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生睜開朦嚨的眼睛一看,發現工棚里居然靜靜的,一點響動也沒有。他覺得很奇怪,又仔細掃一眼,通鋪上的幾十號人都不見了,只有凌亂的草席和鞋子,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汗臭味。哦,原來人們都下窯去了,旺生便焦急了,埋怨這些人怎么不叫醒他,尤其埋怨如國,這個豬弄的如國跟自己這么要好,如兄弟一般,而且就睡在自己身邊,怎么也不叫一聲就下窯去了呢?平時,他倆不管誰先醒來,只要順便伸手推一推,或是輕輕地叫一聲,人就把眼睛睜開了,就知道要走窯去了。即使躺在鋪上不愿意很快地爬起來,還想多賴一陣子,但也用不了幾分鐘,人還是會迅速地起來的。
旺生急急忙忙穿上破爛的衣服,把草鞋套在腳上,拿起黑乎乎的礦帽,朝伙房走去。還得吃飯呀,不吃飯哪里有力氣?他走得十分急促,差點被石頭絆倒了,踉踉蹌蹌的,旺生含糊地罵了一句。他也責怪自己睡得太死了,太沉了,怎么人家都走了,自己一點感覺都沒有呢?竟然沒有被人們的說話聲以及響動聲驚醒。旺生大約是太累了,況且他那十七歲的身體并不怎么結實,還很單薄,像一棵沒有長大的樹,怎么又抵抗得住暴風驟雨?每天一個班下來,旺生就覺得骨頭都快要散架了,十分酸痛,那種酸痛是從骨頭縫里發出來的,像鋼針般一絲一絲地往外鉆,想揉揉都沒有用。所以,平時他很少做夢,躺下去就呼呼大睡。可是昨晚上居然做夢了,而且,做了一個很不好意思的夢,他竟然夢見自己和劉桂芳緊緊地抱在一起,兩人赤條條的,都很激動,他們不斷地打啵,不斷地撫摸,不斷地說話,然后劉桂芳便叫他騎在她身上,他顛簸地騎了一陣之后,就趴下來了,覺得很疲勞了,然后就睡去了,一直睡得十分香甜。
伙房設在工棚的一側,歪歪斜斜的,像一個弱不禁風的病人,似乎大風一刮,那屋子就會轟然倒塌。在伙房里做事的叫劉桂芳,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女人,也是窯山唯一的女人。她的男人去年在窯下死掉了,被矸石砸死的,據說腦殼都砸碎了。窯主見她可憐,便讓她來伙房,一個人操持著大家的伙食。旺生沒有見過她男人,旺生來到這個窯山時,她男人已經死了。劉桂芳來到窯山,就像一只乖態的母麻雀飛到一群公麻雀的窠里了,公麻雀們嘰嘰喳喳地圍繞著她叫。平時,窯工們都喜歡拿她開玩笑,或是說幾句粗話,過一過嘴巴上的癮。也有大膽的,趁機摸一把她的屁股,或是掐一把她的腰身。劉桂芳又不是個沒嫁人的妹子,雖然開始還不習慣,皺眉板臉的,漸漸的,對于這一切似乎也習慣了,默認了,只要那些男人不動真的,她也是罵一句說一句的,或是一個哈哈就笑過去了。她知道這些男人都很難受,每天除了挖煤挑煤,就是吃飯睡覺,生活要多枯燥就多枯燥。可是,旺生從來沒摸過劉桂芳,也不跟她說痞話,他還是個后生,他實在做不出來。他對那些男人的言行非常反感,覺得那些人簡直太痞了,又不是自己的女人,怎么能夠隨隨便便地摸呢?怎么能夠毫無顧及地說痞話呢?旺生有時很想站出來幫劉桂芳說話,指責那些臉皮厚的男人,可是,他又沒有這個勇氣,他擔心別人會狠狠地反擊自己:又不是你的女人,你擔什么心呢?幫什么腔呢?旺生想,如果今后自己討了老婆,別人如果亂摸她或是調笑她,老子就要跟他拼命,給他點厲害看看。
