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鎮(zhèn)邦
本期本欄把目光轉向紅色土地上的紅色根據(jù)地革命老區(qū)江西,請出身兼江西省文聯(lián)主席和江西省作協(xié)主席的文壇一路“諸侯”陳世旭,讓他在讀者面前一展風采。
陳世旭自從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發(fā)表短篇名作《小鎮(zhèn)上的將軍》并隨之獲得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以來,在文壇耕耘將近三十個春秋,先后出版了長篇小說《裸體問題》、《世紀神話》、《邊唱邊晃》和《一半是黑色 一半是白色》等作品,還有《試用期》、《救災記》、《獨身女人沙龍》等大量中短篇小說,可謂碩果累累。更值得注意的是,陳世旭的創(chuàng)作持續(xù)數(shù)十年,后勁足,這同他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平和以及藝術愛好廣泛似有一種必然的聯(lián)系。
世旭擔任一個省的文聯(lián)、作協(xié)領導,以獎掖后進,推出新作,培養(yǎng)新人,謀求一方文藝事業(yè)的繁榮為己任,這種推動更是值得贊許。而他的為人平和、低調,重友情、輕名利,活得自在、自然,這在文壇也是有口皆碑的。
應邀擔任本輯撰稿的皆是世旭的朋友,也是文壇的名家,相信這一組文字所組成的審美的盛宴將得到廣大讀者的垂青。若如是,則幸甚。
一
寫了二十多年小說,回頭看看,乏善可陳,影響了了,說心里不覺得落寞,是假的。那年在新疆,遇到一個已經(jīng)當了賓館老總的上海“老三屆”,說最早看過《小鎮(zhèn)上的將軍》,后來就再沒有讀過我的小說。他覺得像我這樣的作家今天似乎已無存在的必要了。他并沒有貶我的意思,相反充滿了同情。我當時并沒有太在意。后來去四川,一個小女孩記者在完成了對許多新老作家的采訪后,偶然發(fā)現(xiàn)我也是來參加筆會的,完全沒有印象。令我不能不承認我的寫作所屬于的那個時代已經(jīng)十分久遠了。
而在事實上,我依舊并沒有停止寫作,我不能不檢討,那寫作的理由是什么?
檢討的結果,我發(fā)現(xiàn)事情其實很簡單:寫作已經(jīng)成了我不可或缺的日常生活。
初中畢業(yè)之后的二十年我是在鄉(xiāng)村和鄉(xiāng)鎮(zhèn)度過的,回到省城之后的二十年,我依舊保持著傳統(tǒng)農民的作息方式:晚飯后約八點上床,不到十點已經(jīng)打鼾,早上五點半左右起床,七點前折騰出一身汗,早飯后開始爬格子,中午做飯吃飯午睡,下午又是爬格子,直到做晚飯吃晚飯。
所以這樣不厭其詳,是想說明,除了吃喝拉撒睡和寫作,我事實上已沒有更多的生活內容。因此有朋友說我是“像務農一樣寫作”。對我來說,寫作是生活的一種必須的方式,是活著的一個必要證據(jù),是存在的一個基本理由。只要還有一家刊物約稿,只要我還能寫作,我大約就會一直寫下去。至于有沒有人看,看了說好說歹,我只能是被動和無奈的,也就懶得操心了。操心了又能怎樣呢?
