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七歲的我離開母親,跟著父親來到了H市。母親當時在我們公社的學(xué)校里教書,我不知道為什么非要離開母親而跟著父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母親不跟著我們一起生活。對于父親生活的那個城市我早就心向往之了,所以當父親拉著我的手鉆進一輛破舊的長途汽車時,我的心像是蠟燭光前的小飛蛾。我一點也沒有注意到母親的悲傷。
父親在那座令人好奇的城市里擁有一間只有八平米的頂層樓房。那是一棟三層樓,紅色的外觀,尖頂,帶閣樓。靠近墻的一角有一張雙人床,床上方的天花板上有一個約40厘米的方孔通向閣樓,大人是鉆不進去的,他們只能伸手往里面放點輕便的東西。基本上來說,那個尖尖的閣樓只是一個簡易的儲藏室。我一來到父親家就喜歡上了閣樓。那一方孔之后的、黑黑的空間對我有著無法想象的吸引力。促使我后來依戀上閣樓的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我們住的房間每天都沉浸在黑暗之中。我和父親回到他的小屋的那天起,陽光就再也沒有光臨過。父親把衣服脫掉,在廚房里找了幾片木頭,翻箱倒柜拽出一把生銹的錘子,叮叮當當響了一陣之后,那扇本來就不大的窗子就被釘?shù)盟浪赖模覆贿M半點陽光。從那天起,父親和我就天天生活在黑夜之中。父親天天抱著個酒瓶子,爛醉如泥,眼睛通紅,頭發(fā)像是雜亂的草。七歲的我多想看看這個大城市的風景呀,但是風景卻被父親無情地阻隔在了外面。有一天我趁著父親喝得不醒人事時,踩在一把椅子上,偷偷地鉆了進去。對于瘦小的我來說,那小小的方孔并不是什么阻礙。我聽到被木條撐起的樓板嗞嗞地響了幾下。里面黑乎乎的,只有墻根處透進來一絲陽光,那是一個小小的加著木條的窗戶。被我驚醒的灰塵在細微的光線中驚慌地四散奔逃。我像田鼠終于找到了自己的田地一樣興奮。順著閣樓上的支撐天花板的木條,披著塵土,我小心地向有光亮的地方爬過去。在爬行過程中我還得應(yīng)付父親的臭鞋子爛襪子。透出光亮的那扇小窗太小,斜斜的木條過于繁密,而且又是向上傾斜的,所以我根本無法看到外面的風景。這讓我很失望,我接著向回爬。方孔附近是一堵墻,用手摸得到。墻的中間有一個和我們天花板上大小相仿的小方孔。我把頭伸進去,感覺到有涼涼的風灌到脖子里,而且我還聽到有女人的聲音像是蚊子似地在黑暗里飛舞。好奇心是我探險歷程中的一駕馬車,它載著我駛向了別人的生活中。
原來,閣樓是一條通道,可以通向頂層的每一家,而每一家都和我們一樣,有一個可以連接上下的小孔。我趴在那個小孔上看到了緊挨著我們家的房間里的一切。我聽到的女人的聲音就是從那里傳出來的。現(xiàn)在,當我的小臉貼在硬硬的木條之上,當我的眼睛告訴我,下面的那些人是和我以前的生活中完全不同的一些人時,我的心跳得像是在和誰賽跑。是的,下面這間房子里有三個十幾歲的姑娘,她們長得差不多,大概是姐妹,她們在嘰嘰喳喳地說著什么。她們比我見過的女孩子穿得都漂亮,所以我就多看了兩眼,更重要的是我聽到在她們嘈雜的聲音里有我爸的名字。最先說出我爸吳建國的是那個年歲最大的,她有一條長長的辮子一直垂到屁股上。她一說話長發(fā)就隨著身體敲打一下屁股。她說:“我敢肯定是吳建國干的。”
比她小一兩歲的女孩說:“你怎么這么肯定?說不定是天天放學(xué)跟著你的那個馬屁精呢。”
