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春末夏初的一場綿綿細雨,我結(jié)束了為期兩周的采訪。13個鄉(xiāng)鎮(zhèn),93位民師,10多個陰雨連綿的日子,充滿淚水和無奈。
93雙眼睛滴落的淚珠敲打在心頭,93張嘴巴仿佛在重復著同一句話:“張科長,工作的時候,我沒感覺到自己是一名民辦教師,甚至比公辦教師還能干。只有在拿到人家三分之一工資時,我才意識到自己是一名民辦教師。”
《教育大辭典》載,民辦教師指在我國中小學中不列入國家教員編制的教學人員。民辦教師的存在,成為農(nóng)村普及中小學教育補充師資不足的主要形式。他們除少數(shù)在農(nóng)村初中任教外,絕大部分集中在農(nóng)村小學,一般具有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由學校或當?shù)鼗鶎咏M織提名,行政主管部門選擇推薦,縣級教育行政部門審查批準,發(fā)給任用證書。在生活待遇上,除享受所在地同等勞動力工分報酬外,另由國家按月發(fā)給現(xiàn)金補貼。
民辦教師自建國初開始出現(xiàn),在山東省截止到1985年9月30日停止招人。1965年底達到180萬人,1977年增加到491萬人,此后逐年減少,1993年230萬人,1995年180萬人,1997年121萬人,1999年54萬人。2002年1月22日,原山東省教育廳廳長滕昭慶在山東省九屆人大常委會第二十五次會議上透露,64770位民辦教師將于本年上半年退出歷史舞臺。
這批民辦教師將成為我省特殊歷史時期內(nèi)教壇上的最后一批民辦教師。懷著了解和記錄這一歷史的責任,我走近了93位民辦教師。 “兩個孩子是捆在炕上長大的” 我采訪的第一站是皇城鎮(zhèn)。據(jù)《臨淄區(qū)志》記載:古齊邑安平城廢后,逸民留居于城內(nèi)皇戚貴族駐地,故名。
陪同我采訪的是鄉(xiāng)中心校的吳校長。一上車,吳校長就對我說:要說困難,哪一個民辦教師都很困難,但在皇城最苦最難的還是王美風教師。王老師1970年工作,家里拖著有病的丈夫,每年就靠干民師掙幾個工資維持生活。
在南羊小學見到王老師時,她已經(jīng)上了一節(jié)課。我們坐在王老師的對面,這時,從陰沉的云層中鉆出的夕陽,透過斑駁的樹葉,照在王老師半禿的頭頂,幾根青絲寥寥可數(shù),溝壑般的皺紋已爬滿前額。王老師不善言談,總是我們問一句她回答一句,我們不問,她就靜靜地坐在那兒。每說一句,她總是對著我們友好地笑笑,但笑容中分明包含著一絲悲苦和期盼。
我說:“王老師,你50多歲了,怎么還沒轉(zhuǎn)正呢?”
她說:“我1970年開始工作,干到1978年結(jié)婚。結(jié)婚后就中斷了,直到1984年招考民師時又上來。前邊雖干了八年,但因為教齡中斷,按政策連不上。教齡短,沒辦法。”王老師話語低沉。
“王老師,這些年苦也苦過了,難也難過了,你現(xiàn)在還擔心什么?”
“擔心.倒也沒有什么擔心的,要說,最擔心的還是怕轉(zhuǎn)不了正,一搞人事改革,就得下來,別的都不怕.怕就怕干了一輩子民師,落個叫人家攆回家的名聲,無法抬頭見人!”
“這些年來,你有沒有感覺比較難挨的事情?”
“唉,誰家沒有難挨的事情?只不過咱比人家命更苦一點,淚更多一點。”
說到這里,我看到王老師眼圈黑沉沉的,王老師努力克制著,淚珠才沒有當面滴落下來。
“唉……”王老師嘆過之后,接著說,“說多了,真怕領(lǐng)導笑話。俺從干上民師,就沒過一天安穩(wěn)日子。開始,俺男的在車隊工作,人老實,沒白沒黑地干。家里沒老人,孩子沒人看。每天到上班時,就得把孩子從手到腳都捆綁起來,捆綁松了,怕蹬開,跌下床磕著碰著,只得捆綁得緊一點……捆綁好后放到床上,兩邊用被子裹著不能滾動,愛怎么哭就怎么哭,想怎么尿就怎么尿。孩子早上捆綁早上哭,下午捆綁下午哭。孩子哭,我就打,就罵,罵出屋門后,自己捂著鼻子哭一路。冬天,孩子衣裳穿得厚點還好說,夏天衣裳單薄了,孩子身上被繩子勒出一道道血印……孩子都是父母的心頭肉,誰不疼自家的孩子,可是沒辦法呀!”
“孩子都得這樣緊緊地捆著嗎?”
