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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杏的秘密其實不是紅杏的,是嫂子的。她發現嫂子偷人。
下午鋤地,紅杏突然肚子疼,嫂子用責備加疼愛的語氣說,瞧你個饞嘴,偷吃啥了?紅杏抵賴啥也沒吃,但臉頰早飛起大團紅暈。她嘴饞,瞞不過嫂子。嫂子很給面子,沒再問,說你躺下,我給你揉揉。紅杏推辭,嫂子一把扯過她,小心我送你上醫院。嫂子手上的勁兒大,揉得紅杏肚皮著了火一樣,但肚子疼得更厲害了。嫂子再次追問,到底吃啥了?紅杏齜牙咧嘴,酸……棗。嫂子說,我知道就是……回去歇著吧。紅杏不讓嫂子送,捂著肚子走出麥地。
紅杏回家躺了一會兒,疼痛慢慢消失了。她摁了摁,什么反應也沒有,看天色尚早,便起身去幫嫂子。紅杏嘴饞不假,但絕不偷懶。日光已經弱下去,力氣似乎在正午用盡了。風忽起忽落,像翅膀受傷的蝴蝶。紅杏的目光游動著,草畔一顆山蔥被她的目光繞住。紅杏奔過去,把山蔥拽了出來。嫂子說晚飯吃面條,山蔥正好做湯。紅杏特別喜歡吃嫂子做的面條,又細又長又筋,煮過火都不斷。
紅杏老遠就看見地邊停了一輛摩托,心里挺納悶,誰的摩托停那兒呢?村里有摩托的人家不多。到了地里,不見嫂子,也沒有騎摩托的人。嫂子的鋤頭在摩托上躺著,摩托是金城100,顏色本來是紅的,由于騎得時間久了,褪出一塊塊灰白,像好端端的一張臉起了白癜風。紅杏覺得摩托眼熟,想起趙路子就騎這么一輛。趙路子是皮販子,常走村串戶收皮子。
紅杏的目光探到地的另一頭,那是一片茂密的樹林。楊樹、榆樹、柳樹還有酸棗樹。紅杏吃的酸棗就是在那兒摘的。紅杏蹲在樹底撒尿,伸手就能摘。也許嫂子去撤尿了,趙路子呢?也跟嫂子撒尿去了?紅杏的心突突跳起來,像剛被網罩住的魚。紅杏就那么癡呆呆地望著,那片樹林仿佛是一個大鉤子,她想逃都不行。
等了好一會兒,不見嫂子出來。紅杏慢慢往樹林靠過去,腳底很軟,騰云駕霧的。紅杏盼嫂子露面,又怕嫂子露面。幾十米的距離,遙遠得像在地球另一端。就這么走下去也好,紅杏暗想。忽然之間,紅杏已站到樹林邊,她突然不敢往里走了。
嫂子和趙路子從樹林里鉆出來。嫂子像挨了打,頭發沒有章法地亂著,臉上倒不見傷痕。趙路子敞著懷,露出一胸黑毛。
嫂子肯定沒想到紅杏在林邊候著,臉上飛起一片驚慌,頃刻泅成大團紅色,紅杏!你好了?
紅杏的目光落在嫂子衣襟上。一粒扣子錯位了。
嫂子解釋,樹林里有條蛇。聲音像蛇一樣軟,沒有骨頭,只有滑膩膩的皮。
趙路子附和,是有蛇……紅杏,你以后注意點兒。趙路子不知想起什么,突然哈哈笑起來。
紅杏飛快地啄他一眼,恨不得在他光頭上啄個窟窿。
嫂子責備,爛嘴,別把紅杏嚇壞了!
趙路子伸手拍拍自己的黑臉,紅杏別怕啊,哥就這爛舌頭,哪天有空兒,帶你進城。
紅杏恨恨地罵,你也配當哥。當然是在心里,沒一點兒聲響。
趙路子跨上摩托走了,濃濃的皮子味久久回蕩。
嫂子摟摟紅杏,發啥呆呀。
紅杏猛地把嫂子甩開。她瞥見嫂子的嘴吃驚地張了張。紅杏丟下嫂子,大步往外走,當然不是回村的方向,紅杏的臉被碳火燙了,哪敢回村,眼睛也脹脹的,像裝進了趙路子的光頭。好半天,紅杏蹲在一個田埂上,無聲地哭泣。
嫂子偷人!
嫂子竟然偷人!
紅杏的眼睛被糊住,然后被絆了一下。那是一塊山藥地,山藥還沒開花,秧子水嫩水嫩的。紅杏壓倒一片秧子,身底滿是委屈的叫聲。
嫂子怎么會偷人?紅杏腦里的問號無限地膨脹著。憑心而論,嫂子真的很好。她嫁過來后,家里的笑聲比過去多了。嫂子很少和哥吵架,不像袖子的哥嫂結婚沒兩天就吵架,然后就打架。袖子告訴紅杏,她嫂子很刁,在她哥胳膊上咬了好幾個蘿卜印。袖子很羨慕紅杏的嫂子,紅杏也頗感自豪。哪想到嫂子會干出這種爛事,這是給哥臉上抹泥呢。紅杏回想著,平時嫂子沒一點兒輕浮跡象,甚至還挺高傲。她不和男人隨便開玩笑,也沒見哪個男人和她開玩笑。原來這一切全是偽裝的,全是假的。哥離家不到半年,她就露出了本來面目。她還假裝心疼紅杏,讓紅杏回去歇著,其實是借故支走紅杏。還不如袖子的嫂子呢,不過咬她哥幾口,咬出血也是咬在皮上,自己的嫂子咬的是心呀。袖子的嫂子不藏著掖著,自己的嫂子假模假樣,整個一個狐貍精。
紅杏更是痛悔萬分。要是不去樹林里撒尿就好了,就是撒尿不摘酸棗吃也行,她就不會肚子疼了,也就不會被嫂子打發回去了。她在嫂子身邊,趙路子就不敢往嫂子身邊湊。她咋就那么饞呢?酸棗還沒熟透,又青又澀,一點兒都不好吃,可她見了就想摘,摘了就想往嘴里擱。這下好,吃出麻煩了。紅杏狠狠擰嘴,要給自己一個教訓。
紅杏回去已經很晚了。臉和脖子奇癢難耐,一摸,起了好幾個疙瘩。蚊子都是落井下石的家伙,她沒心思趕它們,它們拼命吸她的血。嫂子討好地說,我正要去找你呢,怎么才回來,面條快粘一塊兒了。往常嫂子這么說,紅杏會吐舌頭,表示自己接受嫂子的好意和批評。此時聽來,句句虛情假意,讓紅杏討厭。紅杏以為嫂子會慌張,沒想到她表情平淡,像什么也沒發生。紅杏在路上琢磨,要狠狠剜嫂子幾眼,不剔下她一條肉,也讓她受不了。臉一定要冷冰冰的,以表明自己的態度。可嫂子一句話,她就臉紅了。她什么也沒說,徑直進屋,仿佛是自己干了見不得人的事。紅杏和嫂子一個西屋,一個東屋。紅杏沒幫嫂子做飯,平時她都負責燒火。
嫂子下好面條,喊紅杏吃。紅杏說不想吃,嫂子說吃點兒吧,半夜餓了咋辦?嫂子的聲音總算帶出了點兒乞求,可是太輕了,沒有一綹煙重呢。紅杏回敬,餓也不用你管。這句話溜到嘴邊,又被她咬住了。
嫂子端進兩碗面條,自己端了一碗,一根一根往嘴里夾,目光擦著面條溜到紅杏臉上,很快又縮回去。她怎么會偷人呢?那個問題又冒出來。紅杏瞄著嫂子——當然是趁嫂子縮回去的時候,嫂子看她,她就把頭扭到一邊。嫂子瓜子臉,下巴一顆淡紅色的痣,算不上裝飾,但使整張臉活潑而受看。紅杏覺得哥哥有眼光,有福氣,哪想嫂子的臉是帶了狐氣的。
一碗面條進了嫂子的肚,毫不含糊。紅杏憤憤地想,她怎么吃得下,還吃得干干凈凈。嫂子是故意給紅杏看的,她心里沒鬼。有鬼沒鬼紅杏清楚,還想假裝?紅杏恨自己沒有一張厲害嘴巴,不能痛痛哭快快地寒磣嫂子。紅杏罵不出,并不等于她肚里沒有罵人的話。
每天晚上,紅杏都要去金婆子家看電視。金婆子的兒子在城里當包工頭,金婆子想跟他進城享福,兒子說你吃不動喝不動進城有啥用?給金婆子買了臺彩電解悶。紅杏總和袖子一塊兒,有時紅杏找袖子,有時袖子找紅杏。紅杏不吃飯,電視還是要看的。紅杏走到袖子家門口,猶豫了一下,沒進去,她不想和人說話。肚子餓了,咕咕叫著抗議。紅杏暗罵自己,誰讓你饞呢,餓你活該。紅杏沒吃面條,覺得總算是有一個小小的勝利。
金婆子六十多了,眼睛花得像一百二十歲,看電視離屏幕也就二尺距離。靠得近,卻看不懂,常常把張三媳婦安在李四頭上,把李四媳婦安在王五頭上。紅杏和袖子是金婆子的講解員。金婆子除了免費提供電視,每晚要燒一壺茶,有時還炒一盤大豆。
紅杏進去,金婆子長出一口氣,咋才來,袖子呢?紅杏搖搖頭。金婆子說,強子剛來過,他以為你不來就走了,沒去找你?紅杏臉悄悄一熱,說沒有。近來,強子總往金婆子家跑,和袖子說話,眼睛卻在紅杏臉上粘著。紅杏怕強子用那種眼神看她,可強子和袖子套得近了,紅杏又不舒服。金婆子問紅杏不去找找強子,紅杏沒好氣地說,找他干啥?還能丟了?在村里,紅杏只和金婆子說話不用顧忌。金婆子一臉詭笑,別看我眼花,心可不花,強子和袖子又說又笑的,心思在你身上呢。紅杏幾乎要跺腳了,你再胡說,我走了。金婆子忙道,別別,小丫頭,還是薄臉皮。然后把大豆端出來,討好地說,吃吧,剛炒的。紅杏馬上心軟了。金婆子怕孤單,怕紅杏丟下她。紅杏捏顆大豆擱進嘴里,金婆子小心翼翼地問,你有心事吧?紅杏掃她一眼,金婆子馬上道,不說了不說了,我這老嘴賤。
電視劇剛開演,袖子來了。進屋就嚷,咋不等我,讓我撲個空。紅杏問,你找我了?袖子說,我可忘不了喊你。紅杏說,我今天鬧肚子,不想多走路。金婆子插嘴,多吃大豆,大豆補肚子。袖子說,怪不得你臉色難看,我以為你和誰吵架了呢?然后追問,沒有吧?紅杏不耐煩地說,我和誰吵呀?袖子說,我哥和我嫂子又吵了。袖子像麻雀一樣瘦小,也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她藏不住話,家里的綠豆芝麻都要告人。紅杏不光知道袖子娘說啥夢話,偷偷給袖子哥吃過什么東西,還知道她家來了什么親戚,有什么事,怎么處理的等等。袖子和紅杏性格相反,卻成了好朋友。金婆子說這叫陰陽互補。
袖子一嚷,那件事又勾出來。紅杏想,袖子要是知道了,還不嚷得滿世界都知道啊。
電視劇演的是城里的事。一個女人為了給孩子治病和丈夫離婚了,嫁給一個離婚當然有錢的男人。很簡單,但揪人。金婆子不時驚呼,一個人怎么吃那么多菜?快瞧,那個男人梳了個辮子!紅杏皺皺眉,突然覺得金婆子討厭。如果不是被電視劇吸著,她早走了。為了表示反感,紅杏不再喝金婆子的茶水,也不再吃大豆。沒一會兒,金婆子就把人物搞混了,問,這是誰的女人呀?那個胖子叫什么來著?袖子說,你真糊涂,昨天不是告訴你了?金婆子嘆氣,記性讓狼掏了。
兩人比電視還吵,紅杏再也憋不住,大聲制止,還讓人看不?真是的!金婆子和袖子驚愕地看著她,紅杏自己也嚇了一跳,那又粗又野的聲音,是她嗎?袖子說,咋跟吵架一樣?紅杏臉紅了,眼睛卻濕了。
強子推門進來,照例先看紅杏一眼,然后問袖子,早演上了?袖子唔了一聲。強子坐的位置離袖子近,但看紅杏方便。強子脖子長,往前一探頭,紅杏能瞅見他耳根后的污垢。強子問怎么不說話,袖子碰碰他,使個眼色。紅杏打算看完一集就走,她怕強子和袖子窺見她的秘密。金婆子出去了,過了一會兒端進兩顆剝了皮的雞蛋,蛋上開了口子,不知塞了什么東西。金婆子對紅杏說,這是治鬧肚子的偏方,你趁熱吃了。袖子抗議,嫌金婆子對紅杏太好。紅杏忙說,不用了。金婆子硬塞給她。雞蛋里塞了紅糖,甜得讓人惡心,紅杏吃了兩口就放下了。金婆子盯著她,一定要她吃進去。紅杏見袖子和強子也盯她,硬著頭皮塞進肚子。胃里一陣陣往上翻,紅杏堅持不住,推說難受,跳下地逃出來。
紅杏轉過街角,蹲在那兒吐得亂七八糟。其實紅杏完全可以不吃那兩個雞蛋,但紅杏想演給他們看,她確實鬧肚子了,她沒遇上不痛快的事。
一個影子溜到身邊,關切地問,好些了嗎?