二
時間過得真快,現(xiàn)在回想起來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身邊的許多朋友紛紛背井離鄉(xiāng),往特區(qū)謀職,時謂之“孔雀東南飛”。其中熟識的或并不熟識只是懷了信賴的在做決定前來征求我的意見,我一律盡全力鼓勵。對他們中間的大多數(shù)來說,生存畢竟是第一要務。他們在此之前的對文學的熱衷,也更多的是出于生存的考慮。既然有比“著書”更好的謀“稻粱”的去處,還猶豫什么?數(shù)年前我去廣州看上學的兒子,偶然遇見幾位早年南下淘金的“學生”,聽說我還在寫小說,驚叫起來,覺得簡直不可思議。說以我的能力當初要是出來,至少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依舊留在溫飽線上。他們而今最不濟的都買了車置了房握了大把股票。
我很為他們高興,卻無悔意。我知道他們的財富起碼不會是逛馬路的時候撿來的。也許是出于禮貌,他們對我的能力估計過高。且不談創(chuàng)業(yè)打拼的辛苦,僅僅是想到一旦換個地方必然要搬家這件事,我就會立刻打消一切妄念。
其實不搬家遠徙也未必沒有寫作之外的致富方式。我有個朋友是做廣告的,常讓我參與策劃設計。他的業(yè)務做得不錯,歲入百萬。但我的參與全憑興之所致,不取分文。次數(shù)多了,朋友頗不過意,建議我或加盟或干脆自己注冊一家廣告公司,能不能暴富不敢保證,但至少來錢會比我現(xiàn)在這樣寫小說多得多,也快得多。
“那么飯局呢?”我問。
朋友立刻笑起來。他知道我除了朋友之外,不得已陪生人吃飯幾近于受刑,而開廣告公司哪能少了飯局?更不用說四面磕頭,上下打點了。
實在說,這么多年,做其他職業(yè)選擇的機會還是有的。但一種生活方式既成習慣,要改變則太難了。尤其是像我這樣一個惰性十足的動物。小時候看過俄國人寫的奧勃洛莫夫,當時不是太懂。現(xiàn)在想起來,除了不是貴族,我簡直就是那位著名的俄國懶蟲的中國版。
即便是跟寫作有直接關系的事,只要聽說需要與寫作無關的活動,我立刻就死了那份心。我對自己的寫作狀態(tài)再清醒不過,屬于志大才疏、眼高手低、一壺水燒出了一點響動卻永遠不開的那種。有個省的文學網(wǎng)站介紹我的寫作的時候只有兩句話:1,“從現(xiàn)實主義,嚴謹”;2,“作品無大引人處”。雖然覺得作為媒介似乎應該盡可能保持中立立場,客觀介紹正反面各種信息,避免直接評判,但我心里是認可這批評的。我給自己的一本書寫的序描述為“論質則野,論文則史;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高也不成,低也不就;爹也不親,娘也不疼;滿紙庸言,四面尷尬”。自以為很準確。文壇上許多風光的事,我從不作指望。讓人關照上了,受寵若驚,欣欣然;沒人注意,也理所當然,安分自在。
看到有的同行勞神費力地請領導和權威題詞、作序或至少寫封短簡在報上登出來;滿頭大汗地拉贊助、邀評家、請媒體,以上報紙專版、電視專欄;或為了獲獎、至少上個什么排行榜之類到處燒香磕頭、求神拜佛,我總是在對他們進取的頑強極表欽佩的同時,更多的在心里為他們叫苦叫累。換成我,有那麻煩的十分之一,就足夠要我的命了。
偶爾從朋友那兒聽說,如今的文壇上,僅僅依靠寫作發(fā)財致富以至成為富豪的大家已不在少數(shù)。正是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但少數(shù)類似我這樣的天資有限又非要在文學這棵樹上吊死的庸才,羨慕甚至嫉妒之余,唯一的選擇恐怕還只有安貧樂道。某日,一位跟我一樣缺心眼的朋友在報上看到許多大腕作家大紅大紫、且賺得盆滿缽滿的消息,哀嘆自己的不得志。我雖然心里也跟他一樣不由得酸溜溜的,但還是勸他——其實也是勸我自己——知足,隨手把此前奉贈另一位朋友的幾句自以為是千古絕唱的話抄給了他:無事靜坐,有福讀書;偶得所感,作文遣興;舊雨新知,淡酒薄茶;到水窮處,看云起時;鯤鵬扶搖,恭喜發(fā)財:蓬間雀戲,不亦樂乎!
我很安子自己的這種惰性,視其為自己精神上的一種優(yōu)越。一個人對自己不抱太大的期望,也就不會有太多的失望。我寫著,我活著,這個事實本身就足夠愉快了。當然,不是沒有朋友笑我的日子過于蒼白,但我很固執(zhí)地覺得蒼白并非是一種缺失。蒼白的好處是,很小的一點感動,就能使我得到很大的一種滿足。文壇是一座金字塔,并不是個個都爬得到頂點。只要盡了力,也就對得起社會對得起自己了。這樣的幸福觀也許很卑微,很渺小。但蕓蕓眾生并不是人人都偉大得起來的,人人都偉大了,社會也難以負擔。各安其分吧。
三
只要沒有外出旅行,我?guī)缀跛械娜兆佣兼i在門后爬格子。過年堆免應酬,我主動給一些朋友問候之后就關閉了電話。很多年來下來,許多人覺得我成了幽閉的僧人。好心者在背后的議論中不免為我嘆息。有一次在夜黑的路上遇見一個老花眼同事,他湊近我的脆,仔細審視一番,語重心長地說:“兄弟,千萬想開些。”
似乎是好好的一個人硬給一種不可能實現(xiàn)的念頭毀了,失了常,病疴其深。
回家照鏡子,一臉吃飽喝足的傻相,怎么也看不出人比黃花瘦。手是問孩子他娘,回答是:瘦了?做夢吧!想想也是,果真能弄得衣帶漸寬,為什么消得人憔悴,那寫作倒是一帖減肥保健的良方了。不由一笑:同事的那份關切,顯然是想當然的結果。
的確,像我這樣平庸的寫作,要想弄到氣血兩虧,形容枯槁,弄出個植物性神經(jīng)紊亂之類的雅疾,談何容易!