“是呀,捆不緊可不行。梧臺有位民師,沒把孩子捆好就急著去上班,孩子從炕上掉到爐子上,三歲大的小子活活地被燒死了。”
說到這里,王老師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了,一連串的淚水滾落下來,襯衣泅濕一大片。“孩子剛大一點了,俺對象開車出了點事。老實人想不開,有點事總在心里窩著,誰知時間一長,竟窩囊出精神病,長年累月地吃藥,一不吃藥就犯病,犯病就摔東西,打人,罵人,沒辦法,他一犯病,我只好躲出去。”
“現(xiàn)在家里生活怎么樣?在村里能處于什么水平?”
“咱夠不上什么水平,兒子大了,孬好給他蓋口屋,不然,孩子找對象都找不成。”
“還有債嗎?”
“不多,還有……兩千多元吧。”王老師凄然一笑,從她那閃閃爍爍的話語中我知道,王老師的債決不止兩千多元,只是礙于面子,不好意思說。
王老師所在的皇城鎮(zhèn),民辦教師工資一年分兩次發(fā)放。一次是教師節(jié),一次是春節(jié)。月工資僅僅四、五百元,原北羊鎮(zhèn)與皇城鎮(zhèn)合并時,北羊鎮(zhèn)欠發(fā)民師兩個月的工資,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著落。
采訪回來的路上,我問王老師的工作怎么樣。吳校長說,前幾年挺好的。這幾年嘛,年齡大了,家里又有拖累,不如小青年了,但很能干,說不出別的。
太陽鉆入了厚厚的云層,遠處的村莊籠罩在薄薄的煙霧之中。望著車窗外碧綠的田野,我靜靜地思索著,像王美風這樣的老師,把一生中最美好的東西毫不保留地奉獻給了孩子,奉獻給了事業(yè),對于他們,還能有什么更高的祈求呢?十年前的舍友,仍然是老民辦
第二天起床,天霧蒙蒙陰沉沉的,仿佛要下雨的樣子。
來到齊都鎮(zhèn),打開民師名單,才知道十幾年前的舍友——李恒謙還是民辦教師,他在齊都鎮(zhèn)成人教育中心校工作。我剛工作時,就同老李一個宿舍,一塊吃一塊睡了好幾個年頭兒。我知道老李能吃苦能受累,工作上有點子有辦法,干班主任是一把好手。老李是個熱心人,還跑來跑去給我介紹過對象。他鄉(xiāng)遇故知,一半是為了看望老友,一半也是為了采訪,便會同中心校負責人老王去了鎮(zhèn)成教中心。
一邊走,老王一邊介紹。成人中心校就建在齊國稷下學宮的原址上,也就是原來的城關(guān)農(nóng)業(yè)中學。60年代時,大興農(nóng)業(yè)中學,曾是全國的一面旗幟,校長受到過劉少奇、彭真、陸定一等中央首長的接見,《人民日報》、《大眾日報》多次介紹該校的辦學經(jīng)驗。可是“文革”一開始,學校受到?jīng)_擊,校長受迫害致死。
步入學校,三排青磚鑲門鑲窗的土坯小房子便展現(xiàn)在眼前,三條磚砌小路,從學校大門,徑直延伸到房前。一看便知,房屋是六、七十年代的構(gòu)造,雖有些陳舊,仍掩飾不住齊國故都古樸典雅的風格。
見到老李時,他正在修理電視機,見到我,他的粗壯的大手緊緊地把我握住,依然那么熱情,那么質(zhì)樸,那么豪爽,他的洪亮而高亢的嗓門,更是把我的耳朵都震得嗡嗡響,與印象不同的是,兩鬢添了白發(fā),滿臉有了皺紋。
我說:“老李,十幾年不見,你風采依舊哇!”
老李指了指電視機旁的半截蠟燭說:“什么風采不風采的,我已是風燭殘年了,還能有多少蹬頭,盡心盡力吧。”
“三十多年了,還是老民辦?”
“哼,他娘的,咱燒香,佛就掉腚,像咱這30多年教齡的老民辦,大概全省也沒幾個。”
“怎么回事?”