紅杏嚇了一跳,不知強子什么時候追來的。紅杏的心熱了一下,繼而感到惱火,她剛才嘔吐的狼狽樣子肯定全讓他看見了。于是沒好氣地說,不好。
強子說,我送你回去吧。
紅杏回絕,不用。
紅杏發現強子跟著自己,強調,我不用你送。強子說,我沒送你呀,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強子嘻皮笑臉,盡管紅杏看不清他的臉,但能想象出他的表情。紅杏只好聽任他“走自己的路”。紅杏走到門口,強子吹著口哨離開。
嫂子還沒睡,她每天睡得都比紅杏晚。家里的活兒零碎,比如縫補衣服,修理農具,喂養牲畜,不重,但是費時間。
嫂子打招呼,回來了,紅杏?
沒話找話,找出的還是廢話。她心里有鬼,趕著巴結紅杏,知道那是丟臉的事,何必呢?
嫂子說,我給你熱飯吧。
紅杏低下頭,努力使自己的回答像冰雹,不餓!只是冰雹太小,沒有砸出任何聲響。
睡了一夜,紅杏的氣消了些。消氣,是因為她的想法變了。她想嫂子不應該是那樣的人,她對哥好,也心疼哥。有一次,哥割破手,她怕哥發炎,連臉都要替哥洗。哥從小和人打架打慣了,脾氣很粗暴,去鎮里趕會和一個賣油條的發生爭執,嫂子攔哥,被哥甩個跟頭,嫂子的衣服被劃破了,那是新買的。紅杏都覺得哥可恨,嫂子一句都沒抱怨哥。哥也是惦著嫂子的好,才想出外掙錢,給嫂子蓋好房子,給嫂子買電視。那件丑事不是嫂子的過,是趙路子把嫂子拉下水的。趙路子是什么東西?是狼,比狼還惡,聽說他啥壞事都做得出來。嫂子怎么抵得住比狼還惡的趙路子?嫂子臉上雖沒顯出是被迫的,可誰知道呢?也許她想瞞住紅杏,不想讓紅杏替她擔心。
紅杏等嫂子向她解釋。不,只要嫂子當著她的面罵趙路子幾句就夠了。這說明嫂子是要和趙路子劃清界限。可一天天過去了,嫂子沒作任何解釋,嘴封得死死的,根本不提趙路子。
紅杏氣憤了,難道嫂子是趙路子的同謀?她要為自己和趙路子的丑行掩蓋?紅杏狠狠羞辱了嫂子一番,當然是在心底。罵過了,又想嫂子不過是受趙路子引誘,上了一次當。嫂子哪會喜歡趙路子?趙路子是豬,是臭狗屎;嫂子是花,是香餑餑。香餑餑被豬啃了一口,花被狗屎蹭了一把,他們絕不是一路的。誰還不犯錯?嫂子只要改過,依然是她的好嫂子。紅杏發誓不記嫂子的仇。
可是,紅杏的希望落空了。
3
那天,袖子約紅杏到鎮上玩。兩人在村口碰見趙路子,趙路子扯著厚嘴唇問,兩個小丫頭這是去哪兒?袖子回答,紅杏垂下眼皮,又恨又羞。趙路子說,小心啊,別讓鎮上的后生搶了去。趙路子走遠,袖子說,這家伙見誰都開玩笑,倒是不討厭。紅杏鄙夷地哼哼鼻子。袖子說,別看長張黑老鴉臉,可會盤算呢。紅杏說,一身臭皮子味。袖子覺出紅杏的冷淡,不再提趙路子,轉口咀嚼家里那點兒事。紅杏腦里反而全是趙路子的影子,不停地搖,搖得塵土飛揚,眼睛酸澀。
袖子突然問,你怎么了?
紅杏啊了一聲,蹲下去,我肚子又疼了。
袖子關切地說,不要緊吧?
紅杏搖搖頭,我不能去了。
袖子很失望,不能堅持?
紅杏點點頭。
袖子要送紅杏回去,紅杏不讓,并且托袖子給她買橡皮筋。袖子的身影一消逝,紅杏就往家里猛跑。她有一種預感:趙路子去找嫂子了。紅杏心慌意亂,跑得兩眼像潑進了墨汁。家門鎖著,紅杏轉身往地里跑。日光很硬,紅杏上氣不接下氣,汗流進眼里,鉆心地疼。
紅杏跑到地頭,嫂子和趙路子已經從樹林里鉆出來。趙路子滿臉油光,看見紅杏,問,這么快就回來啦?并不等紅杏回答,腳一踹,紅杏眼前只剩一溜黑煙。
紅杏盯著嫂子,嗓眼兒里呼呼響。嫂子沒有上次狼狽,但她肩膀上顯然粘了土,衣服上有明顯的折痕。
嫂子被紅杏瞅得不自在,笑問,你沒去?
紅杏的眼睛大概能擠出血了。
嫂子說,我一個人就夠了,你回吧。
嫂子心虛了,不敢直視紅杏。也是這時,紅杏才意識到自己一直瞪著嫂子。她真瞪了嫂子?她似乎不相信,可她真那樣做了,而且沒有臉紅。有點兒不可思議,當然,紅杏顧不上琢磨這些,她的心已經碎了。
嫂子又一次偷了人,紅杏的期待落空了。紅杏想欺騙自己都不可能了,嫂子不是被迫的,她是趙路子的同謀。再往深處想,這恐怕不是他們第二次干不要臉的事了,他們早就勾上了。自己竟然攤上這么個嫂子,紅杏傷心得嘴唇都是青的。咋以前沒看透她呢?她對紅杏好?呸,那是她打馬虎眼呢。紅杏的憤恨從眼里、嘴里、鼻孔里、汗毛孔里往外冒,她想叉著腰跺著腳指著嫂子的鼻子臭罵一頓。讓嫂子跪下來,抱著紅杏的腿求饒,饒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紅杏狠狠踹她一腳,讓你浪,哥哪兒不好了?紅杏狂抖的身子終于平息了,那些辱罵枯葉一樣,沒來得及飛揚就落到地上。紅杏垂下頭,她根本沒有罵人的本事。
怎么辦?眼睜睜看著他們勾眉搭眼地胡鬧?當然不可能。紅杏決定給哥打電話,讓哥認清嫂子的面目。
村里只有一部電話,在吳老三小賣部。出外的人和家里聯系,全靠這部電話。吳老三為喊人方便,專門在房頂安個喇叭,吳老三在屋里一喊,他的話就傳到村里的每個角落。當然,吳老三的服務是收費的,打電話按分收費,接聽按次數收費,一次一塊錢。
紅杏進去,吳老三熱情地招呼,紅杏,買啥東西?
紅杏說,打電話。
吳老三說,給你哥吧?
紅杏嫌他多嘴,沒理他。拿起電話,問,我哥電話是多少?
吳老三稍一怔,繼而大笑,你不知道號碼,打什么電話?在外面干活的,哪有個固定號碼?
紅杏臊紅了臉,她忘了打電話是要號碼的。吳老三說的沒錯,每次都是哥往回打電話。
吳老三眨巴著小眼,不是告你嫂子的狀吧?紅杏唬了一跳,怕吳老三窺見她的異樣,忙扭了臉。
吳老三說,都大姑娘了,還這么害羞,真是的。
紅杏落荒而逃。
自此,紅杏每天都豎著耳朵,聽吳老三喊話。哥一般二十天左右往回打次電話。哥只惦著嫂子,從來不讓紅杏接電話,自然是沒話和紅杏說。紅杏罵哥賤,你記掛她,她倒給你偷人。要是哥知道嫂子的事,還會給嫂子打電話嗎?
等哥電話那幾天,嫂子和趙路子又不要臉了一次。那次是在麥地,肯定急匆匆的,把麥苗壓倒一大片。紅杏蹲下去,想把麥苗扶起來,麥苗抗議,死活不肯往直站。紅杏無聲地落淚,恨自己沒看好嫂子。嫂子像饞嘴的貓,越吃越上癮。紅杏也饞嘴,如果嫂子和紅杏一樣愛吃零食,紅杏會想盡辦法給她弄,可嫂子偷的是男人,紅杏只能叫哥回來。
哥的電話是中午打來的,紅杏和嫂子正吃飯。嫂子坐在飯桌旁,紅杏站在門口,她不想看嫂子那張白兮兮的臉,涂了漆似的。怕聞嫂子身上那股皮子味,臭烘烘的,像剛從羊圈鉆出來。紅杏蹲在門口的另一個目的,是準備隨時接聽哥的電話。喇叭里喂了兩聲,紅杏嗖地站起來。吳老三喊嫂子的名字,嫂子叫劉臘芬,紅杏突然感覺嫂子的名字難聽,什么破名字!紅杏怔在那兒,眼睜睜地看著嫂子擦身而過。嫂子一出院子就跑起來,像對那個電話盼了幾百年似的,真會做假!