大女孩眼疾手快,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挨打的女孩也不示弱,用腳踢了大的一腳。兩人扭作一團,聲音更加刺耳。我最不愛看的就是打架,尤其是女孩子打架更讓我覺得心里酸酸的。我正打算接著往前爬,就看到最小的那個女孩走上前對已經(jīng)滾在地上的兩個女孩說:“我猜,大概,可能,也許,就是吳建國干的。”
兩個女孩停止了扭打,站起來,大的說,我就說是他干的,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吧。
挨打的女孩還嘴硬,她說:“我越想越不對勁,吳建國是個醉鬼,他連站都站不穩(wěn),他還有勁偷我們的衣服呀。”
我爸偷她們的衣服,我怎么不知道?我爸家里的衣服都在柜子里堆著,散發(fā)著油膩味道,要是他有女孩子的衣服,我們家的空氣會好很多的。
大的說:“你還別不相信,你想想,他老婆幾年都不在他身邊,你說他想不想……”她欲言又止,“反正給你們說了你們也不懂,再大點你們自然就明白了。”
挨打的女孩說:“你才比我大兩歲,別把你當成大人一樣。”
她們說來說去,原來她們家這一陣老丟衣服,她們晾在樓道里的衣服莫名其妙地就消失了,她們的母親在樓道里罵過也無濟于事,她們討論的就是誰是那幕后的黑手。最后她們在別別扭扭之中達成了統(tǒng)一的意見,那就是,少女們的衣服是我父親偷的。她們的理由只有大姐的那半句話,我并不大明白。我想,她們鐵定是冤枉了我父親,我想替我父親辯解一下,可突然意識到自己所處的位置,趕緊縮回了頭。
我在爬向下一家的黑暗中思想偷偷地開了小差,關(guān)于我陌生的父親,我現(xiàn)在還不是在胡亂猜疑中與他生活在一起的嗎。
第三間房子的小孔搭著一塊玻璃,烏蒙蒙的。玻璃挺沉,沒法移動,我蘸著唾沫擦了好一會兒才看清里面,正對著的是一張床。床上的床單花里胡哨的,看著有些眼暈。床上有兩個人正在打架。一男一女,兩人都沒有穿衣服。男的是一光頭,光頭上還有一個大大的青痣。男的騎在女的身上。我聽到女的痛苦地在叫著。我已經(jīng)說過我最不愛看的就是人家打架。一聽到挨打的人哼哼唧唧的我心里頭就發(fā)麻。于是便繼續(xù)向前爬。閣樓里太黑,有穿堂風在我的頭上輕輕地飄過,像是我媽的手,弄得我癢癢的。接下來的一間后來成了最令我牽腸掛肚的。而那一天我在閣樓里的爬行也在那里劃了個大大的句號。
和我們家一樣,稍稍移動一塊木板,露出一絲縫,小孔的下方正對著一張床,一張單人床,床上面的布置比上一家的要素雅許多,看上去就比較爽目。床上躺著一個女的,大約也就十七八歲。姑娘穿著一身黑衣。姑娘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眼睛閉著,長長的頭發(fā)散亂在枕頭上。我覺得沒多大勁,剛想離開時,感到像是有一道閃光飛上來,砸在我的額頭上。我覺得自己的腦袋里當當?shù)仨懥藘上隆9媚锿蝗槐犻_了眼睛,她眼睛里的光芒寒冷無比。我覺得她是在看著我,她像是發(fā)現(xiàn)了我。我就沒敢移動身體,我害怕爬行的聲音引起她的注意。我一陣慌亂。我的目光從小孔掉下去,正好掉到她的眼睛那兒,她的眼睛邊不知什么時候有了幾滴眼淚。姑娘開口說話了,她說:“你說我要不要去死?”
我更加緊張了,因為房間是緊閉著的,她會對誰說話?我嗎?我屏住了呼吸。她接著說:“那我怎么死呢?”
她的臉對著天花板,一定是死的想法讓她感到了難過,眼淚在她的臉上流淌得像是河。她說:“我從樓上跳下去。不行,說不定摔不死,腿斷了,我爸媽和哥哥更加傷心了。我的病已經(jīng)給他們帶來了無盡的麻煩。不行,跳樓絕對不行的。”
她為什么要死呢,她很好看呀,好看的姑娘是不應(yīng)該死的呀。跟我媽一個單位的漂亮的姑娘黃美蕓天天唱歌,我們鎮(zhèn)上那些鳥都不怎么叫了。這個姑娘為什么不去唱唱歌,而想死呢?