“命不好唄!小張,你也知道,我原先不信命,有時回味回味,咋就像命中注定了一樣,總差著半步。”老李彈了彈煙灰,深深吸了一口氣,接下去說:
“我是1965年來到這里,是當時城關(guān)農(nóng)中畢業(yè)留校的。1972年6月回本村譚家聯(lián)中教物理,一直干到1978年。那年,二化技校缺教師,通過區(qū)教育局找到我,調(diào)我去教技校生。1985年考慮借調(diào)雖說是組織行為,但長期在外,對民師轉(zhuǎn)正不利。可命運真是不濟,我8月份趕回來,人家二化技校9月份就轉(zhuǎn)了一批民師,聽說指標挺富余的,還轉(zhuǎn)了些一天教師都沒干的工人家屬。”
“1987年8月,區(qū)第一職業(yè)高中開設(shè)機電專業(yè),沒有專業(yè)課教師,區(qū)、鎮(zhèn)教委同意后又把我借調(diào)到職業(yè)高中,從事專業(yè)課教學并任機電專業(yè)組組長。1988年底進行專業(yè)技術(shù)資格評聘,我是1965年參加工作的,完全可以評聘中學一級,第一次摸底報的是中一,但由于鎮(zhèn)上競爭激烈,第二次摸底報成了中二,中二競爭的還很多,最后給我報了個最低級——中學三級。當時,因為借調(diào)在外,考慮到職稱年年評,沒有在意。誰想到,第二次職稱評定竟是7年以后。而在這期間,民師轉(zhuǎn)正的硬件必須是中學二級以上職稱。1995年評上“中二”了.年齡超了50歲,又擋下了。1999年評上中一了,可到現(xiàn)在也沒消息。今年,我已58歲了,唉,還有啥希望呢?”
“期間,你就沒想考一考嗎?”
“1989年時,下文件不超過45歲的可以考淄博師專。多年來,我大多數(shù)時間教高中、中專課程,考師專,我有優(yōu)勢,可細算一下,到當年的9月1日,年齡又超了三個月”。
“一個宿舍時,見你中午不休息,整天學習,考文憑,學完了嗎?”
“早學完了。那時學的是北京人大法律專科,后來又拿了衛(wèi)電高師漢語文學專業(yè)的畢業(yè)證,結(jié)業(yè)證書也七、八個了。1995年5月,我還加入了山東物理學會,成為省物理學會會員。”
“一塊工作時,你帶的班就是市優(yōu)秀班集體,這十年還行吧?”
“老李不錯,人很耿直,成績就更突出了。塊來的老王一旁搭話。
“咱有啥,都是人家王校長的支持唄!”
老李一邊說,一邊摸出鑰匙,打開抽屜,搬出厚厚的一摞證書。我翻看了一下,“淄博市中小學優(yōu)秀班主任”、“淄博市教學能手”……還有十幾次區(qū)、鄉(xiāng)鎮(zhèn)表彰。最后,老李抽出一本書,遞到我面前說:“小張.這是我參與編寫的書,提提意見吧!”
我接過來一看,是山東大學譚文長博士主編的《微機應用基礎(chǔ)教程》,老李是副主編,并承擔了第一章的編寫任務。
我捧著書,緊緊握著老李的手說:“老李,你再等一等。據(jù)我所知,你還在轉(zhuǎn)正的范圍。”
“小張,你放心,只要單位讓我在這兒干,我就耐心地等下去,不為別的,還有份責任心呢!”
話別老李,走在回去的路上,老王動情地對我說:“老李壞就壞在一個‘能’字上。組織需要是不錯,但在外面借調(diào)多年,啥事都耽誤了。”
車窗玻璃上零星滴落了幾滴雨點,云彩壓得很低,仿佛壓在我的心頭。坐在車上,耳畔還時時回蕩著老李的話:“在學校里我是‘二等教師’;在村里我是‘二等公民’;在社會上我們民辦教師是一個被社會遺忘的‘弱勢群體’!”54歲取得美術(shù)大專文憑的民辦教師
本想先到比較偏遠的山區(qū)鄉(xiāng)鎮(zhèn)采訪,可連日的綿綿細雨,阻斷了行程,干著急,沒辦法。可時間不等人,只好在幾個經(jīng)濟條件比較好的鄉(xiāng)鎮(zhèn)采訪。
召口鄉(xiāng)位于臨淄西部,據(jù)《,臨淄區(qū)志》記載:召口在愚公山、鳳凰山之間,古為要道,設(shè)有驛站,西方國家來使人齊之口,駐此待召。著名的金嶺鐵礦就坐落于召口西南。近幾年,該鄉(xiāng)所屬的金召、召口等村莊已開采鐵礦,形成規(guī)模較大的山東宏魯集團、順達集團,成為淄博市的經(jīng)濟強鄉(xiāng)鎮(zhèn)之一。
車子剛到召口鄉(xiāng)南塢小學門口,好客的邊校長挽著褲管站在門口等候多時了。一下車,邊校長便遞過一把雨傘熱情地打著招呼。
我說明來意后,讓邊校長先介紹一下三位民師的情況。
邊校長動情地說:“都很能干,是咱學校的老‘黃牛’!”