紅杏終于醒悟,這個時候不能傻等,要把電話奪過來。嫂子沒資格接哥的電話。
紅杏沒追上嫂子,她到了小賣部,嫂子已經和哥說話了。
紅杏死盯著嫂子,要聽聽嫂子和哥說啥。
嫂子胸脯急劇地起伏著,大概是心慌吧,可嫂子的表情抹了糖稀似的,坦然中有幾分興奮。
嫂子說,挺好的……鋤完了……雨水還行……沒事……你累不累……少加班,啊?
紅杏暗罵,還說莊稼好呢,都讓你和趙路子壓倒了。瞅你假惺惺的樣兒,鬼曉得你惦記誰。紅杏無意中一偏頭,見吳老三正盯著嫂子的胸脯。紅杏橫掃一眼,吳老三轉身拿起蒼蠅拍子追蒼蠅。
紅杏惱吳老三,恨嫂子,也怨哥。哥問遍了,就是不提紅杏。紅杏往前貼貼,防止嫂子掛電話。
哥終于問紅杏了,紅杏鼓起勇氣,大聲說,我要和哥說話。 嫂子說,她……在呢。 紅杏抓過電話,嫂子眼里閃過驚訝,閃過驚慌。
哥叫聲紅杏,紅杏眼睛濕了,什么也說不出來。
哥大聲說,紅杏,怎么不說話?
紅杏終于喊聲哥。
哥說,怎么還扭扭捏捏的?
紅杏問,哥好吧?
哥說,哥好著呢,沒多累,放心吧。
紅杏問,哥好吧?
哥笑起來,紅杏,說點別的好不?
紅杏滿肚子話都在嗓眼兒窩著。嫂子在身邊站著,似乎監視紅杏。吳老三舉個蒼蠅拍子,那是做掩護呢,紅杏每說一個字都會被他收進耳朵。紅杏說出嫂子的丑行,不出半小時,吳老三就給嚷遍了。紅杏握著電話,不知怎么好了。
哥說,沒事就掛了吧,長途貴。
紅杏說,哥,你回來吧。
哥說,現在怎么能回去?哥掙錢呢,你沒事吧?
紅杏說,我想你。
哥又笑了,哥年根兒就回去了,好好聽你嫂子的話,別惹她生氣,啊?
哥掛斷了。紅杏緊咬嘴唇,沒讓眼淚掉下來。糊涂哥,一點聽不出她的暗示,還讓她別惹嫂子生氣。她沒惹嫂子,是嫂子惹她生氣。和哥說了半天,等于白廢。
吳老三笑瞇瞇的,哥帶大的,這感情就是不一樣。
嫂子掏出一元硬幣,擱在柜臺上。
吳老三說,兩塊。
嫂子愕然,不是一塊嗎?
吳老三說,一個人一塊,兩個人接不就兩塊嗎?
兩人被吳老三算計了,但紅杏沒幫嫂子說話,在紅杏眼里,他們同樣討厭。
吳老三說,說了這半天,線占著,不定擋了幾個電話呢。
嫂子不情愿地摸出一枚硬幣,摔給吳老三。
吳老三一點兒不惱,笑嘻嘻地說,還買點兒啥不?剛進的貨。
紅杏不愿隨嫂子一塊兒走,可嫂子在門口等她,她只好跟在后邊。嫂子罵,這個吳老三,都快鉆錢眼里了。紅杏沒有附和,她走神兒了。
4
嫂子沖了坨涼粉,切了蔥絲、姜絲,炸了花椒油,滿屋子香氣拼命往紅杏鼻孔里鉆,撓著紅杏肚里的饞蟲子。嫂子仿佛是犒賞紅杏,紅杏畢竟給她留了面子,沒把她的丑事說出去。紅杏瞅著嫂子愉快地忙活,越發羞愧。自己真是沒用,沒骨氣,管不住嫂子,還饞嫂子的飯。嫂子準是看透了紅杏,紅杏不過是軟柿子,撐破天也就是不吃飯。一天不吃能堅持,三天不吃就不行了。不吃飯是自討苦,尤其對于饞嘴的紅杏。可就這么妥協了,嫂子不定怎么張狂呢,而哥年根兒才回來,紅杏該怎么辦?
嫂子笑吟吟地端到紅杏面前,遞過筷子。紅杏抓起來,劈頭蓋臉砸到嫂子臉上。那白凈的地方被蓋出一幅地圖,山脈高聳,河水長流,掛在眉毛上的蔥絲就是折斷的樹枝。 嫂子催促,吃呀。 紅杏醒過神兒,那一切不過是幻想,她沒那個膽量。咬著滑溜溜的涼粉,紅杏臊得脖子都紅了,頭幾乎埋到碗里。暗罵不要臉,不知在罵誰。
紅杏想不出阻止嫂子的辦法,那件事憋在心里,幾乎把她撐裂。她想找個人幫幫忙,起碼替她出出主意。找誰好呢?紅杏最好的朋友是袖子,袖子和紅杏無話不說,可她的嘴太濫了,不會替紅杏保密。袖子被排除,就只有金婆子了。就算金婆子沒什么好主意,但紅杏能封住她的嘴。紅杏警告她,漏出一個字,她就不去看電視。金婆子最怕這個。
還沒到晚上紅杏就去了金婆子家,金婆子受寵若驚,魚網臉都撐大了。紅杏呀,你怎么來了?又是抹凳子又是找吃的,忙得團團轉。紅杏說,別亂忙了,我就坐坐。金婆子不聽,從柜底翻出一罐八寶粥。金婆子說她藏了兩年多了,想誰白天來看她,她就給誰吃。紅杏鼻子發酸,差點掉淚。接過一看,早過了保質期。紅杏不忍傷她的心,就說留著和嫂子一塊兒吃。金婆子說,隨便吧,你嫂子有福氣。見紅杏情緒不高,又小心翼翼地問,你有別的事吧?紅杏說,是有一件事……你知道了……不許和別人說……不然……金婆子忙發誓,讓紅杏放心,肯定不會漏出半個字。紅杏很難為情,其實,我也是剛……真的……金婆子沉不住氣,一拍腿,有啥不好意思的,不就你和強子的事嗎?有什么話,我替你傳。紅杏騰地紅了臉,胡說啥呀。金婆子說,算我胡說,要讓袖子搶了先,啥都晚了。紅杏生氣,我不理你了。金婆子急了,我的小姑奶奶,你別走,你罰我,咋罰都行。紅杏想了想說,說你年輕時的……事。紅杏想說風流,終是沒敢。金婆子怔了一下,狡黠地看著紅杏,年輕的事多了,說個和男人的事吧。我喜歡過一個后生,喜歡得吃不進飯,睡不好覺。我倆在一個生產隊干活,天天見面也不敢說話。我能看出來,他也喜歡我。我等他先跟我說,我一個姑娘家,哪好沒皮沒臉的?那家伙是膽小鬼,死不開口。總算有了個機會,那天和他一塊拉莊稼的請假,我臨時調去幫忙。我不會裝車,裝到一半麥垛子塌了,我滑下來。他拉住我的手,把我拽出來。那會兒,天快黑了,四周也沒人,我等他說點啥。我拿定主意,他讓我干啥我都干。那個狗東西拉拉我的手就松開了。過了沒幾天,他給別人當了上門女婿。我氣他那點芝麻膽兒,賭氣嫁了愣頭爹,管他臉上有麻子還是有坑。告訴你吧,再活回年輕,我肯定不會羞答答的,他膽小兒,我就主動,錯過了,一輩子后悔。
紅杏聽出金婆子的意思,故意氣她,老不正經!
金婆子吭吭地笑了,正經能當飯吃?我當年也是一朵花,現在還不跟個爛柿子?
金婆子還想說教,紅杏截住她。金婆子讓紅杏再坐會兒,她給紅杏包餃子。紅杏揚揚八寶粥,我給嫂子送回去。紅杏想,虧得沒說,金婆子的嘴也是不帶鎖的,如果袖子嚇唬她不去看電視,她還能藏住什么秘密?
紅杏沒把八寶粥丟掉,她死死攥著,仿佛攥著嫂子的脖子,直到手指生疼才松開。紅杏瞅瞅前后沒人,正要扔出去,猛又縮回,這東西倒可用來讓嫂子吃點苦頭。紅杏的心怦怦狂跳,找出一百個理由為自己辯護,走到家門口,她撕掉了罐上的標簽。
紅杏把八寶粥倒出來,不聲不響地端給嫂子。嫂子很意外,哪來的?
紅杏不看嫂子,金婆子給的,我吃了一罐。
嫂子接過去,我還沒吃過呢,好吃不?嘗了一口,有點兒苦哇。
紅杏說,就這味兒。
嫂子把八寶粥喝光了。
那夜,嫂子不停地往院里跑,她終于鬧肚子了。一共七趟,紅杏數得清清楚楚。紅杏很得意,誰讓你干丑事來著,你不要臉,我就懲罰你,別以為我好欺負,這只是警告,以后……哼!其實,紅杏根本沒想好怎么懲治嫂子。紅杏也有點兒緊張,擔心嫂子起不了炕。聽嫂子不再跑了,紅杏松了口氣。
第二天,嫂子早早做好了飯,盡管臉黃黃的。紅杏怕嫂子倒下,見嫂子連眉毛都沒掉一根,又很失望。嫂子笑著說,我這兩天上火,虧了你那罐八寶粥,把肚子清空了,噢?你沒鬧肚子?紅杏木然地搖搖頭。嫂子說,還是你身體好。紅杏簡直無地自容。嫂子沒戳穿紅杏的把戲,而且炫耀了她的勝利。紅杏沒資格和她較量,這就是嫂子想告訴她的。
一整天,紅杏的情緒極其低落。嫂子不計前嫌,至少表面上依然對紅杏很好。紅杏就越發懊惱,覺得嫂子的一舉一動都含著嘲弄。舉手投降?由著嫂子胡鬧?那等于給紅杏眼里揉辣椒面。
早上趕羊,紅杏碰見了強子。強子嗨了一聲,然后賊溜溜地盯住紅杏的腳。紅杏詫異,你看啥?強子認真地說,你腳底是不是有金子,怎么老盯著腳走路?紅杏明白強子耍白皮,不再理他。強子跟在紅杏身后,問,你干嗎躲我?紅杏說,瞎扯。強子嘻笑道,那就好,咱倆一塊兒走。紅杏急了,你跟我干嗎?強子說,你不是沒躲我嗎?還怕我跟?紅杏小聲罵無賴。強子聽清了,我就無賴,今兒就跟你。紅杏氣得跺腳,強子才說,你中午到河邊一趟,記住,中午,不然,我見你就纏住你,你走哪兒我跟哪兒,反正我不怕。說完一溜煙跑了。
紅杏呆呆的,這家伙怎么不講道理?