姑娘后來嘆了口氣,說:“我還是用自己的頭巾上吊吧。書上說,在床頭上就能把自己吊死。”姑娘轉(zhuǎn)頭看了看床頭的鐵欄桿,淚如雨下。姑娘捂著自己的嘴,她是不想哭出聲來。
我想,也許外面屋子里有人呢。過了好大一會兒姑娘才止住了自己的悲傷,她的臉還沖著天花板,她又張口了:“你說我死不死。我要是不死,我父母和我哥會天天看著我心里受煎熬,天天痛苦萬分,雖然他們表面上是那么平靜,我知道他們心里在想什么。我要是死了,他們都能夠早點解脫呀。你說我死不死。你說呀。”
她可能是說累了,她歇了歇。我還是沒敢動。我嚇得手心里冒汗。她又說:“你要是不同意我死,你就給我點暗示,什么暗示呢?……好吧,你就給我一點光明的火焰吧。”
突然響起的敲門聲嚇壞了天花板阻隔的兩個人。我的腳動了動,肯定是發(fā)出了響聲,但是更加慌亂的是床上躺著的那個姑娘。她急忙找出紙來擦臉上的淚水,她似乎沒有聽到上面的動靜,她從床上下去,想去開門,又折返到床邊,抬頭看著天花板,說:“五天,我只等你五天呀。”她打開門,叫了一聲媽,一個蒼老的女人的聲音說:“小蔓,吃藥。”濃濃的藥味幽幽地飄上來,像是夜晚遇到的鬼火。
我已經(jīng)沒有心思再繼續(xù)我的冒險。我折回家,父親摟著酒瓶子睡得正香。我在我們那間只有八平米的房子里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有看到一件女孩的衣服。只有我媽的一件長袖白襯衣和一條褲衩。
第二天父親清醒的時候領(lǐng)著我去串門,算是讓我都認識他們。住在我們隔壁的是一家六口人,姓徐,他家的男主人老徐是個拉平板車的,他的身上總是布滿白色的面粉。我看到的那三姐妹名叫徐輝、徐琳和徐靜。再過去一家是小兩口。女的豐滿,男人的精瘦。下一個我們并沒有進到屋里去。他們家的女主人站在門口摸了摸我的頭,然后塞給我一塊草藥,她說那叫甘草,含在嘴里甜甜的。父親告訴我,他們家的女兒得了病,老也抬不好。得病的女兒以前學(xué)習非常好,前途無量;她的名字叫胡曉蔓。下一家的門緊閉著,父親也是過門而不入。父親把嘴附在我耳邊說,這個人不好。至于為什么不好,父親沒說。第六家是一對中年夫妻。父親管那女人叫曾大夫。曾大夫把我摟在懷里,親昵地問寒問暖,我好像是她失散多年的兒子似的。雖然曾大夫是醫(yī)生,可是她身上一點藥味都沒有,我倒是聞到了甜甜的茉莉花香。從他們家出來,父親小聲嘟囔了一句,想孩子都想瘋了。最后一家是一家三口。男主人姓王,和父親在一個單位工作,他們家的兒子大概有十六七歲,父親讓我叫他哥哥。被我叫做哥哥的王連海不屑地玩著他手中的鋼筆。我們走完這一趟,父親就覺得心口里憋得慌,他掏出五毛錢,讓我去給他打酒。
打酒的地方在街角的燎原商店。我抱著空酒瓶子樂顛顛地去打酒。打完酒回來,在樓下徐輝攔住了我的去路。我想繞過去,可是她抓住了我的衣領(lǐng)子。她伸開她的手,手里面是一大塊山楂面。我一看到山楂面嘴角就流口水。徐輝問我想不想吃。我點點頭。
徐輝暗示我說,你要想吃就得聽我的話。你家里有沒有女人的衣服?