我之所以專注手寫作,與令人起敬的悲壯獻身根本搭不上邊。我寫作的全部動力只在于我在其中找到了一種樂子。我從那樂子里得到的快感跟從兒戲中得到的快感毫無兩樣。從小我喜歡過畫畫,后來又喜歡過樹根、石頭、雕塑、書法,雖然都不成樣子,只能讓朋友一哂,但我樂此不疲。因為我由此似乎回到了單純癡迷的童年。
寫作快樂的內在豐富性比所有那些更為直接。一是可以隨心所欲地憑借直接和間攝的經(jīng)驗重新造一個合乎自己愿望的世界,等子上帝創(chuàng)世紀;二是在那個虛構的世界里,悲歡離合,生老病死,臧否是非,懲惡揚善,一切可以由自己說了算;三是在那些白日夢中自己的一切欲望都可以得到最充分的滿足,幾近子自慰;四是文字組織本身由混亂到清晰、由繁雜到簡潔、乃至莫名其妙跑出來的一句自以為得意的話表現(xiàn)出來的某種程度的小聰明,可以充分滿足自戀的要求。
沾上電腦之后,我更是如擁美人。對于電腦我從極端排斥到極端著迷,只用了一個上午。用電腦進行文字處理的干凈和整潔極大地滿足了我的潔癖;電郵和查資料的快捷正適應了我的凡事全無耐心。
近年來恐懼電腦的種種呼吁越來越甚。其實。對文字的迷戀跟對電腦的迷戀,其快感機制完全是一樣的。只不過文字組織或許更多些創(chuàng)造的主動性和更富于情感,因而衛(wèi)生和健康得多。所以有人以為是受罪,不過是因為他沒有深入其中而已。
日前一位文名日隆的朋友給我發(fā)來一條短僧,說寫作越來越難,以至于覺得今不是而昨非。我回答說,把寫作當作一種智力游戲就好了,只要不傻乎乎地指望諾獎,寫作其實可以很輕松的。又瞎編了一條莊子語錄,說寫作應該是心靈放松的方式而不是精神枷鎖,原無所謂今也無所謂昨,無所謂是也無所謂非。不久前開會,有幸聽一位名家關于今天寫小說的必須讀《紅樓夢》的教誨,其本人精讀已不下十遍矣。我這才豁然開朗,難怪我的寫作不得長進,除了先天不足,原來是因為《紅樓夢》一遍也沒有讀過。幾次咬牙摩起,翻翻就鼾聲大作了。里面那句關于女兒樂的妙語,還是飯桌上聽來的。不過我又百思不得其解,如果今天寫小說必須讀《紅樓夢》,那當初曹雪芹又從何得見現(xiàn)成的《紅樓夢》呢?我因此還是認定寫小說大可不必那么辛苦,最多是望不了曹雪芹先生項背就是。但看今日之文壇,紅學家此起彼伏,曹雪芹多少有點嚇人了。
自然,常年關在屋子里,的確是孤單了些。但少了熱鬧也會少了紛爭,不必說假話難為自己,也不必說真話惹惱別人;不必看人臉色,也不必讓人覺得沒趣。尤其下班和休息日人去樓空之后,一面靜悄悄地爬格子,一面體會“一切星散,一所很大的洋樓里,除我以外,沒有別人。我沉靜下去了。寂靜濃到如酒,令人微醺”(魯迅·《怎么寫》)的愜意。
這樣的快樂其實不足為外人道,道了也沒人信。那年,一個香港藝人跳樓殞命,一位善良朋友受了觸動,特地在電話里反復規(guī)勸我“出來散散心”,他的口氣,似乎認定我患了抑郁癥,有自閉傾向,我越解釋,他越覺得我偏執(zhí)。我只好緘口,隨他長吁短嘆了。
也因此想起兩個著名古人的一段對話:
一個說水里的魚很快樂。一個說你不是魚,怎么曉得魚快樂。于是說魚快樂的那位說:你不是我,怎么曉得我不曉得魚快樂。
如此抬杠,有點像繞口令。
還是農民的話實在:鞋子舒不舒服,只有自己的腳曉得。
四
很多年來,一直聽見不少同行抱怨文學的邊緣化。我頗不以為然。
二十年前,我有幸在陶淵明故里參與文物的搜集整理,由此開始了對這位一千五百多年前的同鄉(xiāng)大詩人的神往。
因為“質性自然”,不肯“矯勵”,也就是常說的“不為五斗米折腰”,陶淵明很窮,沒有地位,跟主流社會離得很遠。死了,只有朋友給一個私謚。
對于陶淵明,這樣一個結果似乎不太公平。但對手中國文學,卻是一種幸事。