中午,紅杏心神不定地去河邊。她被強子的話嚇住了。那家伙臉厚,他真像尾巴一樣吊在紅杏后面,紅杏一點辦法也沒有。強子的意思,紅杏隱隱約約猜到了,強子當然是喜歡她,但她說不清自己是不是喜歡強子。金婆子說喜歡一個人他想咋樣就讓他咋樣,這個時候,紅杏不會讓強子咋樣的。紅杏去河邊的另一個想法,是打算向強子討個主意。現在還有誰能幫紅杏呢?強子腦子活,喜歡紅杏,絕不會泄密。
紅杏看不見強子,四處張望。強子從樹叢里竄出來,貓一樣,紅杏嚇了一大跳。強子嘻嘻笑,也不說話,傻盯著紅杏看。
紅杏扭轉頭,賊頭賊腦的,找我干啥?
強子說,你真好看。
紅杏罵,不要臉……找我干嗎?
強子說,你為啥不跟我說話?
紅杏說,有啥說的?
強子說,啥都能說,就是不能不出聲。
紅杏說,平白無故的,說啥?
強子說,你老實聽著,我說。
紅杏盯住他,強子的眼睛燙得怕人。他說,我喜歡你。
紅杏臉一熱,做了個扭身的姿勢。
強子突然抱住紅杏。
紅杏嚷,干嗎?放開!
強子涎著臉說,我親一口。
紅杏罵,無賴。
強子說,我就是無賴,要不我就不松開。
紅杏一軟,強子的嘴巴像一個大印扣在紅杏臉上,然后挪到唇上。紅杏沒一點兒力氣,沒法把那枚印甩開。她腦袋發暈,灌了水似的。
哎呀,我說哪兒也找不見你。一聲霹靂砸下來,強子猛地松開。紅杏沒想到是嫂子,一張臉羞成了雞冠子。
嫂子笑嘻嘻的,直視著紅杏,杏兒,我去鎮上買點兒東西,回來晚了你先吃。喲,強子,看把你嚇的,放心,我不告訴你娘。
紅杏垂著頭,恨不得扎到地球另一端。
嫂子走了,腳步聲清脆有力。
紅杏幽怨地斜著強子,卻不知怎么責備他。
強子說,沒事,反正早晚得讓她知道。強子還想抱,紅杏一閃腰,氣鼓鼓地跑了。
強子是賊膽,第一次約她就敢抱。紅杏沒想讓他怎樣,誰想他一抱,她竟沒有一絲反抗的力量。偏偏又讓嫂子看見,竟然這么巧。紅杏思前想后,覺得嫂子一直在暗中盯著她,她發現了嫂子的秘密,嫂子就想抓她的把柄。強子簡直是嫂子的幫兇。死強子,為啥不選在明天后天,不選在晚上?不選在別的地方?這下讓嫂子稱心了,她不知怎么得意呢。紅杏也暗暗慶幸,沒把嫂子的秘密說出去。強子若是知道了……她想象不出會有什么后果。
嫂子沒再問紅杏和強子的事,可總在不經意間提到強子的名字。這是提醒紅杏呢。紅杏想,這下糟了,嫂子原先還偷偷摸摸,現在理直氣壯了,至少不再害怕紅杏了。哥回來就好了,當然這是空想,哥哪能想到家里起火了呢?
這么一折騰,紅杏終于明白,這事不能指望別人,只能靠自己。在焦慮和憂郁中熬過幾個日子,紅杏決心不顧一切阻止嫂子和趙路子。就算嫂子把她和強子的事讓吳老三在喇叭里喊了,她也不能低頭。
等哥回來收拾她吧,紅杏恨恨地想。
5
紅杏在嫂子屁股上安了條尾巴。她就是那條尾巴,整日不聲不響,嫂子走到哪兒跟到哪兒。嫂子割草,紅杏手里就抓把鐮刀;嫂子說要方便一下,紅杏就跟著解褲子;嫂子去鄰村捉小豬,紅杏就提個籮筐。直到嫂子進門,紅杏如釋重負地摘下尾巴。嫂子不高興了,紅杏,你怎么回事嘛,你哥都沒監視我,你還要監視我?紅杏低著頭,老老實實聽著,心里卻想,你還有臉提哥,到時他不扒了你的皮才怪。嫂子急了,你倒是說話呀。紅杏不說,說什么呢?嫂子說,讓人看見成啥了?我又不是犯人。紅杏想,你早就是犯人了。嫂子無可奈何地說,你真是根兒皮筋,強子怎么吃得消你。兩人沒有爭吵,沒有打鬧,紅杏自知吵不過嫂子,打更不是對手,所以輕易不還口。嫂子再怎么給冷臉,紅杏照樣。
這招挺奏效。趙路子幾次到嫂子身邊,因紅杏在場,裝模作樣地說幾句扯淡話就走了。嫂子毫不在意的樣子,但她的目光分明被銅絲纏了幾圈似的,又粗又硬,鼻孔里的氣也重了許多。嫂子吃慣了野食,不氣才怪。
那天,嫂子割草累了,往草灘上一仰,閉眼休息。紅杏躺在嫂子身邊,望著飄來飄去的云,耳朵卻注意著嫂子。沒想到嫂子竟然睡了。紅杏不敢睡,可躺著眼皮子就重,不停地打架,直到粘在一塊兒。突然一個激靈,睜開眼,嫂子早沒了影兒。紅杏把目光拽斷,快把眼球拽出來了,還是沒有。紅杏罵嫂子狡猾,罵自己不爭氣,起身往家里猛跑。家里沒人,她返身往灘里趕。嫂子撅著屁股割草呢,她偷偷看紅杏,臉上的笑被鐮刀割開似的,灑得到處都是。嫂子其實沒走遠,在附近躲著,這么一會兒工夫,她沒法和趙路子約會,就是耍耍紅杏。嫂子再打瞌睡,紅杏就在草灘上坐著,再不敢犯困。
嫂子終于生氣了。那天,嫂子臉上翻卷著鮮紅色的怒容,紅杏,你有良心沒,我天天侍候你吃喝,哪點兒對不起你了?你這么作踐我?你以為我是啥人?我要胡來憑你能攔住我?你成天這個樣兒,我的臉往哪兒擱?這是臉,不是樹皮,你懂不懂?嫂子的聲音被刀削過一樣,又尖又鋒利。紅杏低著頭一聲不吭,被嫂子逼到墻角了,就怯怯叫聲嫂子。像舞了半天大錘,猛然發現腳底不過是只螞蟻。嫂子怔了怔,突然笑了,前仰后合。紅杏瞅見她眼里的淚花,憤憤地想,趙路子有什么好?把她迷成這樣?跟瘋了一樣。嫂子說,你真是塊膠皮,蒸不熟煮不爛。有時,嫂子會低聲下氣地求紅杏,別再跟我了,我天天做惡夢,你對我有意見,哪怕打我耳刮子呢,別纏我了好不好?紅杏紅著眼圈說,嫂子,我惹你生氣了,你打我吧。紅杏做好了準備,嫂子怎么打她都不還手。嫂子伸出手,沒有摑到紅杏臉上,而是摸摸紅杏的頭,你誤會嫂子了。紅杏想,都這個時候了,還裝蒜!
兩人鬧別扭,但該干啥還干啥,割草喂豬一樣不誤。嫂子沒有賭氣不給紅杏做飯,紅杏還照樣給嫂子打下手。如果沒那個毛病,嫂子真是百里挑一的。那個毛病讓嫂子成了臭雞蛋。
紅杏守著嫂子,好多事情耽擱了。她不再到金婆子那兒看電視,不再隨袖子玩。她對袖子說頭疼,哪兒也不想去。袖子問好端端的怎么就頭疼了?紅杏不答,袖子也不再追問,喋喋不休地說她家里的事,講外面的新聞。嚴格地說,好多都是舊聞,因為袖子說了不止一遍。到電視劇開演時間,袖子就去看電視了。第二天,袖子向紅杏講述劇情,誰和誰結婚了,誰和誰生孩子了,紅杏聽著聽著就混了。紅杏特別想去看,可自己有使命在身,便把念頭壓扁。茶水、大豆、金婆子忙忙碌碌的身影,紅杏只能在漫長的夜晚回憶了。
那天,袖子喊她,說金婆子讓她去。請別人去看電視,金婆子是獨一份。紅杏說,你跟她說,我想去自己就去了。袖子詭秘地問,是不是你嫂子不讓你去?紅杏冷冷地說,跟她沒關系。袖子問,是不是你看金婆子不上眼了?紅杏說,別瞎扯就不行?我就是頭疼。怕袖子嗅出什么,提醒她,誤電視了。袖子哎呀一聲,扭身就跑。
過了一會兒,金婆子摸摸索索地來了。金婆子眼神不好,晚上很少出門。那次出去買火柴,被石頭絆倒,磕掉一顆牙。金婆子難過了好長時間,本來就沒剩幾顆。紅杏見金婆子額頭有片傷,明白她又碰著了,責備她,誰讓你來的?金婆子顫顫地說,今天演新電視,你去看看吧。紅杏說,我頭疼,過幾天再去。金婆子說,紅杏呀,你別和我生氣,我老糊涂了。紅杏惱了,誰和你生氣了?金婆子問,那你為啥不去了?紅杏說,和你沒關系。金婆子嘆口氣,看我不順眼了吧,也難怪,我這樣子,誰看也不順眼。紅杏大叫,瞎說啥呀?
嫂子被驚動了,金婆子像抓救命草似地拉過嫂子,她嫂子,你幫我勸勸她。
嫂子說,紅杏,人家摸黑來請你,你就去吧。
紅杏說,我不想看。嫂子想借機支開她,她才不上當呢。
金婆子不甘心,不看去坐坐嘛。
紅杏回絕,不去。
嫂子說,我倒想去,行不?
金婆子受寵若驚,誰去都行。
紅杏飛快地瞅嫂子一眼,正好撞上嫂子的目光。嫂子去,紅杏怎么也得跟上。嫂子說,我走不開呀。紅杏暗舒一口氣,嫂子不邁出這個門,就不用她操心了。
金婆子還想勸,紅杏不耐煩了,不去不去不去!