不過,旺生心里也是暗暗地喜歡劉桂芳的.盡管她比他大好些歲。因為他覺得她笑起來非常好看,嘴巴輕輕一抿,眼睛微微一瞇,那乖態的樣子很讓人感到舒服。還有,她的奶子聳聳的,一跳一跳的很富彈性,像兩只不安分的野兔子,也十分好看。但他從來也不流露出來,他把這份喜歡深深地埋藏在心底里,即使跟如國也不曾說過。他覺得如果說出來,別人一定會嘲笑的,沒想到這你條嫩卵還有這個野心啊?旺生只是用行動默默地寄托著這份喜歡,比如,別人吃了飯就把碗筷往洗碗盆里一丟,嘴巴一抹走了。其實,丟下那些碗筷也沒有什么過錯,這本來就是劉桂芳份內的事,而他卻每次把自己的碗筷洗了,然后放進裝碗筷的籮筐里。劉桂芳曾經說過他,叫他不必洗,但他依照如故,似乎擔心累了她。還有,如果沒走窯,看見劉桂芳從老遠的地方挑著買來的菜,旺生就會咚咚咚地跑過去,不由分說地接過擔子,把菜挑回伙房。就算這些小事都可以忽略不計,但是,有一件事情卻最讓劉桂芳感動,旺生總是時常從窯洞頂上采來一束刺花,那些白色的刺花一朵一朵的,花蕊也是白的,像一根根細小的銀針,刺花相距有致,層層疊疊,每朵花有瓶蓋般大,雖然妖艷和嫩薄,卻又不易碎裂和凋零。旺生把一只罐頭瓶子洗了,然后裝上水,把刺花插在里面,擺在伙房里的桌子上。過了五六天,看見刺花凋零了,干枯了,他于是又去采,不厭其煩。這件事,別人都不知道,只以為是劉桂芳采來的,女人喜歡花是天生的,更何況伙房只她一個人,那花朵就可以陪伴著她。因為旺生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做得很隱秘,都是趁別人沒注意,才把刺花悄悄采來的。他是不想讓別人笑話。對此,劉桂芳很感動,她覺得這個后生給了她一種溫馨,這種溫馨散發出淡淡的刺花香。她也喜歡這個后生,覺得這個后生雖然沉默寡言,卻是個老實人,心地純潔得就像潔白的刺花。不像別的男人,滿肚子花花腸子,總想占點女人的便宜。劉桂芳正在坐著洗碗,盆里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見旺生匆忙走來,便說,旺生,你怎么才起來?快吃飯吧。她指著灶臺上給他留下的那份飯菜。旺生想起了那個夢,便不好意思地說,睡過了。然后端起飯碗大口大口地吃起來。他沒有走到伙房外面去吃。平時吃飯時,旺生和大家都是把碗端到伙房外面吃的,站著或是蹲著,外面空曠一些,伙房里太狹窄。
此時,伙房里很安靜,只有劉桂芳洗碗筷的聲音,還有旺生咀嚼的聲響。那些走窯人還沒有把煤炭挑出來,伙房前面的那條小路上沒有出現他們的身影。旺生站在離劉桂芳幾步遠的地方,伙房里亂糟糟的,角落里堆著煤炭,還有些柴火,大灶上坐著一只黑色的荷葉鍋,在燒水。煤煙把房子熏得漆黑,如果不是白天,就像是在窯下似的,實在沒有什么好看的。所以,旺生邊吃飯邊看著洗碗的劉桂芳,一束白色的刺花就擺在桌子上,那是旺生昨天才從窯洞頂上采來的,它們仍然是那樣的鮮嫩,現在,它們潔白地襯托著洗碗的女人。