我太想吃那塊山楂面了,我說:“有啊,有啊。”
徐輝眉開眼笑:“你去給我拿過來,我只想看一眼,我不要你家的衣服。我看一眼就讓你吃山楂面.好不好?”
我一蹦一跳地跑回家,酒交到父親手中。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玩著。父親一會兒就有些醉了。我趁此機會急忙找出我媽的那件襯衫和褲衩,卷了幾卷,抱在懷里向外面跑。剛走出屋門就被徐輝抓住了胳膊,她把我拉到她們家的小廚房里,我一看,徐家的三姐妹都在里邊呢,她們盯著我懷里的東西。我把媽媽的衣服交給徐輝,等著山楂面。可是徐輝好像忘了這碼事似的,她手忙腳亂地展開那兩件衣服。三個人擠在一起,嘰嘰喳喳了幾句她們就把目光都槍似地對準了我。徐輝還把我媽的衣服往我懷里塞。她說:“這衣服我們不稀罕看。”
我說:“山楂面。”
徐輝說:“你休想,我們想看的是我們能穿的衣服。你看看,這哪是我們能穿的衣服。”
她們把我往外推。我受了氣,只能默默地流淚。我坐在屋子里,一邊流淚一邊想著酸酸的山楂面。
又一天到來時,我的心情仍然不好,被徐輝騙了,屋子里又幽暗無比,父親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傷心的我抬頭看到了天花板上通向另一個世界的小孔。
爬過徐輝家時我沒有停留,我生她的氣了,我不想再看到她。她明明說好了看一眼女人衣服就給我山楂面的,卻不認賬。小兩口家沒有人。胡曉蔓還是躺在床上自言自語,她說:“只有三天了,如果你不給我些光明的火焰,我就告別愛我的父母和哥哥了。你倒是說話呀。”我總覺得她含淚的目光是在盯著我看,她看得我有些羞澀,于是我匆匆地爬向下一家。
父親說他不好的那間屋子里有人,一個三十來歲的年輕人。搭在那小孔之上的木板黑黢黢的,像是在煤火上烤了幾十年。我的手上、額頭上全是煤灰。年輕人在屋子里還戴著一頂軍帽。屋子的當中有一個火盆,火盆里有燃燒的煤球。令我瞠目結(jié)舌的是戴軍帽的年輕人站在火盆前,一遍遍地用手往外夾通紅的煤球。我就不相信,紅通通的煤球是涼的。火盆旁邊還放著一個洗臉盆,盆里盛滿了水。夾幾個煤球,戴軍帽的人就把手伸到水盆里呆一會兒。煤球被夾出來然后再放回去。這樣的動作戴軍帽的人不厭其煩地做著。很無聊。不過,讓我佩服的是他的動作倒是麻利,比我以前養(yǎng)的那只貓偷魚的速度還快。
閣樓里空氣污濁,我的鼻子里灌滿了灰塵,要不是聽到了異樣的哭聲,我就打退堂鼓,想回去了。我順著哭聲向前繼續(xù)爬,我覺得像是洞中的蛇。哭聲來自曾大夫家。曾大夫家隔開房間和閣樓的是一塊薄薄的鐵板,還用一塊干凈的紅布包著。醫(yī)生就是和別人不一樣。我挪開布包著的鐵板,哭聲便大一些。曾大夫懷里果真抱著一個嬰兒。父親說他們沒有孩子。難道這一天功夫她就生了個小孩出來。曾大夫的丈夫手里拿著一個奶瓶,往嬰兒嘴里塞,可嬰兒說什么也不吃。急得兩口子汗流滿面,團團轉(zhuǎn)。要不是我捂住了自己的嘴,就要笑出聲了。
更讓我感到可笑的是他們說話的聲調(diào)壓得很低,像是兩個接頭的特務(wù)。他們越是想掩飾談話的內(nèi)容我越是想聽清楚,所在這次我把擋板開得縫大大的。我不小心還制造了一點聲音,好在那個嬰兒的哭聲遮掩了一切。我可以放心地聽他們的竊竊私語。漸漸地我聽明白了,他們談?wù)摰氖沁@個讓他們手足無措的嬰兒,原來這不是他們的孩子。我說他們也不可能在一天之內(nèi)就生出一個小孩來。孩子是曾大夫在醫(yī)院的走廊里撿到的。曾大夫斷定是哪個大姑娘生的,偷偷地扔在那里的。曾大夫的丈夫是區(qū)政府的一個小官,雖然他迫切地想要一個孩子,可是他看上去有些憂心忡忡。他說:“這樣不好吧,萬一孩子的父母找來怎么辦,別人問我們我們怎么說呢。”