嫂子怔住,她還沒見過紅杏這個樣子。看金婆子期期艾艾的樣子,紅杏也很后悔。金婆子如枯干的稻草移到門口,紅杏想送送她,見嫂子不動,只好忍住。嫂子尋找一切可能從紅杏眼皮下逃走,紅杏絕不給她機會。
回到自己房間,紅杏的眼睛突然濕了,她擰著嘴巴,懲罰自己對金婆子的粗暴。她惦記著金婆子,怕她再磕著。金婆子真是死心眼,非要問紅杏理由。次日一早,紅杏照鏡子,眼睛腫得像水葫蘆。
強子也來找紅杏,紅杏不理他,他就嘻皮笑臉地靠在門框上看,像要把紅杏吸進眼睛里。紅杏低頭補襪子,心慌,針扎到手指上,血珠滲出來。強子說,瞧你就不像個干活的。想抓紅杏的手,紅杏往后一躲,鋼針對準強子。強子說,你啥意思嘛?紅杏不理他。強子讓紅杏出去,紅杏不肯。強子發狠道,你別想躲開我,走著瞧。紅杏怕強子糾纏,卻又喜歡和強子在一起。強子一走,紅杏倍感失落。強子說紅杏躲不開他,那他肯定還要來找。這個傻子,假裝聰明,一點兒瞧不出紅杏的心思。
第二天,紅杏和嫂子下地,碰上了強子,似乎很巧,但紅杏明白強子是預謀好的。強子喊,紅杏,我正有個事問你。紅杏觸他一眼,低頭急走。嫂子在場,強子不敢耍賴皮。但嫂子停下來,和強子說了幾句什么,強子瞅著紅杏,很不好意思的樣子。
紅杏猜測嫂子和強子說話的內容,卻將臉猜得發燒。紅杏偷窺嫂子一眼,嫂子一定打什么鬼主意了,紅杏提高了警惕。
晚上,紅杏和嫂子吃了飯,各自回屋。強子賊頭賊腦地溜進來,唬了紅杏一跳。紅杏埋怨,你怎么又來了?強子從身后拽出一雙新襪子,給你的。紅杏說,不稀罕。強子說,我從鎮上買的。紅杏說,你快走吧,我睡覺了。強子問,你不喜歡我?紅杏猶豫了一下,說不喜歡。強子說,一聽就是假話。紅杏說,誰跟你說假話了。強子涎著臉,我抱抱,抱一下就走。紅杏躲了一下,還是被強子搶進懷里。強子得寸進尺,要親紅杏。紅杏急了,這家伙在她家還這么大膽。于是低聲威脅,你再不松手,我喊嫂子了。強子得意地說.她早就走了。紅杏猛地甩開強子,跑進東屋,嫂子果然不在。紅杏發瘋似地沖出去,院門被嫂子反鎖了。木柵門,但很高,頂端的木條削得很尖。紅杏急得在院里亂竄,如被困住的猴子。強子不解,嗨,你怎么啦?紅杏怒沖沖地瞪著強子,嫂子和強子合伙騙了她。嫂子借強子作了掩護,一定是趁強子糾纏她的時候溜出去的。千小心萬小心,還是讓嫂子算計了。強子緊張了,我沒干啥呀,你咋這樣?紅杏突然大罵,你個混蛋!
6
公雞為了一只母雞或別的什么原因,常常在大街上掐架,你死我活的。那個場面很殘酷,羽毛在飛揚的塵土中一片片飄走,血滴撲散出濃烈的腥氣,冠子已是血肉模糊,眼睛被蓋住,仍各不相讓。紅杏害怕看公雞斗架,沒人在場就把它們趕開,有人在就躲走。
現在,紅杏倒寧愿做一只公雞。在想象中,她和嫂子掐得天昏地暗,直到嫂子敗下陣跪地救饒。現實中,她甚至沒有勇氣和嫂子頂嘴,還得替嫂子遮丑,不要讓人們知道那個秘密。嫂子也清楚這點兒,所以很配合紅杏。表面上倒也風平浪靜,但紅杏明白,嫂子絕不會輕易就服,肯定蠢蠢欲動,紅杏的神經沒一刻放松過。
嫂子像狡猾的狐貍,紅杏步步跟隨,層層設防,稍有閃失,嫂子就會咬一口腥。上次被嫂子騙了一把,紅杏睡覺都支著耳朵。那個教訓也提醒了紅杏,單單防著嫂子還不行,得弄清嫂子怎么和趙路子聯系,有什么暗號。紅杏留心嫂子的一舉一動,但尋不見蛛絲馬跡。紅杏很懊惱,自己真是太笨了。
那天傍晚,嫂子在院里喂豬,紅杏往房檐上掛辣椒,聽到摩托聲,紅杏抖了抖,險些摔下來。她剛站穩,趙路子已經進院了。紅杏又吃驚又緊張,趙路子竟然上家里勾引嫂子!嫂子輕輕瞄瞄紅杏,看得出,嫂子也有些不安。
紅杏盯趙路子一眼,再盯嫂子一眼,只恨自己沒長四只眼睛。
趙路子問,喂豬呢?
嫂子說,這家伙太饞,不好好吃東西。
趙路子說,我碰見王寶了,他明兒來收豬。
嫂子說,我正想賣呢。
趙路子說,膘還行。
嫂子在豬身上拍了兩下,行啥?都能敲著骨頭了。 趙路子嘿嘿笑,你真厲害。 嫂子問,今兒收了幾張? 趙路子說,九張半。 嫂子問,怎么還有半張? 趙路子說,一張羊羔皮,不就是半張嗎? 紅杏仔細聽著,沒聽出任何蹊蹺,但覺得里面有文章。收豬的多在清早來,大喇叭吆喝著,根本不用誰通知。紅杏恨不得啐趙路子一口,攆他走。可紅杏實在不是那種潑辣女孩,只能將怨恨埋在肚里。
趙路子問紅杏,想去縣城玩不?
紅杏不想搭理他,冷著臉搖頭。
嫂子說,紅杏走不開,比我還忙。
趙路子說,我走了。
嫂子問,沒別的事吧?
趙路子說,沒事。
兩人一唱一和,公事公辦的樣子,騙鬼去吧。話里藏著什么玄機呢?紅杏真是糊涂。
四更天,嫂子就起來了,紅杏不敢偷懶,迅速穿好衣服。嫂子煮了半鍋麥子,這是犒賞豬的。當然,主要是讓豬增些分量。那豬不知道要挨屠刀了,歡天喜地吃了個干凈。聽見王寶的吆喝聲,嫂子用繩子套在豬脖子上牽出去,紅杏拿根柳條在后面趕。王寶坐在四輪車上,依然伸著脖子喊,陸續有人牽豬出來。王寶不過秤,背著手在豬中間轉。王寶胖,衣服上的油漬能刮下二斤。人們催促王寶過秤,王寶笑嘻嘻地說,豬膘都一般,肚子倒不小,不是得了脹肚病吧?我得找獸醫問問。王寶太知道里面的把戲了,不肯吃這個虧,就借獸醫做幌子。耗了一個多小時,王寶才不情愿地說,你們哄我,我就做個冤大頭。人們爭著給豬過秤,嫂子和紅杏擠不上去,落在后面。紅杏高度警惕,沒看見趙路子。嫂子讓紅杏牽了豬,她去方便。紅杏接過來,突然意識到這是嫂子的陰謀。嫂子走得很快,霎時沒了影兒。紅杏急得眼球都要出來了,恰在這時,王寶要過秤,紅杏說不賣了,拽著豬就走。豬受到驚嚇,同類的叫聲也使它明白被繩子牽著沒好結果,從紅杏手里掙脫,朝相反方向跑。紅杏沒去追豬,朝家里猛跑,和急急忙忙的嫂子遇個頂頭。嫂子問,豬呢?紅杏說跑了。嫂子不滿地橫紅杏一眼,朝紅杏指的方向追去。
豬最終被賣掉,分量大概沒嫂子預想的重。嫂子嫌紅杏沒用,啥也指望不上。紅杏知嫂子沒找趙路子約會,心里輕松,嫂子的責怨只當耳旁風。可她覺得奇怪,趙路子單單告訴嫂子收豬的事有啥用意?
中午吃過飯,嫂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掏出一張五十元紙幣,反復地看。然后遞給紅杏,你瞅瞅真的假的?別讓王寶哄了吧?五十元的票子,紅杏數都沒數過幾張,哪辨得了真偽?她看了看,又遞給嫂子。嫂子拿錢讓吳老三辯認,吳老三抖了抖,這還用看,假的!嫂子臉一變,轉身就走,嘴里直罵王寶該死。
嫂子騎車往鎮上去了,急得不能再急,那可是五十塊錢呀。紅杏沒追嫂子,讓嫂子快點兒到鎮上,紅杏坐在后邊,肯定影響嫂子的速度。可尋思了一會兒,總覺得不踏實,隨后追去。
紅杏走一會兒,跑一會兒,到了王寶肉鋪,衣服全粘在身上了。王寶還記得紅杏,小丫頭,你怎么來了?你家的豬早躺肉案上了。紅杏抹抹臉,我嫂子呢?王寶一愣,嘿嘿笑,我哪知道,八成跟人跑了。紅杏追問,她沒找你?王寶渾身的肉都顫了,我只販豬,可不販人。
紅杏嗓子火辣辣地疼,又讓嫂子騙了。
紅杏返到村外的田野,尋找嫂子。沒見著嫂子,但看見了騎摩托的趙路子,閃了一下就沒了。紅杏追過去,在附近轉悠著,搜尋著。腦里突地一亮,懊悔地跺跺腳。紅杏所處的位置叫九頃半,一半林帶一半莊稼。趙路子打著報信兒的幌子,實則和嫂子打暗號約會。那張紙幣肯定是趙路子的,他們早就蓄謀這一天了。嫂子問趙路子收了幾張皮,趙路子說九張半,是告訴嫂子在九頃半約會。可時間怎么定呢?紅杏回想兩人對話的情形,一點兒點兒地捻開,數米粒一樣。嫂子在豬身上拍了兩下,這個動作很可疑,她一定暗示兩點可以脫身。整個對話其實只有兩個意思:
嫂子:兩點會合,什么地方?
