冬天
好像一群靜止的生命
但是我們并沒有死去
我們是在等待著蘇醒
到了夏天我們便會有一對翅膀
可以到處翩翩地飛行
那時,六月的風多么舒暢
天空發光而且輕盈
它的下面,是河流愉怡的波浪
和廣大綠色欣欣的森林
鄭少強當紙錢焚燒的唐璜這首題為《眠蠶》的詩,吟詠的是他的初戀,他相信它還會蘇醒。現在,他自己卻永不會醒來了。鄭少強借唐璜的那些詩集一直沒有物歸原主,破“四舊”的時候,他偷偷地一把火燒了,也永遠地記住了。
一起來的還有吳媽子,他一張一張很專心地往那個長滿了雜草的墳坑的火苗里添真正的紙錢。他曾經對鄭少強很是不懂。他和鄭少強分別被場部半夜傳訊的第二天,他再三問鄭少強為什么不說出唐璜一傳訊的頭一天,鄭少強已經接到電報:唐璜自殺了,那個日子離他們在石鐘山下的江邊見面相隔不到一個星期。發那個電報的就是現在在他們面前的這位朋友,他知道唐璜生前是那么喜歡過一個叫“鄭少強”的低一年級的同學。
鄭少強當時很固執地一聲不響:唐璜無論是活著,還是死了,他都決不會跟任何人在那樣的方式下談論。他為此吃了大虧,先前的場黨委書記趙萬鵬定下的以工代干徹底黃了,再沒有回到場廣播站。即便那個叛逃者已經在全國受到公開聲討,鄭少強也依舊沒有被放過。
你莫怪,要怪就怪你自己。我們也是照章辦事。當時我們其實也已經曉得林彪那回事是真的,但是上面叫查,我們就得查。你也是,給我們一個臺階自己不就脫身了?那個同學是你什么人?就是天王老子,這時候也顧不得了。你卻非要咬到屎巴犟!跟場里作對,那不就是跟國家作對、背叛國家嗎?
當時鄭少強正往棉花地挑糞,李部長攔在路頭,很委屈的樣子。鄭少強沒有放下擔子,就那樣站著,安靜地聽完,說:請讓讓。
鄭少強也再沒有去找兔兒,因為兔兒在那之后不久,就跟著落實政策回到副市長崗位的父親回城了。在那之前,他給兔兒寫過一封信,信是從一首詩開始的:
繡球已開出一團團的綠
丁香和紫藤花照耀幽暗像星一樣
夜色靜穆得要微微顫抖了
樹木在寂寂地吟唱
這樣的夜里你也在做著夢嗎
半閉著眼睛做奇妙的飛翔
你夢的翅膀一定是雪白的
它的展開又安寧的聲響——
天仙一般縹緲地
舞蹈在湖邊的草地上
周圍的空氣清涼
空中一片銀色的安詳
只有我守住這空虛的茅屋
離開多久了,你是不是已把我遺忘
不是因為年輕的殘忍
是因為太多此刻一般憂傷的辰光
而我,今夜的夢又會月光一般流動
流動在你紗掩的小窗
仍舊是借用了唐璜的詩。
兔兒沒有回信。
責任編輯 李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