劉桂芳穿著一件花短袖衣,胳膊和背上顯得十分豐腴,背后還隱約地突現著奶罩的帶子,十分地誘惑。當劉桂芳轉過頭笑著看他一眼時,旺生又趕緊注視著她那張乖態的臉,以及顫動的奶子。她的嘴唇很誘人,嫩紅嫩紅的。也許是因為昨晚上的夢——這個讓人難以啟齒的夢——慫恿著旺生,他一改往日冷靜的感覺,體內竟然有某些東西在蠢蠢欲動,像煤火一樣一點點地燃燒起來。這種感覺讓他感到有點奇怪和訝異,臉上泛出了一絲不易覺察的羞澀。因為旺生從來沒有這種強烈的感覺,盡管心里暗暗喜歡她,但在平時他連仔細看她也不敢看的,很羞怯,他總是客氣地叫她劉嫂。但現在,這種莫明其妙的激動,竟然漸漸地讓旺生渾身感到十分不安和躁動,好像有一股沉默了許久的紅色巖漿,突然從某個裂縫里噴發出來,呼呼地燃燒著,呼嘯地奔放著,令人是那樣地不可抑制。這個念頭開始還很模糊,但是在忽然之間就十分地明晰了,好像馬上非得要抱她一下或是親她一下不可。他回想起在夢里,自己與她毫無顧忌地摟抱著,撫摸著,嘴對嘴地打著啵,然后還威猛地騎在了她身上。但那畢竟是夢。從夢里回到現實,旺生覺得落差太大了,甚至很失落,他想在現實中重新恢復夢中的情景,就像從黑暗的窯洞中走到明亮的地方。眼下的劉桂芳讓他渾身顫抖,幾乎連碗筷也拿不穩了,嘴里也停止了咀嚼,他好像要趁機做點什么事了,這種念頭竟然十分強烈,旺生幾乎快抑制不住自己了。于是,他悄悄地往外面看了一眼.還沒有人從窯洞挑煤出來,這個世界上好像只有他們兩個人。他鬼使神差般悄悄地走近劉桂芳,目光貪婪地盯著她的背面,他多么希望她這時也站起來,像在夢里一樣,伸出雙手,沖上來,含情脈脈地迎合著自己,一切都顯得是那樣的自然和順理成章。
劉桂芳忽然轉過頭,看著走近了的旺生,注意到了他貪婪的目光,她的眼睛里便有些迷惑,不知道旺生為什么這樣看她,他可是從來也沒有用這樣的眼神看自己的。旺生有點慌亂,急忙裝著吃飯的樣子,把目光低低地投向飯碗,埋頭不看劉桂芳。
劉桂芳繼續洗碗,她的手腳很快,不一陣就把碗筷洗完了,然后說,旺生,快點吃,吃了我好洗碗。旺生慌亂地哎哎地應著,加快了速度,幾次還噎著了。劉桂芳咯咯地笑起來,不再催促了,說,你還是慢點吃,別噎著了。兩人的對話并沒有終止內心的激動,旺生此時很想把那個夢說給她聽,想試試她的反應,可是,他已經沒有耐心了,巨大的沖動,已經在排山倒海地推動著他,希望馬上在現實中回到夢中的情景。劉桂芳站起來,把洗好的碗筷放進籮筐里,然后朝旺生走來,準備去拿抹布擦灶臺。經過旺生身邊時,旺生竟敢又大膽地把眼睛射向劉桂芳,他看到了她那張乖態的臉,那張臉不胖不瘦,不白也不黑,眼睛亮亮的,臉上掛著一絲笑容,嘴唇鮮紅,還有那兩只顫動的奶子。旺生就在這一刻突然爆發了,他把碗筷飛快地往灶臺上一放,雙手一展,緊緊地抱住了劉桂芳,在她嘴上重重地打了一個啵。
劉桂芳沒有想到旺生竟敢這樣,突如其來的事情讓她滿面羞澀和惱怒,還有驚愕。她反應很快,氣憤地一把將旺生推開,那力氣很大,像聚集了全身之力。旺生猝不及防,猛地一退,碰翻了桌子上那只插著一束刺花的瓶子,瓶子和刺花沒有從桌子上掉下來,瓶子里的水卻從桌子上嘩地流下來了,流一陣,然后叭嗒叭嗒地滴著水珠。刺花頓時水淋淋的,像是它們的眼淚。劉桂芳一只手迅速地抹著嘴巴,似乎要將旺生留在上面的氣味狠狠地擦掉,還呸呸地吐著口水,然后大聲責罵,你這個家伙,胎毛都沒有褪哩,就想吃老娘的豆腐?沒想到你也像他們那些人一樣,你是吃屎的呀?劉桂芳氣得渾身發抖,揚著一只手,恨不得狠狠地抽旺生一個嘴巴,抽掉他的蠢氣。