趙路子:九頃半。
紅杏雖然嚴密監視著,充其量是個睜眼瞎。嫂子多么狡猾啊。紅杏給她拴了尾巴,她就用暗號對付紅杏。紅杏總不能把她的嘴堵死吧。騙子!騙子!紅杏的拳頭落在自己腿上,仿佛嫂子在那兒藏著。
紅杏見了嫂子,第一句就問換了錢沒。
嫂子說,沒找見王寶。
紅杏說,我找見了,就在肉鋪。
嫂子說,他一定是躲我了。
紅杏已經揭穿她的謊言,她仍狡辯。紅杏真想撕了她的臉。我不會再讓你得逞的,紅杏恨恨地想。
嫂子老實了幾天,當然,她的心不會閑著,肯定又琢磨新招呢。要是能照見她的腦子就好了,紅杏設個套子,死死套住她。
一個午后,紅杏和嫂子割草,再次碰上趙路子。趙路子問,怎么不雇臺割草機?也沒幾個錢。嫂子說,反正也是閑著,慢慢割吧。紅杏愣神的工夫,嫂子忽然騎到趙路子摩托后座上,沖紅杏說,我去雇割草機。摩托射出去,撲紅杏一臉土。嫂子用正當理由甩開了紅杏。
若說以前他們偷偷摸摸,現在則明目張膽了。嫂子不要臉,趙路子不是東西。紅杏臉羞,可不是好欺負的。她找了把錐子,偷偷揣在身上,尋找報復趙路子的機會。
那天,趙路子又騎摩托來了。紅杏沒等他說話,車一停,她就穿過去,在前后胎各扎兩下,摩托霎時扁了。趙路子嚷,唉唉,你瘋了?嫂子也說她,真不像話,平白無故,這是咋說的?趙路子蹲在地上,恨不得把肚里的氣全灌進車胎。兩人輪流訓紅杏,紅杏緊咬嘴唇,心里暗暗得意,不管怎樣,這次她贏定了。
趙路子推著摩托走了,背影蝦一樣佝僂著。
這件事讓紅杏大受啟發,光拴嫂子不行,還得給趙路子上絆子。
紅杏瞅嫂子中午睡覺的空兒,悄悄去找趙路子女人。趙路子家在村子西南角,一個極大的院子。趙路子女人在院里翻曬皮子。她是個瘸子,但嘴厲害,腦袋也混,人們很少招惹她。紅杏咳嗽一聲,趙路子女人抬起頭,你是紅杏吧?紅杏點點頭,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又黑又大又臟。趙路子女人問,趙路子沒欠你家錢吧?紅杏臉一紅,忙說沒有。趙路子女人說,那就好,我就怕他欠錢,噢,有事呀?紅杏說沒有。女人追問,那你來干啥?紅杏掩飾道,我找袖子,她沒來啊?女人粗聲道,袖子來我家干啥?找錯地兒了!
紅杏沒敢提嫂子的事,那女人未必管得住趙路子,但她會把氣撒到嫂子身上。那兩只手,像一雙大鏟子,嫂子的臉撐得住鏟嗎?紅杏恨嫂子,卻怕嫂子毀容,當然更怕那女人鬧得沸沸揚揚。難怪趙路子……紅杏罵自己,你個沒心沒肺的,怎么替趙路子開脫?
7
冬日的寒氣阻隔了嫂子和趙口路子的約會,嫂子不再費盡心機甩紅杏,就像一個饞鬼,逮啥吃啥,結果把胃吃壞,暫時老實了。嫂子很少出去,不像別的女人,閑下來,不是打紙牌就是玩麻將,因為幾毛錢爭得面紅耳赤。嫂子不打牌,也不串門,整天呆在家里,縫個鞋墊織個手套什么的。嫂子的收斂和天氣有關,也和哥有關,哥回來的日子一天天臨近了。紅杏不敢掉以輕心,嫂子擅長擺迷魂陣,萬一她來點兒邪招呢?
長期的緊張,紅杏瘦了好幾斤。哥回來,紅杏就能解脫了。哥脾氣壞,不會輕易饒過嫂子。紅杏想著怎么勸架,既要讓嫂子吃苦頭,又不能被哥打得起不了炕。絕不能步趙多多的后路。趙多多把女人的神經打壞,結果女人癱瘓了,女人的娘家大鬧一場,趙多多險些吃官司。
嫂子正織一件紅毛衣,織一會兒,就把毛衣攤開,用手指丈量著,目光里注滿深情。紅杏不知她給誰織的,反正哥要回來了,嫂子是秋后的螞蚱,再蹦達也沒幾天了。
哥回家的前一天晚上,嫂子讓紅杏幫她繞毛線,邊繞邊和紅杏說話,好不好看? 紅杏嗯了一聲。 嫂子說,就剩一只袖子了,今兒加力口班,明兒你哥就能穿上。
糖衣炮彈。紅杏想到這個詞,沒發表任何意見。
嫂子說,爭取年前給你織一件。
紅杏脫口說,我不要!嫂子想拉攏她?沒門兒。
嫂子啊喲一聲,有人給你買了吧?
紅杏垂下睫毛不回答。
嫂子沒話找話,你說你哥瘦了沒? 紅杏搖搖頭。 嫂子問,你不想讓嫂子離開你哥吧? 紅杏忽地抬起頭,嫂子的笑薄得像紙,一抹就掉,所以能輕易看到紙下面厚厚的嚴肅。嫂子是要和紅杏談判,那些隨意的問話是為了后面制服紅杏做的準備。嫂子真是利害,紅杏一時結舌。無論怎么回答,都會鉆進她的套子。嫂子的話已在嘴邊候著了,如一群躍躍欲試的弓箭手。
紅杏沉默,她只能沉默。
嫂子說,你哥是很喜歡我的。
哥喜歡你,你還去偷人?紅杏恨得暗地咬牙,還是不知怎么接嫂子的話。嫂子料定紅杏要把她的丑事告訴哥,想提前夾住紅杏的舌頭。嫂子聲音平靜,威脅還是顯露無遺。哥和她很好,紅杏甭想給哥眼里扎釘子,就算扎了釘子,一旦哥和她鬧,她就會離開哥。哥肯定不要這個結果。
嫂子大概認為自己的話收到了效果,臉上的笑頓時稠密了。早點兒睡,明兒一塊兒接你哥。
紅杏一副不情愿又不得不順從的樣子,那是給嫂子看的,紅杏才不聽她的呢,沒了嫂子,不信哥活不下去。
嫂子和紅杏早早到了鎮上,其實哥下午才到。嫂子順便買東西,紅杏在鎮上瞎轉,終于可以放松一下了。嫂子買了紅紙、涂料、刷子、花椒、味精。營盤鎮像個沒有姿色的女人,經不起看,用不了十分鐘就轉一圈兒。紅杏來來回回地走,來一趟不容易,看煩為止。
中午,嫂子和紅杏在飯館要了小籠子,雞蛋湯。桌凳倒干凈,但顏色樣式不一,高低不齊。碟子就不行了,底部黑乎乎的,像爬了一層蒼蠅,摳又摳不起來。紅杏第一次在飯館吃飯,還是挺新鮮的。嫂子慷慨地說,想吃什么可以再要點兒,別餓著。她開始討好紅杏了,紅杏才不會不當。
紅杏伸長脖子,恨不得從路那頭把哥掏出來。客車一輛輛停下,又吃力地開走,始終沒有哥的影子。日頭偏西,一輛中巴緩慢地搖過來。誰也沒有上前,哥偏偏從那輛車下來。兩人同時奔過去,一個叫哥,一個叫紅木。哥黑了,瘦了,但精神很足,這么冷的天竟剃著平頭。哥說,紅杏也來啦?在紅杏身上溜溜,目光便定在嫂子臉上,解釋道,破車,壞了兩次。紅杏晃了一下,像走在支離破碎的小橋上,怎么也站不穩。紅杏有些不快,哥竟然說紅杏也來啦,好象紅杏不該來。還有哥的眼神,在紅杏身上只閃一下,就粘乎乎地落在嫂子臉上,再不挪開。嫂子從包里拽出圍巾給哥圍上,像料定哥會光頭。紅杏沒想到這點兒,嫂子確實比她心細。
三個人往回走。嫂子和哥推著車子在前,你一言我一語,不時傳出笑聲。紅杏遠遠跟在后面,情緒越發低落。哥只和她說過那一句話,好像紅杏不存在,心思全在嫂子身上。紅杏真想沖上去,把嫂子的事說出來,讓哥醒醒腦子,別讓嫂子的花言巧語迷住。可她最終放棄了,哥剛回來,先忍忍吧。
晚上,哥和紅杏說了第二句話,紅杏再吃點兒。看著哥和嫂子的親熱勁兒,紅杏很不是滋味,吃飯的速度比往常慢了許多。哥這么一說,紅杏聽出哥有催促的意思:餓就快點吃,吃飽早點離開。紅杏當即擱下碗,回了自己的屋。紅杏傷心極了,枕頭濕了好幾次。她天天盼哥回來,沒想到是這個樣子。此后幾天,哥仍然和嫂子粘粘乎乎的,和紅杏說不上幾句話。紅杏沒有道破真相的機會,嫂子不離開哥半步,紅杏想自己創造機會都沒有可能。
七八天后,哥才進了紅杏的屋子,問爐子旺不旺,睡得冷不冷。紅杏很意外,問嫂子呢?哥說她出去了。哥笑吟吟地看著紅杏,熟悉的氣息撲到臉上,紅杏的淚水在眶里打轉,想撲進哥懷里痛哭。哥的話把她的沖動擋回來,你沒惹你嫂子生氣吧?紅杏呆住,淚水迅速收回去。紅杏吐出一個她字,又頓住。
哥揭開爐蓋看了看,扭頭問,你說什么?
紅杏低聲說,我沒惹她。現在該是痛訴嫂子罪狀的時候,紅杏卻猶豫了。紅杏掂出了嫂子那句話的分量。哥太在乎嫂子,沒了嫂子,哥或許真活不下去。就算活下去,不知哥要痛到什么程度。瞞著哥,紅杏又很難受。那個秘密一日日地膨脹,快把她撐破了。
哥說,紅杏長大了,沒那么害羞了。
紅杏說,哥……
哥說,剛夸你,你又羞了,有話就說么
紅杏說,我才不羞呢。
哥笑笑,這就對了。
紅杏問,明年還去不了?
哥很堅定地說,去,出了正月就走。 紅杏說,別去了! 可能是紅杏的異樣引起了哥的注意,他問,為啥?
紅杏遲疑著,我想你。
哥慢慢仰起頭,又不是享福,誰愿意去呀,外頭掙錢好歹容易些。
紅杏說,我反正不讓你去。
哥逗她,又耍小性子了吧?
紅杏突然有些氣急敗壞,帶著哭腔說,我求你不行嗎?
