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十二歲。
有一天生產隊里要剝一頭老牛,因正好是星期日,便和幾個同學爭先恐后地去看。這頭老牛,為生產隊拉車、拉耙已十幾年,它大大的個頭,小小的牛角,雖然精瘦,四條腿仍和木碗一樣粗,是典型的魯南大黃牛。它幼時跟著老孫頭單干,老孫頭帶著它入社的時候,抱著牛頭哭了一夜。老孫頭說:“它年輕的時候,拉犁、拉耙、拉車,都是它自己,從不用配套。”
現在它老了,經公社獸醫站驗收,允許剝掉。
幾個社員圍著它出謀劃策,不知該怎么把它撂倒。老牛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像一堵墻。最后大家商量得出結論:用繩拴住它的兩條腿,使勁向一邊拉,肯定能把它撂倒!幾個年紀大的,誰也不愿去拴繩,說是不敢拴,看樣子是不忍心拴。劉二孩躍躍欲試,卷卷袖子去拴繩,他剛蹲下,老牛彈了一蹄子,他爹呀媽呀叫喚幾聲,退了回來。劉二孩抓起一把鐵锨,狠狠鏟在老牛的腿上。老牛渾身顫抖,但仍像一堵墻,挺立在那里。有人露出憐憫的表情,發出驚嘆的聲音;也有人給劉二孩喝彩。老孫頭猛地躍起,抓起一桿牛鞭,發瘋似地追打劉二孩,劉二孩臉色陡變,拔腿飛跑。眾人趕忙將老孫頭拉住,老孫頭還大罵不止。
大家求老孫頭拴繩,老孫頭堅決不拴。隊長許二勛遞給老孫頭一支煙說:“老孫,你不拴,這牛也得剝,還不如早拴,叫它少受點罪。以前它拉車、拉耙,現在不能干活了,還要它干熊!你說呢老孫?”
老孫頭想想,猛地奪過隊長手中的繩子,慢慢走到老牛跟前去。
老孫頭很順利地拴好了繩子,老牛絲毫也沒有動彈,只是眼里流下了兩行淚水。大家還沒使勁拉,它就倒了,眾人七手八腳把它的腿綁上,它也不再反抗。
誰掌刀剝牛又成了問題。很多人都相信,殺死這頭為隊里出了一輩子苦力的老牛,是要遭報應的!經過反復醞釀,統一了意見:誰剝牛,就把牛頭白送給誰。這辦法果然很靈,幾個人爭著要干。隊長許二勛拿起長長的刀子,從牛脖子上狠狠地扎了一刀,結束了老牛的性命。
天黑了,生產隊的院子里支起了一口大鍋,牛雜碎、牛骨頭都煮進了鍋里。明天各家各戶端只碗去排隊,連肉帶湯一只碗里舀一勺。
參加剝牛的人,當晚要飽餐一頓。有幾個小孩知道內情,就賴著不走,一定要等到夜里吃牛肉的時候。我的一個叫小六的小鄰居,也把這秘密告訴了我,并勸我不要走,他為的是吃完牛肉夜深天黑,回家時有人做伴。那時,我還沒學過孟子的“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的假人道哲學,一聽說吃牛肉,雖然也想到了老牛的可憐,但大鍋里冒出的不可抗拒的帶著牛肉味的熱蒸氣,比剛才又香了百倍,興奮之情已不可掩飾,唾液也開始明顯地增多。心里非常感激小六告訴我這個秘密,當晚對小六言聽計從。
到了深夜人靜,“三星”正南的時候,還沒有開吃。幾個大人有時低著頭小聲說話,有時在牛棚里進進出出,誰也不看小孩一眼,哪個礙了他們的路故意碰著還裝著不理。開始時有十幾個小孩等著吃牛肉,后來因耐不住困或懾于大人的威嚴,就漸漸走了幾個。我也擔心地問小六:“給小孩吃不?”小六很自信地說:“哼,他不給誰吃?”母親夜里醒來看我還沒回家,放心不下,又起床到隊里去找我,我堅決不走,聽從小六的吩咐,還不把不走的目的告訴母親。最后母親生氣說:“不聽話吧,回去也不叫你進屋!”
又等了很久,還看不出要吃牛肉的跡象。這時隊長許二勛說:“大人各找各的地方睡覺,休息休息明天還要干活;小孩都回家,誰不回家明天不分給誰牛肉!”
我有些心灰意冷,輕聲給小六說:“咱走吧,牛肉吃不成了。”
小六卻說:“等等,再等等,他們一裝睡覺,就是要吃牛肉。”
我佩服小六有心機,能識破大人的陰謀。
到了快天亮的時候,剝牛的一伙人開始活躍起來,我和小六在一旁密切注視著他們的言行。不大會兒,小隊會計來到我們跟前,數了數還有六個小孩,然后給站在他身后的隊長說:“吃吧?要不就晚了。”
隊長許二勛一擺手,劃了個圓弧,堅定地說:“奶奶,吃!”
六個小孩怎么辦?大家研究了一番。研究的結果是:有一個孩子是隊長的,當然要吃;有三個孩子他們的爸爸都參加了剝牛,現在都在場,他們當然也要吃;只有小六和我沒有吃的資格。隊長許二勛說:“不行,去年剝牛小六的爸爸也在場,他今天沒在家,況且他又是黨員,別叫他找咱麻煩。還是叫小六吃吧。”
只有我不可以吃了。
小隊會計說:“剩他自己?他爸爸是國家干部,老師。”
許二勛白了小隊會計一眼,輕蔑地說:“鳥國家干部,還欠隊里工分錢哩!”說完,又不經意地看了我一眼。會計趕緊說:“對,對,這我知道,賬本上都有。”
我沒吃,也沒走。心里憤慨,但不敢發作,又感到馬上走也不是正確的決策,況且天黑不敢走,要等小六吃完一塊走。
小六分得一份牛肉,問我吃不吃?我看著小六碗里大塊牛肉,一股股牛肉特有的香味沁入肺腑,連咽了幾口唾沫,嘴里卻說:“不吃!我根本不想吃牛肉,要不是為了和你做伴,早就回家了。”小六用吃驚、理解、同情的眼光靜靜地看著我,我“哼”了一聲,把臉扭開了。
我因閑著,無意中發現,大部分人都閉著嘴吃牛肉,盡量不出聲,但因夜靜,牛屋里仍聽見一片吃肉聲。劉二孩吃得最響,小隊會計碰了他一下,小聲說:“別呱唧嘴,就你沒出息。”劉二孩嘴里嚼著牛肉,含混不清地說:“嚼不爛就想往下咽。”隊長許二勛低著嗓子說:“別說話!”怕當啞巴賣了?
老孫頭沒吃牛肉,坐在那里發呆。
一會兒,隊長許二勛端了幾塊牛肉走過來,對我說:“吃吧,對誰也不要說吃牛肉的事,說了,扣你的口糧!”
我沒接牛肉,也沒說話,強止住眼淚不往下掉。我仇恨這威逼利誘!
東方泛起光亮,村里一片雞鳴。我沒等小六吃完,一個人悄悄地走出牛屋,小六喊我,我沒理他,徑直朝村里走去,步子邁得快,眼淚掉得也快,咬住下嘴唇,沒有出聲!
走到村頭,遇到小六的母親,問我吃牛肉沒有?我沒有回答。
“小六也沒吃?”
“吃……吃……”
她疑惑地看著我,忽然氣憤地說:“少了俺小六的,等小六的爸爸回來有好戲唱。這幫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