“這幾個教師家庭生活咋樣,”
“都不好。拖家?guī)Э诘模饪克摹⑽灏僭べY,比要飯的強點兒。”邊校長說話沒遮掩,很痛快。
“房俊玲老師娘家是皇城,這是第二次嫁人。作為農(nóng)村婦女二次嫁人,找到的對象雖說老實厚道,卻沒能耐,只能給人家看看門,掙個三百二百的,卻偏偏又得上個腰椎間盤突出癥.十幾年干不了活兒了!”
“很困難……”同來的老鄭聲音開始低下來。
“放了假,房老師販了菜到集上賣。一次,我去集上買豆角,一看是房老師,走也不好,買也不好。房教師拿著一把豆角硬往兜里塞,給她錢又不要。你想人家騎著車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一天還不知能掙幾個錢兒,咱忍心嗎?若不是逼到?jīng)]辦法,誰去丟那個人?”
說著話,進來兩女一男,不用說,走在最后面、步履蹣跚的肯定就是房老師。一問,果然不差。
房老師行動凝重,干練,不過已滿臉皺紋.眼神已有些虛弱。同來的老鄭向他們介紹后,三人搓著手,眼神緊盯著腳尖,靜靜地坐在那兒。我打破沉悶的空氣,說:“房老師,聽說你54歲了,還取得專科學歷,不容易呀!”
房老師淡淡一笑:“唉……不也過來了嗎?我是1998年考上師專美術(shù)系的,去年剛剛畢業(yè)。在學校里,我是年齡最大的,人家年齡小的,比我小兒子還小六、七歲呢!”
“你參加學習花了多少錢?”
“連吃帶住,省了再省,一年也得1500元.三年,花了近5000元,相當于一年的工資哩!”
“現(xiàn)在,一周上多少節(jié)課?”
“我包班,包一年級,除了一節(jié)品德課和兩節(jié)體育課外,語文、數(shù)學、美術(shù)、音樂七、八門課,全都我一人上。”
“一周全泡在教室里嗎,”
“農(nóng)村學校都這樣,沒有專職教師,所有課程一人挑。按區(qū)里規(guī)定一周有39節(jié)課,包括學生自習,房老師大概得上36節(jié)。房老師整天身不離教室,心不離學生呀!”邊校長補充說。
“老師生病長災的,咋辦?”
“老師怎么能允許長病呢?一個人管一頭,長病就得挨著;實在挨不住了,也得等到星期天才去打針吃藥;即使打針吃藥,也只挑便宜的。”旁邊的張俊香老師插嘴說。
“張老師有個婦科病,挨了好幾年了,不難治.只是沒時間,再說也確實疼那幾個錢,干民師的哪有錢治病?”房老師說。
“除了民師工資外,家里還有其他經(jīng)濟收入嗎?”
“哪還有?再就是種糧食,刨去化肥、水費、收種等雜七雜八,收不下幾個錢,白搭上功夫!”
“平常上課,星期六、星期天還得忙農(nóng)活?”
張俊香說:“不光星期天。人家澆地都是搶白天,俺就等著晚上澆,咱別沒時間,只能等人家不愿意澆的時候再澆。”
望著張老師那瘦弱的身材,一個女人扛著鐵锨在漆黑的夜色里跑來跑去的身影,在我的眼前晃來晃去。作為一個女人,一個作為民辦教師的女人,舍棄了病痛,舍棄了懼怕,幾乎把自己的全部都掏給了事業(yè)……
山里的民師淚更多
邊河采訪的第一站是南術(shù)南小學。
南術(shù)南位于臨淄區(qū)最南端,東南鄰濰坊市的青州,西南鄰淄川區(qū),是典型的丘陵地貌。
我們坐上王校長為我借的車,一路顛簸著向南術(shù)南跑去。王校長只有三十五、六歲,辦事很認真,標準很高,也很有事業(yè)心。他原先在一所區(qū)屬學校任領(lǐng)導,2000年區(qū)教育局組織校長聘任制改革時,王校長通過公開競爭.自愿離開優(yōu)裕的工作環(huán)境,來這偏遠山區(qū)任鄉(xiāng)鎮(zhèn)中心校長。上任不到三年,他多方籌措資金300余萬元,為邊河建起了一、座教職工宿舍樓、一座能容納近千名學生住宿的公寓,中學、中心小學還實現(xiàn)了網(wǎng)絡終端進教室。
從邊河鄉(xiāng)政府到南術(shù)南村少說也得二十多里路,能走的只一條僅容一輛車的沙石小路,路面坑坑洼洼。小路的一邊是幾十丈深的溝壑,一邊是蜿蜒起伏的山坡,沙石小路也隨著山勢忽高忽低,忽上忽下。路程還不到一半,同來的女同志小崔已嘔吐不止,只好找了個村落把她放下。
我問:“王校長,南術(shù)南的學生上初中每天就走這條路嗎?”