哥笑著說,別把話裝在肚里,你到底想說啥?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
紅杏觸到哥溫熱的目光,突然感覺心慌,忙低下頭。哥說,正想問你呢,哥想找人給你提親。
紅杏大驚,繼而紅暈飛上臉頰。
哥斟酌著詞句,強子那孩子不錯,嘴滑了點兒,人倒機靈,結了親,有個人照應,我也就放心了。
紅杏終于明白哥為何而來,不知嫂子嚼了多少耳根子。如果沒有嫂子的事,紅杏當然認為哥在替她操心。現在的性質變成了嫂子的籠絡,嫂子明是為紅杏,實是想法子支開紅杏。紅杏很干脆地說,我的事你甭管。
哥說,農村咱就按農村的規矩,訂個婚好。
紅杏輕聲反駁,有啥好的。
哥沒再勉強,轉身出去,只說讓紅杏考慮考慮。
紅杏張張嘴,又咬住了。她肚里埋的是炸彈,她那么想扔出去,又那么害怕它爆炸。她怕把哥炸傷。
吃晚飯時,嫂子和哥嘀嘀咕咕的,似乎議論什么,顯然與紅杏有關。紅杏在院里站了一會兒,聽得嫂子好像罵人了。難道紅杏不聽哥的話,嫂子生氣了?哼,你倒真上心了。紅杏暗罵。想再聽聽,哥的聲音壓得極低,在紅杏的記憶中,哥是一棵粗壯的樹,幾時變成了沒有骨頭的爬山虎?嫂子灌什么迷魂藥他都喝。
睡覺前,哥訕笑著進來,幾次欲言又止。紅杏替哥難受,哥,有話就說吧。哥長嘆一聲,紅杏,哥對不住你。紅杏愕然,怎么了?哥說,你和你嫂子不出屋,聽不到村里的事,強子和袖子訂婚了。紅杏猛地呆住,像突然凝固了,但很快笑了笑,他們訂婚,和我有啥關系?哥驚訝地看著紅杏,好一會兒才附和,就是,沒啥,別往心里去。
夜深人靜,紅杏縮在被窩里,被悲痛浸透。她想大哭,想大喊,但不敢出聲,緊緊咬著被子。
8
強子和袖子不聲不響地訂了婚,紅杏大為意外。自嫂子把強子和紅杏鎖在院里那個夜晚,強子再沒找過紅杏,紅杏忙得睡覺都睜只眼,也沒心思想強子。紅杏自信強子喜歡她,他就應該等她,不能像皮球,在紅杏頭上彈一下,跳到別處。還有,紅杏仍搞不清自己對強子有幾分好感,這還要靠時間證實。沒想到強子真是皮球。紅杏恨強子絕情,親了她,卻和袖子訂婚。紅杏努力把強子趕走,可那家伙依然嘻皮笑臉地往腦里鉆。紅杏明白她是喜歡強子的,不是一般的喜歡。其實過去她有過這種感覺,可她被金婆子的話搞糊涂了。金婆子說喜歡一個人,他想干啥就讓他干啥。紅杏不想讓強子干啥,以為自己討厭強子呢。
紅杏不怪金婆子,如果找發泄對象,那也應該是嫂子。嫂子不去偷人,紅杏何必看著她?幾乎所有的事都因嫂子耽擱了。但紅杏也不想就這個事討嫂子的罪。是她和強子沒緣分。嫂子改了那個毛病,紅杏寧愿受委屈。
紅杏不愿在哥面前露出傷痛,話倒比以前多了些。哥說,出去玩玩,別老在家里窩著。紅杏出去轉了一圈,很快又回來,她沒地方去。她原想等哥回來,輕松了,去金婆子那兒看電視,沒想到哥回來了,她卻越發沉重。
紅杏正躺著,聽哥喊袖子來了,紅杏剛坐起來,袖子的聲音已飛到臉上。紅杏很長時間沒見袖子了。袖子訂了婚,渾身洋溢著喜氣,尤其那件棗紅色的皮衣,格外刺眼。袖子羞澀地說,干嗎這么看我?紅杏看出皮衣是強子買的,那原本應該穿在自己身上,被袖子奪了去。紅杏怕袖子瞧出她的失落,恭維,你真漂亮。袖子在地上轉了一圈,我漂亮嗎?掩飾不住得意。紅杏酸酸地一笑。袖子掏出一把糖,我訂婚了。紅杏淡淡地說,皮衣是強子買的吧?袖子說,我不讓他買,他非要買,噢,你也買一件吧,你穿上肯定漂亮死了。紅杏厭惡地說,我聞不慣皮子味。袖子往前湊湊,沒味,不信你聞聞。紅杏忙往很退,我怕吐了。
袖子還是那么愛叨叨,不過現在多了強子這本經。袖子說自她買了皮衣,嫂子就天天和哥吵架,讓哥給她買一件。哥找袖子,讓袖子借給她嫂子穿幾天。袖子沒同意,哥連話也不跟她說了。袖子氣鼓鼓地,就她那個樣兒,像個大蘿卜,還不把皮衣撐破?我還扒得下來?我哥骨頭軟,怕老婆,沒一點兒出息。紅杏無言笑笑。袖子問,我嫂子結婚那會兒挺瘦的,咋一結婚就成了大蘿卜?不知為何,紅杏腦里晃過趙路子女人的身影,說,大蘿卜算啥?還有長成大白菜的呢。袖子說,你嫂子就沒變樣嘛。紅杏不想把話扯到嫂子身上,問,怎么不見強子?你不是把他藏了吧?馬上后悔了,這種時候提強子干嗎?袖子飛快地瞥紅杏一眼,似乎看破了紅杏的心思,撇撇嘴道,他還值得藏呀,以前只覺得他嘻皮笑臉,現在才知道他有多邋遢,一吃飯滿耳叉子都是,還不用毛巾擦,手一抹就算完事,我說了幾次他都不改。袖子對強子的寒磣夸張而露骨,像吃了多大的虧,卻藏不住眼里的得意。紅杏懊惱萬分,袖子分明是在炫耀,又想試探紅杏,偏偏紅杏就上鉤了。袖子的炫耀打了折扣,不得不靠糟踐強子暗示紅杏。不是她和強子訂婚,這包袱就可能甩到紅杏頭上,紅杏得感謝她。這暗示里也有警告的成分,這種爛東西有什么好爭的?死了你的念頭吧。紅杏耳朵都疼了,可袖子合不住閘門。就算紅杏對強子有殘存的火星,早被這大水澆透了。紅杏完全可以打斷,怕袖子難堪,硬著頭皮聽。
袖子的閘門合住,紅杏一背汗,像虛脫了。
袖子突然哎呀一聲,瞧我這記性,把正事忘了。
紅杏想,不是拉我當你的證婚人吧?
袖子說,金婆子病了。紅杏沒言語,金婆子病了有什么大驚小怪的?
袖子說,我好長時間沒去了,今天給她送糖,才知道她病了。
紅杏問,你不去看電視了?
袖子說,你不去,我們也不想去了,金婆子讓我喊你呢。
紅杏說,喊我干啥,我又不是醫生。
袖子說,誰知道呢,沒準你一去她就好了。
紅杏心一動,那根枯黃的稻草飄進腦子。金婆子怕孤單,不知這些日子怎么過的。紅杏不愿與袖子一塊兒去,推托,我今天肚疼,明天去看她。
袖子囑咐,你一定要去啊。
紅杏被金婆子撓得坐不穩了,袖子走了沒一會兒,她就飛跑到金婆子家。幾個月時間,金婆子老得不成樣子了,那張魚網像被人抽了絲,縮成一個黑瘦的皮團。但耳朵卻出奇地靈,紅杏一進屋,她就說,紅杏吧,我早等你來了。摸摸索索要抓紅杏的手,抓了幾次都抓錯了地方,紅杏伸過去,讓她握住。一股寒氣從紅杏身上掠過,金婆子的手指棱角分明,像堅硬的木條。紅杏問,你病了?金婆子說,我沒病,就是想你啊,你咋不來?還生我的氣?你不來,袖子和強子也不來了。紅杏說,我沒生你的氣……突然想哭。金婆子摸摸紅杏的頭發,好孩子,別哭。紅杏真哭了,金婆子長長地嘆氣。
紅杏讓金婆子躺著,金婆子不聽她的,說,你再不來,就都長毛了。金婆子哆哆嗦嗦地找出一大推食物:一碟炒黃豆,一碟大豆,一碗瓜子,一罐八寶粥,一串咸菜干,三塊柿餅,一盒餅干,一串紅薯干。
紅杏再次流淚。
金婆子讓紅杏吃,紅杏吃不下。金婆子說,我給你包上,回去吃。
金婆子嘆口氣,我聽袖子說了,這事……你性子太善,善了就要吃虧。我也善,也處處吃虧。愣頭爹死得早,我把愣頭拉扯大,吃盡了苦頭。他有錢了,我連他的影兒也逮不著,唉!想開點兒,想開就沒事了,強子滑頭,不是過日子人。
紅杏不忍心打斷金婆子,可她一口一個強子,以為紅杏受了多大打擊。后來實在煩了,大聲制止,說別的行不?
金婆子猛地頓住,又惹你生氣了?我老糊涂了,傷心人怕提傷心事。
紅杏生氣地說,誰傷心了?金婆子以為自己啥都懂,真是老糊涂了。
兩天后,金婆子去世了。葬禮很熱鬧,楞頭雇了鼓匠、二人臺、電影。愣頭眼淚都沒掉一滴,只說老娘熬出頭,不用再受罪了。人們附和,葬禮這么氣派,金婆子死得值。
紅杏躲在被子里,哭了好幾次。金婆子是孤單死的,如果紅杏經常去看電視,她肯定不會這么快就死了。可紅杏不能丟下嫂子的事不管,去陪金婆子。紅杏后悔那天對金婆子發火,金婆子一死,她連個說話的人都沒了。
金婆子的死很快被節日氣氛淹沒,紅杏又開始掐算日子了。
哥堅持要出去,而且出了正月就走。紅杏勸不住他,每次把炸彈拎到嘴邊又放了回去。讓紅杏更為生氣的是哥竟然和趙路子在吳老三小賣部喝了一次酒。紅杏喊哥吃飯,哥正舉著酒瓶沖趙路子嚷,喝,干了!趙路子告饒,我喝不了快酒。哥罵著臟話;媽的,一口不到一兩,算啥喝酒的?旁邊的人跟著起哄。紅杏腦袋暈暈的,恨不得奪過哥手里的酒瓶摔到趙路子鼻梁上。趙路子觸見紅杏,討好地笑笑,又裝出可憐樣兒,就這一碗了,饒了我吧,啊?哥大咧咧地說,喝了再說,這是酒,又不是毒藥。哥真是傻,以為趙路子怕他,沒準趙路子腸子都笑斷了。哥沖紅杏揮揮手,不回去吃了,別等我。紅杏想把哥拽出來,哥在里邊坐著,她夠不著。吳老三開紅杏玩笑,紅杏,是不是想替你哥喝二兩?紅杏氣鼓鼓地離開。
嫂子問哥怎么不回來,紅杏說早喝上酒了。嫂子問跟誰,紅杏說沒看清,反正沒跟好人。嫂子說別管他啦,咱倆吃。紅杏卻被人掐著脖子似的,喘不上氣,坐了一會兒,再次出去。
哥歪歪扭扭地走過來,紅杏跑上去攙他,被甩開。哥卷著舌頭說,我走了,你要聽嫂子的話。紅杏說,你把嫂子帶上。哥說,我倒是想帶,她往哪兒住?家里誰管?紅杏說,我。哥嘿嘿笑。紅杏說,嫂子她……哥問,怎么啦?紅杏低頭踢了一腳,沒什么。哥說,兩人有個幫手。
嫂子迎出門口,責備,怎么喝成這樣?