空氣驟然緊張起來。旺生呆若木雞,張開大大的嘴巴,十分驚恐地看著無比氣憤的劉桂芳,他不知道該怎樣面對她。他怯怯地站著,沉默著,聽著劉桂芳大罵。他的頭腦里完全成了一鍋稀飯,亂極了,有時又是一片空白。至于劉桂芳罵什么,他似乎一個字也沒有聽清楚,那些憤恨的語言沒有進入他的耳朵,他只看到她既紅又白的臉色,以及在不斷激動張合的嘴巴。他四肢顫抖,望了門外一眼,害怕有人突然闖進來,那樣局面就會更加令他尷尬和狼狽了。他已經忘記了要飛快地跑出去,趕緊跑進窯洞,跑進那個黑暗的洞子,以回避她的詈罵。他的眼里流露出可憐的目光,他開始自責和后悔,他不明白剛才自己為什么竟敢做這樣下流的事情,膽子為什么這樣大,自己怎么這樣蠢呢?簡直像個蠢豬。人家不愿意,你怎么也動粗了呢?
劉桂芳惱羞成怒,繼續罵著,她恨恨地盯著旺生,好像他不走,她就要繼續罵下去,把他罵個狗血淋頭,讓他得點教訓。旺生簡直無地自容,再也呆不下去了,劉桂芳的罵聲就像暴風驟雨般在伙房里沖撞。他終于鼓起勇氣,拿起礦帽往門外跑去,然后瘋狂地朝窯口那個方向跑。劉桂芳痛恨地看著旺生慌亂的背影,這才停止了叫罵。窯洞是平巷,劉桂芳看見旺生從窯洞邊挑起了空箢箕,然后跑進了黑乎乎的窯洞,巨大的窯口像個野獸貪婪的大嘴,一下子就把瘦小的旺生吞噬了。
劉桂芳覺得旺生十分可恥,而且又十分痛惜,一個老實的后生也變壞了,變得令人不可思議。她看著旺生擺在灶臺上的碗筷,情緒十分敗壞,氣得差一點摔爛旺生的碗,連他這個人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一起摔爛。她一點心思也沒有了,沒有去洗旺生丟下的碗筷,那可憐地倒在桌子上的瓶子和刺花,也引不起她任何的興趣,她的心境簡直壞透了,便在伙房門口坐下來,一時也不想做事了。她的臉色十分難看,慘白,慘白之中又透露著血紅。她怨恨地想,怪來怪去,還是怪那個死鬼,如果他不出事,她哪里會來窯山做事?哪里會受男人們的欺侮?今天,竟然連旺生也欺侮她了。也是男人才死去不久,如果馬上嫁人會說不過去的,不然,不如干脆趁早嫁個男人離開這里。劉桂芳此刻已經打定了主意,只守那個死鬼一年,過了一年,她就要再嫁個男人,免得在這里受人欺侮。她還沒有忘記用手擦著嘴巴,左一下,右一下,似乎怎么擦也擦不掉似的,擦得嘴巴邊上都有點痛感了,便起身干脆打了盆水,洗了個臉,然后又呆呆地坐下來。
挑煤的人們,已經陸續地從窯洞里一步一步地走出來了,他們打著赤膊,穿著短褲,肩膀上挑著沉重的擔子,每擔煤起碼有一百七八,或一百五六,在箢箕里閃爍著點點光芒。他們把煤炭挑到煤坪里過稱,然后,過稱的四老倌子便把重量記下來。每個挑煤的人擦著滿臉的汗水,吁吁地出氣,但都會彎下腰,眼睛仔細看看四老倌子是否記錯了數。這是用汗水換來的數字,這些數字就意味著他們的血汗錢。看了看,便放心了,然后又往回走。幾乎每個人挑著空箢箕返回時,都要來伙房喝茶,伙房外面的墻角下擺著一只木桶子,桶子里裝著茶水,他們痛快地喝上一勺子,又拖著疲憊的腳步朝長長的窯洞里走去。
從窯洞通向煤坪的那條小路,幾乎是用煤炭鋪成的,黑乎乎的像一條蜿蜒的冬眠的蟒蛇。有人還在圖窮快活,分明已經累得精疲力竭了,還沒忘記跟劉桂芳開個玩笑,說劉嫂啊,只有你輕松,你看我們一個個像黑馬卵了,喂,你喜歡馬卵嗎?