曾大夫剛要張口說話,就聽到了敲門聲。敲門的是隔壁王家的老婆。那女人長得膀大腰圓,濃眉重彩。曾大夫慌張地把孩子塞到丈夫的懷里,讓他躲到里屋。然后整理了一下亂亂的衣服和頭發(fā),走過去開門。王家的老婆左看看右看看,才開口說要借一個頂針,她說她家的頂針不知道滾到哪個角落里了。曾大夫說她家里沒有頂針,她從來不用頂針的。王家老婆哼哼哈哈地并不立即離開,她突然說:“我好像聽到你家里有孩子哭。”
在里屋的曾大夫的丈夫仿佛是為配合王家老婆這句話似的,他再也沒法擋住孩子的哭聲。哭聲穿墻而入。王家老婆吵吵道:“我說什么來.我是聽見孩子哭了嗎,老王還不相信。”她說著就要進里屋。
曾大夫滿臉的鐵青,她大聲喊道:“老劉,出來讓王阿姨看看孩子。”
曾大夫的丈夫抱著孩子出來,看了一眼曾大夫,滿臉的羞愧。孩子的臉紅紅的,顯然是剛才被捂得時間太久了。
王家老婆跨前一步說:“讓我看看這孩子,這是誰的孩子,這么招人喜歡。”
曾大夫急忙說:“是我鄉(xiāng)下妹妹的孩子,她孩子多,就把這孩子放我們這兒呆幾天。”
他們說的話我有些昏昏欲睡,便繼續(xù)向前爬,這是離我家最遠的。小孔對著的是里間屋子,我看到的是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個坐在椅子上的大哥哥,那個叫王連海的中學(xué)生。他趴在桌子上學(xué)習。我最討厭的就是學(xué)習,看到這情景我便想打道回府。可是突然我的眼睛被什么東西閃了一下,亮晶晶的,挺刺眼的。我定睛觀看,王連海手里不知何時多了一些東西,發(fā)出炫目的光亮的就是他手中的東西。那一團東西好像是姑娘的衣服,內(nèi)衣什么的,白白的,紅紅的,粉粉的。那團衣服在他的手里卷來卷去,被揉得像是一團紙,在我驚奇的目光中,瘦瘦的中學(xué)生的舉動很令我費解,他還把衣服貼到臉上,捂到鼻子上深深地嗅著。我以前只見過狗有這樣的愛好。所以我內(nèi)心里很是看他不起。但是,他手里那團女人的衣服突然間在我的心里勾起了一股酸水,口水不自覺地流了下來。徐輝姐妹仨不是想看看女人的衣服嗎.那樣的衣服好像正好適合她們穿呢,心里的陰霾一掃而光。我頓時知道了自己下一步該干什么了。
我興沖沖地向回爬時,因為高興便又一一重溫了屬于我的風景。曾大夫正在把自己癟癟的乳房給嬰兒當毛巾擦臉,奇怪的是嬰兒倒是停止了哭泣,不知是曾大夫的乳房起了作用還是哭累了。戴軍帽的年輕人還在重復(fù)著一樣的動作,煤球像是一個寶貝似的。胡曉蔓在哭,是那種不發(fā)出聲音的哭泣。她沒有躺在床上,而是斜倚在床頭,腳著地,頭發(fā)散亂地裹著鐵床頭。她的兩只手里卷著一條黑色而柔軟的紗巾,她不停地把紗巾捆到床頭上,試著把頭伸進去,每伸進去一次她都會拼命地捂著嘴,不讓哭泣發(fā)出聲來,然后看看天花板說一聲:“還有三天呀。”看著她翻來覆去地重復(fù)一樣的動作,我的喜悅不知為什么就有點像是長了毛,澀澀的。