淵明先生如果不亦樂乎地爭開會,爭獲獎,爭排名,爭出鏡,爭出國,爭不上就上躥下跳,死氣白賴,不達目的誓不罷休,而社會也不亦樂乎地請他上報、上廣播、上電視、上主席臺,總之是讓他永遠屹立在社會的中心巍然不動,風光八面,我們也許就讀不到他那些“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的詩文,也就不會有我們今天認識的陶淵明。元好問甚至為此感謝晉朝社會對陶淵明的冷遇,說是“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淵明是晉人”。不是沒有道理的。
魯迅認為有“隱士”美名的人不免被人“當作笑柄”。但對陶淵明,他卻一面認同“是我們中國赫赫有名的大隱”,一面又很贊賞地說:“……他非常之窮,而心里很平靜……還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樣的自然狀態(tài),實在不易模仿……這是何等自然。”
魯迅明白而準確地給了陶淵明一個定位:自然。
同時也就給了陶淵明的崇尚者一個人生命題:自然。
自然是靜穆的:“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自然也是激動的:“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自然是健全的生命活力。
自然是一種極度的簡樸:“甘天下之淡味,安天下之卑位”;自然也是一種極度的奢侈:“不戚戚于貧賤,不忻忻于富貴”。自然是內在精神的富有。
自然是一種選擇:“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自然也是一種隨意:“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自然是獨立人格,是不在萬丈紅塵中迷失自己。
在物質主義高漲的生態(tài)中間,一個身心疲憊的人果真能復歸本真,質樸自然,那不是一種勇氣,不是一種犧牲,而是一種福氣。
邊緣化并沒有毀了陶淵明,恰恰相反,正是那種自覺選擇的邊緣化,使他完完全全地接近了自然,接近了性靈和文學的本質,成就了一位光照千古的偉大詩人。這使人們可以從中獲得一種認識:對于文學來說,邊緣化本身并不是問題,問題是當事人怎樣對待邊緣化。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一起出道并且當時頗看好的同行,而今有許多其實是很“中心”的,其中完全改行的不必說了,就是靠寫官員訪談,為富翁立傳,辦白領雜志,作企業(yè)形象包裝中介而獲得政治上發(fā)達、經(jīng)濟上發(fā)財?shù)囊泊笥腥嗽凇5乙惨姷剿麄冎虚g還是有人無論寫作之外怎樣的發(fā)達和發(fā)財,仍不免會在魚和熊掌不可兼得的焦慮里煎熬,以至成為一種無可消退而又難以言表的痛楚。
對于許多人,寫作原是一種宿命、一種終生解不開的心結,甚至是一種不治之癥啊。
我很慶幸把這一生交給了寫作,我很慶幸時代和社會給了我實現(xiàn)這種選擇的可能,我很慶幸可以與文學同歡樂共憂患,無論是在它轟動的日子還是在它被邊緣化的日子。我喜歡寫作,喜歡的是它本身,未必是它可能帶來的別的什么。我從陶淵明那里得到的最大教益就是把“簡單生活,快樂勞作”當作了生活的信條。“寓形宇內復幾時,偈不委心任去留,胡為惶惶欲何之?”一個人如果衣食無憂,能干自己喜歡的工作,那還瞎忙些什么呢!
寂寞了也安靜了,單純了也輕松了,平淡了也隨意了。生活由此而從容、充實、自在,心曠神怡,寵辱皆忘。人生由此獲得相對充盈的空間,人格和精神也由此盡可能地廣大和光明。
倘有來生,估計我還會是爬格子的命.唯愿能比今生寫得好些。
噫!微寫作,吾誰與歸?
2006.4.6集拙文數(shù)篇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