如果在平時,劉桂芳肯定是要以牙還牙予以回擊的,嘴巴也不會饒人,她也會讓他們碰個不軟不硬的釘子。不像剛來時,她還很害羞,一聽見那些粗話,臉就變得緋紅起來,不敢回嘴,默默地讓人家占個便宜。現在,她的羞澀感也沒有了,整天跟這些管不住自己嘴巴的男人混在一起,女人的那份羞澀,就會在日長月久之中一點一點地消失了,就會變得潑辣起來,粗糙起來。
可是,劉桂芳今天再也沒有這個心境了,她木木地坐在伙房門口,對于別人的調笑充耳不聞。有人疑惑地看著她說,劉嫂,是不是想男人了?你看我怎么樣?劉嫂也不理睬,眼睛直直地望著那個黑暗的窯洞。
她覺得這些男人真是可憐——當然也包括自己那個死鬼——弄一點血汗錢真是不容易,是把命抵給了閻王哩,說不定哪天就到閻王那里報到去了。他們沒有其它的本事,惟有一身蠢力氣,他們每天耗費著自己的力氣,是為了養家糊口。她又感覺到這些男人像螞蟻,把一堆一堆的煤炭辛辛苦苦地搬出來,眼看著在煤坪里堆得像山一樣高了,又飛快地被那些貪得無厭的車子運走了.然后,這些螞蟻又不遺余力漸漸地把另一座山重新堆起來。那些閃爍著光芒的煤炭里,灑滿了他們的汗水和血淚。自己在燒火煮飯菜時,不是也聞到了從煤炭中散發出來的汗水以及血淚的氣味嗎?
劉桂芳就這樣一直呆呆地坐著,眼睛一動不動,等到憤怒漸漸地熄滅了,該想的事也想過了,一股后悔的念頭又慢慢地冒了出來。實際上,這個女人在旺生跑走時就已經有了悔意,只不過當時她還沒有感覺到。現在,她覺得對旺生太過分了.她對別的男人從來也沒有這樣兇狠,只是嗔怪地罵一聲而已,并不當真。當然,那些男人也沒有像旺生這樣大膽的,竟然突然抱著自己打啵。那些男人,最多只是趁機摸一把她的屁股,或是掐一把腰,可是,這個旺生卻來真的了。這個平時那樣老實的旺生,怎么忽然間這樣沖動呢?真是看不出來呀。也許,旺生是真的暗暗喜歡自己,所以,平時他不說痞話,也不做痞動作,似乎這些言行會玷污了對她的喜歡吧?甚至,連碗筷也不讓自己洗,似乎生怕累了自己。這難道不就是一種喜歡嗎?還有,平時總是幫忙挑菜什么的,這也是呀。還有不斷地給自己采來刺花,這也是呀。但是,這是不是一種假象呢?這樣把對一個女人的喜歡深深地埋藏在心里的男人,一旦來真的了,沖動了,是要比別的男人兇猛百倍,毫無顧忌。可是,旺生也不看我比他大那么多,差不多十來歲了吧?他難道就不顧忌這年齡上的差距嗎?劉桂芳感到十分惱怒的就是這點,如果,今天是一個比她大的男人霸蠻要抱著她打啵,她可能也不至于會這樣憤怒,罵是要罵的,但怒火不會這樣熊熊燃燒,大動肝火。但是,誰想得到,竟然是沉默寡言老實巴交的旺生呢?是十七歲的旺生呢?