時光在一股酸酸的空氣中慢慢地移動,我似乎聽到了它沉重的呼吸聲。時光是個吃多了山楂面的老人,肯定沒錯。那一天我在王連海家的閣樓里趴著都睡著了,即使睡著了,我的手里也是緊緊地握著一個長竹竿,但是我一直沒有機會用上長竹竿,因為王連海一天都沒在家。那空空的房子飄滿了我渴望的目光。我的目光都是酸的。好在王連海沒有辜負我的等待,我手里握著長長的竹竿再次向下觀看時已經(jīng)是新的一天了。王連海在家,他在寫作業(yè)。他還沒有拿出衣服,衣服不知道放在了哪里。他一直在寫作業(yè),我等得心焦,就放下竹竿爬回到曾大夫家閣樓里。我沒有聽到嬰兒的哭聲,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把嬰兒送還給她妹妹了。錯開擋板的一條縫,我的眼睛頓時睜得大大的。我竟然看到了戴軍帽的那家伙。我揉了揉眼,還以為自己在黑暗里待得太久,看花了眼。或者是我以為自己看到的是曾大夫家,卻來到了戴軍帽的年輕人家閣樓里?可是隨即我就推翻了自己的瞎推測。因為我明明看到了曾大夫斜躺在旁邊的床上睡著了。嬰兒就在她的身邊,眼睛也是閉著的。正是午睡的時候。我以為這個時候只有我沒有一絲的困意,原來戴軍帽的年輕人比我更加興奮,他居然跑到別人家來散步了。他用我看到過的那兩個手指,正輕輕地從曾大夫口袋里向外夾東西。曾大夫的口袋一定很小很窄,小伙子費了半天的勁還沒有夾出來。我都替他著急了就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我這咳嗽可非同小可,嬰兒突然間蘇醒放聲痛哭起來,戴軍帽的小伙子受到了驚嚇,撒腿向外跑,軍帽飄然落到了地上。曾大夫聽到孩子的哭聲也驚醒了,她抱起嬰兒搖著,低頭看到了那頂軍帽。
那一天我終于如愿以償,我找到了下手的機會。就是那個中午,那個人人昏昏欲睡的中午。我重新返回到王連海的頭頂時,姑娘的衣服像是頭巾一樣被裹在王連海的臉上。只露著一雙眼,那雙眼像是狼的,紅紅的,怪嚇人的。突然外間屋響起了王連海母親尖厲的驚叫。王連海顧不得把女人衣服藏起來,撒腿向外跑,一邊跑一邊喊:“媽,怎么了怎么了?”我聽到他媽媽說:“我剛才恍恍惚惚地好像看見家里有個人,我一睜眼他就跑出門了,快看看,家里少什么東西沒有。”我聽到咚咚的奔跑的腳步聲,大概是王連海追到外面去看有什么人了。我趁此機會,把竹竿伸下去,竿子的另一頭有一枚生銹的釘子,我很輕松地就把姑娘的衣服拿到了手。
曾大夫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拿著軍帽在沉思冥想。失去軍帽的年輕人已經(jīng)回到家里,驚魂未定,正瘋狂而且更加快速地把煤球往外夾。小兩口的中午一如既往,我真為他們害臊,打架就打架吧,為什么還把衣服脫光。胡曉蔓凄慘地說:“只剩一天了。”那條紗巾已經(jīng)被固定在床頭,看來她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紗巾晃來晃去的,讓我的興奮大打折扣。徐輝姐妹三腦袋挨著腦袋還在琢磨她們丟失衣服的下落。我父親喝得酩酊大醉,早就攤著身子不省人事了。我看到他身旁有一盒火柴,是泊頭火柴,火柴盒上的圖案我還是頭一次見到,我就隨手塞到了兜里。
我抱著姑娘家的衣服樂頰頰地去敲徐輝家的門。
徐輝打開一條縫伸出腦袋,問我干什么。我說:“我想吃山楂面。”
徐輝搖搖頭說:“不行,你沒有我們的衣服,你就不能吃山楂面。”
我興奮得臉上有些發(fā)燙,我舉起那團衣服說:“我有。”
徐輝的眼睛立即就亮了。她的眼睛發(fā)亮時就很好看。比我媽單位那個唱歌的阿姨還漂亮。她一把就奪過了我手里的衣服,然后就跑了進去,一會兒她們姐妹三一起走出來。她們把我逼到她們家窄小的廚房里,徐輝一邊把一塊山楂面塞到我手里一邊惡狠狠地說:“我就知道是你爸干的。”