“就走這條路。學生騎自行車每天從這里走個來回。由于路遠不好走,早晨天不亮就得走;下午,我們要求中學4點半放學,可學生還是天黑后才到家,每天花費在路上的時間將近四個小時。花費時間不說,學生的安全是個大問題,每年邊河都有學生掉到溝里跌傷或摔殘的事情發(fā)生。蓋上學生公寓后,學生不用來回跑了,時間充足了,安全也有了保障。”
聽著王校長的介紹,車子不知不覺地順著山路跑進溝底。兩邊直立的土崖有六、七丈高,有的地方已裂開了尺把寬的縫隙,隨時都有摔落溝底或汽車堵塞之類事情發(fā)生的可能。看到這里,我不得不佩服王校長的精明強干,建學生公寓,保學習時間、抓學生安全……可謂一舉多得。
車子爬上山溝,便到了南術(shù)南村。穿過村子,順著辛泰鐵路,往南走不遠就是南術(shù)南小學了。
小學校剛剛刷過涂料,墻壁上的書寫工整的“捧著一顆心來,不帶半根草去”的紅漆大字,分外醒目。花磚半墻,石子鋪路,五顏六色的花草,翠綠欲滴的青松,無不透露出典樸素雅,青春向上的氣息。
山里最缺乏的是平整的土地,小學校只有四排小瓦房,長寬不足百米。校門口南邊,有塊立著籃球架的巴掌大的洼地,便是小學的操場。聽王校長說,操場只是臨時租用,早就想征過來,但手續(xù)一直沒辦好,因而也不敢修整。
校長是一個四十出頭的中年人,叫傅尚浦,說話很干脆,做事也很利落。
一問傅校長,還有半個小時師生就要放學。我說:“咱還是先到教室里看看學生吧!”
走進教室,孩子們齊聲喊了句:“老師好!”
我招招手,點點頭,算是回禮。問身旁的一個男孩:“你叫什么名字?”
“張健。”男孩有點緊張,怯怯地站起來說。
“誰給你們上語文課?”
“王老師教語文,還教數(shù)學。”
“王老師課講得好嗎?”
“好!我很愿意聽他的課。”
“王老師對你們好不好?”
“好!他給我們講故事,給困難同學墊書費,還領(lǐng)我們上山捉蝎子賣錢……”
我問傅校長:“王老師是誰?”
傅校長指了指站在門口,不斷搓著手的中年漢子,“這就是王修田老師。”
我上前與他握手,感覺到他的手掌硬硬的,上面分明結(jié)了層厚厚的繭子。斑白的頭發(fā)、虛弱的眼神、布滿滄桑的臉,無不印證著他同困苦和艱辛搏斗的痕跡。
我問傅校長:“學校還有幾個民師?”
“兩個。王修田,還有我對象——王玉花。”
我走進辦公室,迎面墻上掛著教師簡介。
王修田,男,44歲,民辦教師,教導主任兼教五年級語文、數(shù)學。1982年參加工作,中師學歷。工作20余年來,兢兢業(yè)業(yè),任勞任怨,全身心撲到教學工作上,教學成績連續(xù)多年居全鄉(xiāng)之首,多次受到區(qū)、鄉(xiāng)表彰。人生格言:踏踏實實工作,老老實實做人。
王玉花,女,42歲,民辦教師……
同來的王校長說:“張科長是區(qū)里來的領(lǐng)導,主要是想了解咱民辦教師的困難。大家要把平時的苦事、難事多向張科長反映,對咱們民師轉(zhuǎn)正有好處的。”
王玉花說:“要說干民辦教師苦累都一樣,干活不少,掙錢不多。先不說錢的多少,光精神上就讓人受不了。但論家庭來說,我還不算苦,對象干教師,幾個哥嫂都在大城市工作,家里沒啥拖累,一個女人家掙個三百二百的,還行。修田老師就不行了。上有老,下有小,父親生病落下一屁股債。一個大老爺們就靠那幾個工資,不餓干牙才怪呢。這不,他媳婦去給人家當保姆、看孩子,不到?jīng)]辦法的地步,誰愿意去干那侍候人的差事?要寫還是先寫寫他。”王玉花長得粗壯高大,紅黑的臉膛,宛若一棵秋風中挺拔的紅高粱。她同他對象一樣,為人樸實,說話直來直去。
我把目光投向王修田老師,他仍然上下搓著手,臉憋得通紅,有點苦澀地笑笑說:“最苦的日子熬過去了,比起以前來,好多了。”
我問:“什么時候最苦?”