她還要跟旺生天天見面,但她有些為難,不知道應該怎樣面對旺生,也不知道旺生怎樣面對自己。但是,她絕對不會再罵他了,最多是不再理睬罷了,剛才厲聲地罵他時,他那副樣子是多么地可憐和害怕,像一只即將被殺的雞,顫抖,害怕,眼里流露出萬分驚恐的神色。現在想來,她居然有點于心不忍了,覺得自己是否過分了。
她的眼睛這時活了起來,慢慢地往窯洞上面移動,最后停留在窯洞頂上那些盛開的刺花上。那些刺花也是生得奇怪,附近沒有,偏偏只有窯洞頂上生著一蓬蓬的白色的刺花,像是窯洞戴著一只花環。那些白色的刺花也讓煤塵污染壞了,只不過比生長在窯洞邊上的那些草叢幸運一些,沒有窯洞邊上的那些草叢污染得厲害。因為那些刺花長在窯洞頂上,距離遠一點。遠遠地一看,白色的花朵依然很白,只是走近去看,才知道也是落了些微的煤塵的。所以,旺生每次要采刺花了,需要從窯洞的一邊走,得繞一個很大的彎子,然后從山坡的側面爬上去,才能夠采到它們。她想起旺生每次把花悄悄地采來,興奮地跑進伙房,然后便打盆清水,小心翼翼地將刺花伸進水中,把上面的煤塵輕輕地洗掉,生怕將嫩薄嫩薄的花瓣弄爛了。劉桂芳這時總是驚訝地看著洗花的旺生,那樣輕巧的手腳,哪里像一個做粗事的人?似乎是一個心靈手巧的繡花的妹子。然后,旺生高興地把洗凈的刺花插在瓶子里,興味盎然地欣賞著,并不斷地問,劉嫂,好看嗎?好看嗎?
挑煤的人們見劉桂芳不再搭腔,知道她有了心事,便覺得索然無味,不再說粗話了,拿起木勺子悶頭悶腦地喝了茶,然后往窯洞走去。窯洞邊上的野草已經沒有了綠色,被厚厚的煤灰無情地遮蓋了,像這個世界上真的還有這種黑色的野草,唯獨窯洞頂上那些刺花,依然潔白地盛開。陽光毒辣地照耀著,天氣炎熱起來了,空氣中,彌漫著煤塵,它們像無數黑色的金子,細碎地在天空上飛舞,似乎無比地快樂。
劉桂芳默默無言地坐著,心想再坐一陣,就要準備午飯了,還要擇菜哩,不能因為生氣耽誤了做飯。忽然,她的臉色有點變化,臉皮微微地跳動著,眼神流露出一絲疑慮。她總是覺得哪里有點不對頭,但一時又不能夠明白地感覺出來,但她的確是覺得哪里有問題了,她已經認定絕對是有問題了。她睜大著眼睛,怔怔地望著那些從窯洞里挑煤出來的人,望著望著,突然似乎有什么明確的東西一下重重地擊中了她的心臟。她隱隱地感到了一點疼痛,就是這種疼痛,讓她已經清楚地感覺到了問題出在什么地方了。哦,挑煤的人已經來回走了幾趟了,怎么一直沒有看見旺生挑煤出來呢?旺生是挑煤的呀。平時,他挑煤出來,從煤坪返回時,也要來伙房這里喝幾口茶水的,輕輕地叫一聲劉嫂,然后就朝窯洞走去。她經常望著他那瘦小的身體,擔心哪天沉重的擔子會把他的腰身壓垮。