我急著把山楂面往嘴里塞,抽空說了聲:“不是,不是我爸。”聲音小小的,也不知道她們聽到?jīng)]有。
那天下午父親被一個耳光給扇醒了。父親捂著臉,他的臉一定很疼,他的目光也一定不太清晰,因為徐輝她媽就站在他面前,他還問人家是誰。徐輝的母親二話沒說又給了父親一耳光。父親毫無還手之力,他暈頭轉(zhuǎn)向地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徐輝的母親打了兩個耳光,罵了兩句臭流氓,看了我一眼,對我說:“長大了別學(xué)你爸。”我唯恐她看到我的山楂面,我把握著山楂面的手藏到了身后。徐輝母親腳步響亮地走了,父親摸了摸自己紅腫的臉,自言自語道:“原來是做夢。”倒下又睡了。
我不舍得一下子就把得來的山楂面吃光,我看了看東倒西歪的父親,看了看黑乎乎的屋子,這并不是一個讓我慢慢地品嘗山楂面的好地方。我的頭抬起來,我知道我想去哪兒吃了。
我爬上閣樓。閣樓是我自由的空間,是完全屬于我自己的。山楂面在那里吃著別有一番味道。我沒想到自己選擇的竟然就在胡曉蔓的頭頂,我聽到了她的自言自語。我把臉貼在樓板上,眼睛向下觀看。胡曉蔓正在做最后的告別,她說:“這是我生命最后的時刻了,五天你都不給我一點希望,你是在另一個世界等著我呀,你不用等了,我來了。”
我六神無主,我可見過人死時是多么地可怕,我怕我做噩夢,便在身上亂摸著,突然我摸到了火柴。我劃了整整十根火柴才劃著,我把它扔下去時,我仿佛看到有一團烈火隔在了我和死神之間,我不用害怕做噩夢了。
胡曉蔓家著了火,住在三樓的所有人都來救火。胡曉蔓沒有死。別人把她從火里救出來時還聽到她在笑。她的笑聲從屋子里透過天花板傳到我的耳朵里,我覺得她笑得挺開心,她終于知道,她說的那個“你”是不希望她死的。在救火的人流里我看到戴軍帽小伙子此刻沒戴帽子,在混亂之中,他終于把手伸到了別人的口袋里。王連海的眼睛緊緊盯在徐輝的身上。救火的人流里沒有我父親,他還在醉著。
胡曉蔓后來一直快活地和病魔做著斗爭,她的臉有燒過的痕跡,但是這并不影響她對生命的渴望,直到十年之后,她才被耗盡最后的一絲生命之火。醫(yī)生們都說她能活那么長時間是個奇跡。
若干天之后,我從我們家的小孔看到了我的母親。和母親分別的時間并不長,我看到母親瘦了,母親跪在父親的面前,臉上全是淚水。母親喋喋不休地請求父親的原諒,但是父親只顧著喝酒卻一句話也沒有說。最后母親從地上站起來,放下一包東西,走了。
那天晚上,父親破天荒地沒有喝酒,他說要帶我去看電影,是個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電影,叫《畫皮》。徐輝看了,每天在家里講里面的故事嚇唬她的妹妹。電影院離家很遠,父親一推自行車,就感覺到后胎沒氣了,父親納悶道:“我得罪了誰,天天扎我的自行車。我是今天下午剛剛補的。”沒有辦法,那天晚上父親就是騎著他那輛后胎沒氣的自行車帶著我去看電影的。父親倒沒什么,他的座是軟的,苦了坐在后座上的我,我的屁股被顛成了十八瓣。不知是因為我的屁股的疼痛還是因為電影太過恐怖,我看著看著就哭了。我伸手緊緊抓住了父親的手,我感覺到,父親的手也是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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