“1986到1990年期間,孩子小、父親生病,有時想想就沒法過下去。父親患腦血栓,復發(fā)一次就得花費上千元。當時,我每月只有45元工資,還有一家人的吃穿,哪能付得起住院費?沒法子,只好求親告友。”王老師停頓了下,接著說:“父親住院后,學校里沒有多余的教師,為了不給學生耽誤課,只好叫愛人陪護。孩子放在他姥姥家,我星期天時捎著煎餅、咸菜到醫(yī)院替一替我對象。那時,一元錢在全家人手里捏來捏去,總不舍得花。雖然盡了心,但父親的病最終沒治好,落了一屁股債。十幾年了還欠兩千多元,只是親戚里道的,人家不好意思上門討要。”
“這期間沒想給家里找點別的財路?”我問。
“別的,也不好干。1997年村里實行退耕還林,除每人留少量口糧田外,大片的土地承包,但承包得拿現(xiàn)錢。咱又沒有錢投標,只好放棄。在村里錢不好掙,地包不上,我對象只好到十化建打工,一星期回來一次。”
“家里現(xiàn)在怎樣?”
“住的仍然是六十年代的四間草房,在村里屬于最矮、最破的。一個小孩都上初中了,連個自行車都買不上,最后是小孩他姨給買的。”王玉花說。
“邊河別的沒有,到處是石頭。王老師原先就會開拖拉機,如果開拖拉機往山外送石料,也早比這強多了,這不都是為了孩子們,為了學校嗎?”傅校長說。
“村里對民辦教師沒什么照顧嗎?”
“原先有點兒。現(xiàn)在,村里事多,照顧不過來了。”王老師一攤手,抬起臉,對我淺淺一笑。這一笑中,是否包含著對村里政策的不滿,我不想探究,但一種對未來幸福生活的期盼卻分明寫在臉上。政策還沒有下,我還不敢告訴王老師馬上要辦理民師轉(zhuǎn)正手續(xù)的消息。我在心里默默地說:“再堅持幾天,愿望就能實現(xiàn)了。”
走出辦公室時,已經(jīng)中午12點多了。
傅校長非要留下吃中午飯,并且說要走的話,就是看不起他。我們只好留下。
我們吃飯就在傅校長家中,王玉花老師主勺。炸花生米、韭菜炒雞蛋、野菊花……談不上豐盛,卻非常可口。
飯吃到一半,王修田老師來了,提了罐,拿來了一瓶紅蒲公酒。
揭開蓋子,是一罐雞湯。王修田老師一邊舀,一邊歉意地說:“山里人窮,沒什么好拿的,湊付著點兒吧。”
看著這些,我心里翻江倒海般難受。我知道山里人是不會輕意殺掉老母雞的,除非來了尊貴的客人。在窮山溝里,我卻受到這般熱情的接待.頓覺股股熱血直往頭頂上躥。
我夾起一塊雞肉放到嘴里,雖然清香誘人,但在舌頭中間拌來拌去,總是難以下咽。我端起酒杯,雙手舉到兩個王老師胸前,哽咽著說:“真心感謝你們,我敬你們一杯。”然后,我先一步一飲而盡。
我抬起頭來望了望王修田老師,混濁的眼淚沿著他那溝壑般的皺紋,無聲地流下。
吃罷午飯出來,路過村里代銷點時,我向代銷點老板要兩瓶最好的酒。老板難為情地說:“山里人喝不起好酒,最好的酒就是12元一瓶的紅蒲公,本來還有兩瓶的,今中午被學校的王修田老師賒去一瓶。”
我掏出錢,為王老師付了酒錢,又買了些點心,委托老板給王老師的母親送去。然后,便鉆進車,直跑向鄉(xiāng)政府……。
下午,我們又去看望了民辦教師——邊洪柱、楊士安。他們都一樣的清苦,一樣的不屈,一樣的期盼。回去的路上,錄音機播放著《還珠格格》的插曲。聽著悠揚的歌曲,我暗暗地問自己:王修田、邊洪柱、楊士安等人對教育愛了一輩子.恨了一輩子,盼了一輩子,將來能得到一個好名分嗎?作為一個政策的執(zhí)行者,我深知自己不能回答。我把目光移向朝著遠方延伸的鐵路,一塊塊枕木就橫臥在那兒,任憑風吹,任憑雨打,可它不聲不n向,無索無求。正是有了這一塊塊枕木,一列列火車才能在祖國大地上一往無前地通過……用生命延續(xù)“退休民辦教師”
這一名分
不知是連日的奔波,還是風大受涼,采訪結(jié)束的當天晚上,我就感冒發(fā)燒,在醫(yī)院掛了三天吊瓶。第四天一上班,科里的張老師就告訴我,邊河的一位常老師已經(jīng)來找過我三次,今天可能還會來。果然,不一會兒,原邊河中心校的張校長就領(lǐng)著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師來了。
老教師叫常來建,邊河鄉(xiāng)北劉小學民辦教師。
常老師很急切,沒坐下就說開了。
“俺聽說張科長到邊河同民辦教師談話了.不知道為啥沒同俺談,是不是這次轉(zhuǎn)正又不行了?這幾天俺心里急得慌,不管你忙不忙,大老遠跑來就是想問一個確信。”看得出,常老師很疲憊,恐怕已經(jīng)好幾天沒睡好覺了,兩個眼角還掛著眼屎。
我忙向常老師解釋:“常老師,你別急。民師轉(zhuǎn)正的文件還沒有下,我找一部分民辦教師談話只是想了解情況,為市里召開的民辦教師座談會做準備,沒別的。”聽完后,他還怔怔地望著我,仍有些半信半疑。 “是嗎?是這樣嗎?” “是這樣。過幾天市里就召開座談會,開會后才能制定文件,辦理民辦教師轉(zhuǎn)正手續(xù)。”我肯定地說。
“噢,真是這樣。”常老師長長地舒了口氣。
我又問他多大年齡了。他說:“屬小龍(蛇)的,1941年生的。”
“噢……已經(jīng)61歲了。”我嘴上沒說,但心里明白,他去年就該退休了,到現(xiàn)在沒辦退休手續(xù),就是為了等最后一線希望,但這一線希望已經(jīng)是崩潰了。
我說:“常老師,這樣吧,你回去把任民辦教師的資歷寫一寫,看能不能向上級反映反映。如果不能轉(zhuǎn)正,領(lǐng)導能給退休民辦教師提高一下待遇不也行嗎?”