是的,一直沒看見旺生出來。劉桂芳心里驟然緊張起來,臉色是一種駭人的白。旺生究竟到哪里去了?還沒有看見他挑一擔煤出來哩,可是人家都已經挑了幾擔了。莫不是他做別的事去了?或是幫著挖煤,或是幫著支架?不可能,絕對不可能的,他歷來就是挑煤工,別人的工作他也不會,人家也不會讓他去做的,這里丁是丁卯是卯,一個蘿I、一個坑的。剛才,他發瘋似地跑進窯洞時,不是還挑著空箢箕匆忙進去的嗎?那么,他會到哪里去呢?難道說他不挑煤了嗎?他愿意眼睜睜地看著人家挑嗎?哦,或許是他挨了自己的痛罵,一時無臉出來,或是一時沒有心思挑煤,就像自己一樣沒有心思做事了,就悄悄地躲到某個角落里去了?也許,是自己心情不好看走了眼,沒注意到他其實是在挑煤的?只不過是煤灰把臉涂黑了,自己沒看出來?
劉桂芳此時的心思全部放在注意旺生的身影上了,她希望能夠看見旺生那瘦小的身子,肩膀上壓著沉重的煤炭,兩只細腿吃力地支撐著,走動著。她重新睜大眼睛,一個個仔細看來來往往挑煤的人,這些人她都認識,即使某人的臉讓煤灰涂黑了,她還是能夠從他的體形上看得出來。可是,她還是失望了,因為還是沒有看到旺生那個瘦小的身子。她擔心旺生會出什么事,于是不甘心地走到四老倌子那里,查看他本子上面是否有旺生的名字,她認真地看了一遍,沒有發現旺生的名字,又看一遍,還是沒有。這時,她有了一種極不好的預感,她真正焦急了,匆忙跑到窯洞口,驚慌地對那些進出的人說,怎么不見旺生呢?怎么不見旺生呢?
她異常的焦慮讓那些人感到十分驚訝,他們沾滿了煤灰的臉看著她,還訕笑著說,怎么?劉嫂還想吃嫩草啊?劉桂芳沉著臉色,說我是在說正事呢,旺生不見了,我坐在門口看,忽然發現沒有旺生,可是,我分明看見他進去的。
那些人就怔住了,一律搖晃著腦殼說,沒看到呀。他們哪里注意到別人,只顧自己發狠挑煤了,誰挑得多誰的報酬就高。他們這才認真起來,又問她是怎么回事,她急促地說,旺生進去這么久了怎么沒出來?你們快去找找。劉桂芳急得直跺腳,好像有渾身的力氣卻幫不上忙,她知道窯山有個忌諱,女人是不能夠進洞子的,不然她就要毫不猶豫地沖進去。
疲勞的人們終于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便趕緊丟下扁擔箢箕,匆匆地走進窯洞。他們在條條巷道以及挖煤的當頭四處尋找,可是沒有見到旺生的身影。他們十分焦急,繼續分頭尋找。他們不相信一個大活人就突然不見了,又沒有出什么事故,比如冒頂穿水瓦斯之類的。后來,該找的地方都找到了,還是沒有找到旺生,于是就去死巷尋找。這是一個老煤窯了,有些巷道早就廢棄了,這些廢棄的巷道叫死巷,走窯人忌諱這個死字.所以叫盲洞,也有叫盲巷的。不論是哪種叫法,顧名思義,像這樣的巷道是不能去人的,十分危險。他們是在盲巷的口子上發現空箢箕的,便斷定是旺生的,也斷定旺生走進了盲巷。可是他們不明白,旺生為什么要走進盲巷呢?這不是明明去送死嗎?順著這條線索,人們終于在盲巷深處找到了旺生。旺生坐在地上,背靠著巷壁,腦殼伏在膝蓋上,雙手捂著腦殼。他們怎么叫也叫不醒他,便用力一推,他竟然像一團泥巴倒在地上。