他一聽,露出了笑臉,說:“那可好,回去后我馬上寫。”說完后,他拿起已經(jīng)缺毛少皮的老“北京”牌挎包樂呵呵地走了。
第二天下午,領(lǐng)著常老師來的張校長給我送來了材料。我一看是用微機打印的,非常正規(guī),用了不少功夫。常老師寫道:
我叫常來建,家住邊河鄉(xiāng)北劉村。1958年8月任民辦教師至今(1965年市里抽調(diào)搞社教中斷兩年)。教師是我最向往的職業(yè), 自從擔任民辦教師后,我就把一顆赤誠的心和最美好的年華都奉獻給了我所熱愛的教育事業(yè)。
彈指間四十多年過去了,那時只有17歲的我現(xiàn)在已是須發(fā)蒼白的老頭。回顧這四十多年來的點點滴滴,始終立足本職,教書育人,勤奮好學,全心全意為教育事業(yè)灑盡了汗水。
1958年8月,我同全鄉(xiāng)11名民師參加博山縣(邊河鄉(xiāng)原屬博山縣)民師培訓,一個多月后經(jīng)測試合格回村任教。當時正刮“五風”、 “大躍進”、 “大煉鋼鐵”、大辦“社會主義食堂”,干部怕拔“白旗”順風溜走了,教學沒人管。我們師生就自己動手,沒有教室我們就借農(nóng)戶分到的地主家的一座破土樓子(下層是兩扇鐵皮門,一架木梯上樓)做了教室,沒有桌凳就用土坯砌了幾行垛子,學生自帶座位,找木工釘了兩塊小黑板, 辦起了學校。到了第二年,樓要倒塌,又借了兩間民房用。就這樣,今年借東家,明年借西家.從村南借到村北,直到六年后蓋起學校。在這六年中先后借過六戶民房,用過一座破廟、崔家和常家兩個家庭祠堂。
三年“自然災害”時,國家經(jīng)濟困難,人民生活困難,民辦教師更是困難。由于生活所迫,有不少人另尋職業(yè),我那十一個同行就溜了五個。每天早6點到校學習、上課,晚上在昏暗的煤油燈下,三四個人擠在一張辦公桌上備課、批改作業(yè)。辦公用的煤油也按計劃供應,點燈用油也不敢有絲毫的浪費。
1965年5月,由于工作成績突出,政治思想過硬,我被調(diào)到“市社教隊”協(xié)助工作,搞農(nóng)田基本建設(shè),直到1967年1月,杜教隊全部撤回,我又調(diào)回北劉學校任教并兼任學校負責人。
1974年北劉村要建新學校了,村里干部事多靠不上,就讓我具體負責籌建和監(jiān)督施工工作。那時,運輸工具很落后,道路又難走,石料運送不及時,我就帶領(lǐng)教師們拉車運石、運磚。那年秋天,我?guī)ьI(lǐng)六名青壯年教師用地排車干了一個多月,為學校運送大條石一百多方。歷盡兩年時間.北劉小學徹底告別了黑屋子、土臺子,實現(xiàn)了我要建所新學校的理想。1976年秋,邊河鄉(xiāng)“校改現(xiàn)場會”在我校召開。從1986年開始.我又籌建了南劉聯(lián)小、東張小學。我也先后被評為“鄉(xiāng)先進教育工作者”、 “區(qū)先進教育工作者”和“區(qū)優(yōu)秀班主任”。
回顧從教四十多年的工作經(jīng)歷,這四十年是我人生的黃金年華。期間有結(jié)婚的忙碌,有拉扯孩子的艱辛,又有贍養(yǎng)老人的勞累。家中的所有困難我都留給了家人, 自己全身心地撲在教育事業(yè)上.一心把學生教好,我一直想著能成為一名堂堂正正的公辦教師,但是命運始終在捉弄我,每次民師轉(zhuǎn)正不是因教齡中斷,就是學歷偏低,次次把我擋在了門外。實指望這最后一次轉(zhuǎn)正機會能趕上,但最近看來又很渺茫,我非常痛心