旺生已經死了。
人們慌張了,又不敢在盲巷里停留,便七手八腳地把旺生往外面抬。如國趕緊跑出窯洞報信,一邊跑一邊大聲地哭著說旺生死了。
劉桂芳站在窯洞邊聽說旺生死了,一時嚇懵了。旺生怎么死了?旺生從來也沒有說過痞話的,也沒有痞動作,可是卻死了。即使他今天強迫跟我打了啵,也不應該死呀。劉桂芳就是這樣毫無邏輯地想著,她蹲了下來,哇哇地哭著,淚水把地上的煤塵凝成了一小團一小團的,像一滴滴黑暗的眼淚。旺生被人抬出來了,尸體擺在工棚前面的坪里,瘦小的身子似乎萎縮了許多,人們痛惜不已。如國拿來衣服蓋在旺生的臉上,嗚嗚地抽泣。劉桂芳好像沒看夠似的,又輕輕地掀起了衣服,淚眼汪汪地看著旺生慘白而痛苦的臉,她多么希望他突然睜開眼睛,問道,劉嫂你不再生氣了吧?她悔死了,哭得不能自己,哭得別人不明所以,迷茫地看著她,那些疑惑的目光里明顯包含著這樣的話:旺生又不是你男人,怎么哭得這樣傷心呢?女人愛哭不假,可是,劉桂芳哭得也太離奇了。
旺生死于盲巷,盲巷不通風,誰都知道盲巷是不能夠去的,容易憋死人,這個道理誰都懂的。可是,旺生為什么偏偏去了盲巷呢?所以,對于旺生的死因,人們感到十分奇怪,都說,大概是鬼撞著他了,讓他鬼差神使地走進了盲巷。
惟有劉桂芳明白旺生是為什么死的,他為什么要走進盲巷。可是,她對誰也沒有說。她悲痛欲絕。那天,她傷心地把旺生丟下的那副碗筷洗了又洗,好像總是洗不干凈似的,也似乎是要把旺生的碗筷洗刷成是世界上最干凈的。劉桂芳一邊洗一邊不停地掉淚,淚水叭叭地掉進盆子里,她幾乎是在用自己的淚水洗著旺生的碗筷了。旺生從來也沒有讓她洗過碗筷,誰知道他這次沒來得及洗.人卻永遠地走了。劉桂芳洗罷碗筷,沒有把它們放進籮筐里,而是放在桌子上,筷子是橫在碗上的,與那束刺花擺放在一起。然后,她把那個被旺生碰倒的瓶子扶起來,加上清水,還像旺生一樣.小心地把刺花上的水珠輕輕撫掉,插進瓶子里,把花瓶子端正地擺在桌子中央。
旺生就埋葬在離窯山大約三里路的山坡上,墳墓旁邊正巧有一大蓬白色的刺花,那蓬刺花離墳墓大約有兩米遠,刺花上面沒有落下煤塵,所以,刺花十分潔白。劉桂芳站在旺生的墳墓前,痛悔不已,喃喃地說,旺生,這里有刺花陪著你,你就當是我在陪著你。
劉桂芳在窯山再也呆不下去了,這里有她死去的男人,還有一個可以說是被她逼死的旺生。于是她對窯主說,她不想在這里做了。窯主感到十分奇怪,勸說道,這份差使別人想來,我還不讓來哩,你為什么不做了?是不是因為旺生死了?
劉桂芳一臉哀傷,像突然凋謝的花朵,蒼老了許多。她沒有說什么理由,第二天,就背著行李默默地離開了窯山。誰也想不到,在她那個包袱中,有旺生用過的那副碗筷,還有那個裝刺花的罐頭瓶子,以及一束快要凋零的潔白的刺花。
責任編輯 房義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