我們查過全區(qū)民師的檔案,常來建老師只是其中的一個。由于各種各樣原因而不符合民辦教師轉(zhuǎn)正政策的,還有劉慰農(nóng)、相鶴鋒、朱奉真、傅士安、徐培英等等。最令人痛心的是在辦理民師轉(zhuǎn)正手續(xù)中,稷下街道安次小學教師王英金遇交通事故身亡。任何一項政策都要有條條框框,有一定界線。不能轉(zhuǎn)正的老民辦教師只能辦理退休手續(xù),他們連同已經(jīng)退休的108名民辦教師,在教壇下用生命延續(xù)著“退休民辦教師”這一名分。區(qū)長說,是民辦教師培養(yǎng)了大家
我們是在一個晴朗的下午收到最后一批民辦教師轉(zhuǎn)正文件的。
民辦教師轉(zhuǎn)正的條件很寬松。硬條件有三條:一是1985年登記在編并持有原省教委統(tǒng)一印制的任教證書的民辦教師;二是截止到2001年12月底,男年齡不超過60周歲(即1942年1月1日以后出生),女年齡不超過55周歲(即1947年1月1日以后出生)的在職民辦教師;三是2001年參加競爭上崗被學校聘任,年度工作考核連續(xù)3年均為稱職以上等次。
2002年9月5日下午2點40分,臨淄區(qū)政府大樓三樓區(qū)長辦公會會議室。原區(qū)教育局局長、現(xiàn)區(qū)政府副區(qū)長張士友向區(qū)長辦公會匯報民辦教師轉(zhuǎn)正工作。
原分管教育的副區(qū)長、現(xiàn)區(qū)委常委宣傳部長王秀榮說:“民辦教師是農(nóng)村普及九年制義務教育的一支主要力量,他們?yōu)槿珔^(qū)教育事業(yè)做出了突出貢獻。民辦教師轉(zhuǎn)正的條件到60周歲,這是亙古未有的大好事,充分體現(xiàn)了黨和政府對民辦教師的關(guān)心和照顧。”
原臨淄區(qū)政府區(qū)長、現(xiàn)區(qū)委書記解維俊說:“民辦教師是特定歷史條件下形成的中小學教師隊伍,曾經(jīng)支撐了我們廣大農(nóng)村的義務教育。我們大家都出自農(nóng)村,受過民辦教師的培養(yǎng)教育。可以這樣說:如果沒有民辦教師就沒有我們大家的今天,社會不會忘記他們,歷史更不會忘記他們。今天上級有要求,區(qū)里有能力,我們有責任給民辦教師解決轉(zhuǎn)正問題。對符合條件的,要不留尾巴.一次性解決,工資待遇全部按上級政策要求兌現(xiàn)。,’民辦教師轉(zhuǎn)正工作在區(qū)長辦公會上一次通過.并把這項工作作為區(qū)政府在教師節(jié)期間為教師辦的好事、實事之一。
走出會議室,一股熱浪迎面撲來。我的眼晴有些濕潤了,我為93名民辦教師高興。他們的付出得到了回報,他們的成績得到了承認,他們的希望變成了現(xiàn)實,最后一批民辦教師終于徹底退出了歷史舞臺。
2003年1月15日,最后一批轉(zhuǎn)正的民辦教師一次領(lǐng)取了兩個月的工資。下班前,我收到了一封信,發(fā)信地址只寫了兩個字:邊河。
我拆開信封一看,有幾張商場的購物券和一封寥寥數(shù)語沒有署名的短信。信中寫道:“張科長.我們是剛剛轉(zhuǎn)正的民辦教師,感謝你為我們付出的心血和汗水。請你收下這幾張購物券,以慰藉我們常常為不能報答你而不安的心。”
我捏著這幾張花花綠綠的購物券,眼睛再次濕潤了。在我的心中,捏在我手里的絕不僅僅是簡單的幾百元錢,而是最后一批民辦教師對黨和政府的真情表達。作為我來說,我是最基層的工作者,又是最直接的受益者,購物券是人民群眾賜予我的最高獎賞。我無法退還給他們,我也不想退還給他們,我更不會花掉它們。我會把它們好好保存,直到永遠……
責任編輯 黃 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