哥沒心肺地罵,趙路子這小子,收幾張臭皮子有啥了不起,我把他灌醉了。
紅杏和嫂子飛快對視一眼。嫂子的眼神虛得像一條線,可惜哥沒看到,他的眼睛泥漿一樣混濁。
9
哥走了。像一股滑溜溜的風,紅杏捂了半天也沒捂住。哥捻著手指,似乎票子已經在手里了。哥說再干兩年他就不出去了,紅杏想就怕兩年不到嫂子就丟了。紅杏沒攔住哥,嫂子也沒攔住。紅杏聽見嫂子勸哥,在家種地算了。嫂子的樣子不是裝出來的,當初嫂子就不讓哥走。嫂子難道也害怕,哥一走她就控制不住自己了?哥極其頑固,像一塊石頭,什么也聽不進去。
哥走了,紅杏又后悔了。那件事不該瞞著哥,如果她說出來,哥還會走嗎?肯定不會了。紅杏沒法把哥追回,只能罵自己沒用,東西能塞進肚里,肚里的東西卻吐不出來。這一走又是一年,一年要發生多少事?
紅杏又緊張了,睡覺再不敢把兩只眼睛全閉上。出出進進,又長在嫂子屁股上。紅杏已有了一定經驗,發誓絕不讓嫂子和趙路子得逞。氣氛沒有想象的緊張,嫂子身上還留著哥的味兒,對紅杏的嚴密防范沒提出抗議,紅杏怎么著都行,沒再甩。紅杏納悶,難道嫂子的毛病被哥治好了?
兩個月過去,紅杏沒發現嫂子有什么可疑舉動。
端午節那天,嫂子包了好些粽子,紅杏沒少吃。嫂子說柜里有哥喝剩的一瓶啤酒,不處理就過期了,她喝了一多半,給紅杏倒了點兒。紅杏嘗了嘗,又苦又澀,還是捏著鼻子喝了,酒是錢買的,她不舍得倒。下午,紅杏又摘了些野杏。夜里,這些東西在肚里打架,折騰出紅杏一身汗。她穿上衣服,去院里方便。一推門,看見堂屋一個黑影,紅杏正想喊嫂子,黑影往門外逃去,因為匆忙,差點絆倒。
紅杏呆了幾秒,突然醒悟,追出去。
黑影翻墻跑了,紅杏還是捕到一個輪廓。紅杏打個哆嗦,覺得院子一點點沉下去。
東屋燈亮了,嫂子披著衣服出來。她沒戴胸罩,兩個奶子一跳一跳的,問怎么回事。
紅杏盯著她,有人進屋了。
嫂子吃驚道,不會吧,睡覺前都插好了。
紅杏說,有鬼了。
嫂子遲疑地說,你看清了?
紅杏說,燒成灰我也認得。紅杏一直凝視著嫂子,嫂子竟然沒有絲毫臉紅。
嫂子說,你咋這樣看我?
紅杏說,你清楚。
嫂子生氣了,紅杏,你別污蔑我。
紅杏哼了一聲,丟下嫂子進屋。紅杏吵不過嫂子,也不知怎么和嫂子吵,哼一聲已經相當不容易了,這是紅杏表示憤怒的最外在方式。紅杏的火幾乎要燒爛胸膛了,那是嫂子看不見的。
紅杏沒想到嫂子會把趙路子引進屋,在她眼皮底下干丑事。紅杏防著嫂子在外面胡來,哪料嫂子有這樣的膽量。最危險的地方也最安全,嫂子實在太狡猾了。若不是鬧肚子,還蒙在鼓里呢。難怪嫂子不怕紅杏跟蹤,她心里不定怎么嘲笑紅杏呢。
紅杏羞愧萬分,恨不得把頭發揪下來。
第二天,兩人相安無事,誰也不提夜里的事,但眼里的敵意和戒備清晰可見,如寒冬臘月的冰掛。
紅杏后半夜再沒合眼,想出一個治嫂子的辦法。她不會和嫂子吵,不敢摑嫂子的臉,怎么辦呢?只有喝藥了,紅杏死給嫂子看。
中午,紅杏去吳老三那兒買了兩包鼠藥。吳老三從柜臺下面拽出個塑料袋,這藥毒著呢,甭說耗子.駱駝也能毒死,就剩這兩包了,一般人我不賣給他。吳老三鬼鬼祟祟,像紅杏沾了他多大好處。吳老三教紅杏怎么用,紅杏不客氣地說我知道。
紅杏轉過街角扔了一包。她不想真死,只想嚇唬嫂子。紅杏死了,哥不知怎么傷心呢,紅杏絕不會讓哥傷心。紅杏沒有駱駝大,一包就喝個半死。
嫂子正在鍋臺忙碌,瞅了紅杏一眼,紅杏沒打招呼,徑直進了自己的屋。
紅杏撕開塑料袋,看見一粒粒拌著紅色粉末的小麥。藥就是那些紅色粉末,小麥是引誘老鼠的。它們幸災樂禍地眨巴著眼睛,催促紅杏,吃吧,吃呀!再不吃你嫂子就進來了。紅杏把小麥倒進嘴里,苦味、辛味、辣味混雜在一起,一陣惡心。紅杏忙灌了口水,小麥跑進肚里,她更惡心了,哇地吐了一大口。
嫂子推開門,看見紅杏弓腰蹲在地上,旁邊丟著鼠藥包裝袋。尖叫一聲,轉身跑出去。
過了一會兒,嫂子和二疤子沖進來,架起紅杏。紅杏明白嫂子要往哪兒送她,想掙脫但沒力氣。把紅杏弄上三輪車,二疤子讓嫂子扶好。嫂子抱著紅杏,呼喚著紅杏的名字。車顛簸得厲害,紅杏仍覺出嫂子在抖,如狂風中的樹葉。嫂子害怕了,她終于害怕了。紅杏苦澀的心里有一絲欣慰,她從沒和嫂子挨得這么近,嫂子的身體一下下撞擊著紅杏。紅杏真想永遠這么顛簸下去。
車突然停住,衛生院到了。二疤子和嫂子手忙腳亂地攙紅杏,就在這時,紅杏猛然有了意外的發現,格登一聲。她的肚子不疼了!紅杏感到緊張,她祈禱那些麥粒快快發作,鬧個翻江倒海,讓嘴巴吐出白沫,讓眼睛泛出青色。可是沒有,紅杏心下大急,只好裝出肚疼的樣子。醫生問了問,嫂子語無倫次地說著,催醫生快點兒救。那個醫生長著鷹一樣的大鼻子,一點兒不著急,號號紅杏的脈,然后讓紅杏張開嘴,將一支鑷子伸進去。醫生輕輕一瞥,鷹勾鼻子往一側斜了二十度。紅杏馬上明白,醫生看穿了。果然,他說沒事了。嫂子還想爭執,醫生已忙別的去了。紅杏丟下嫂子,噔噔噔往外走。她知道周圍的人都驚訝地瞧著她,狼狽極了。紅杏上了吳老三的當,這個狗東西,讓紅杏出了大丑。
紅杏不想再坐二疤子的車,嫂子硬把她拽上去。嫂子說,你就省點兒心吧。嫂子臉上沒了驚慌,只剩下怨氣了,你出個意外,我怎么跟你哥交待。紅杏想說,這是你逼的。但她不敢。
紅杏喝藥的消息傳開,好些人來看她。當然,人們更想知道紅杏為什么喝藥。嫂子笑吟吟地解釋,紅杏心重,我也搞不懂她。紅杏羞澀地笑著,不做任何解釋。紅杏竭力配合嫂子,嫂子怕別人知道緣由,紅杏更怕,兩人立場一致。那個丑只能捂在自家罐子里。最可恨的是吳老三和袖子。吳老三還賣好,紅杏呀,啥事想不開值得你喝藥,虧得我賣給你兩包,要是賣給你十包,你不沒命了?他徹底把紅杏的老底揭了。紅杏臉燒著,恨不得往他嘴里塞一包鼠藥。而袖子一再套問紅杏是不是和嫂子鬧意見了。紅杏說,我嫂子是天底下最好的,瘋子才和她鬧意見。袖子不甘心,那是為啥?紅杏說,我想金婆子了。
白白糟蹋自己一回,紅杏出丑不要緊,這一鬧越發讓嫂子掂出紅杏的分量,紅杏的手段不過如此。喝藥的法子不能再用,紅杏自己都覺得沒意思了。
紅杏防著嫂子引狼入室,每晚睡覺前親自插門。如果能鎖就好了,鎖上紅杏會踏實許多。紅杏依然緊張,過一會兒就起來檢查一次,看看門是不是自己開了。后來覺得插上也不行,用繩子綁住,繩頭系個小鈴鐺,嫂子解繩子,肯定會碰響鈴鐺。嫂子抗議,幾次拽了紅杏的繩子。紅杏說這樣防賊,嫂子一轉身,她馬上捆上。
一天夜里,紅杏似乎聽得東屋窗戶響,她打開門,院里只有一團大大的樹影和勾在樹上的彎月。她悄悄試試嫂子的窗戶,都插得死死的。不管趙路子來沒來,這窗戶總是一條通道。紅杏能把門綁住,卻不能把嫂子的窗戶堵死。怎么辦?紅杏的目光散開,最后聚攏在那棵榆樹上。
第二天,暮色降臨時,紅杏爬上那棵老榆樹。樹上有兩個大杈,紅杏上的是第一個杈。紅杏可以蹲,可以坐,也能騎在上面。紅杏很小的時候,這棵樹就在院里了,現在派上了用場。紅杏騎在樹杈上,能把院內的一切收進眼里,還能看到大街上,看到別人的院子。趙路子就是長上翅膀,紅杏也不用擔心。嫂子詫異,問紅杏上樹干啥,紅杏說不干啥。她把臉貼在樹干上,似乎她就是從樹上長出來的。
睡覺了,紅杏仍不下來,嫂子明白了,她臉色一變,紅杏,快下來,讓人看見笑話死了。
紅杏說,我愿意上樹,別人管得著嗎?
嫂子賭氣地說,你在樹上過夜算了。不再管紅杏,熄燈睡了。
紅杏果然在樹上過了一夜。騎在樹上竟然比在屋里踏實,可以兩只眼全閉上,但只要有一丁點兒聲音,她的目光就如電筒一樣亮起來。
嫂子沒料到紅杏有這么大心勁,夜夜在樹上安家。幾天下來,嫂子終于撐不住氣,央求紅杏,下來吧,我快讓你弄瘋了,你一個女孩,咋能騎在樹上呢?
紅杏說,不!
嫂子的聲音稀得要流了,你下來,和嫂子住在一起,啊?
紅杏說,不!!
10
那個黎明,紅杏做了個奇怪的夢,在麥地里追一只兔子。兔子跑得很慢,可紅杏怎么也追不上,累出一身汗。終于抓住兔子尾巴了,兔子倏地沒了影兒。地下到處是窟窿,腳底忽然陷下去。紅杏身子一偏,馬上醒了。耳邊傳來吳老三的聲音。吳老三在喇叭里喊嫂子接電話。紅杏頓有種不祥的預感,猴子一樣溜下來。
紅杏想搶在嫂子前面接這個電話,可嫂子已經起床了,頭發亂著,衣服也沒扣好,拉開木柵門,飛快地往小賣部跑,比那只兔子快多了,紅杏僅踩她個腳后跟。
嫂子和紅杏撲進小賣部,先后伸出手,又同時縮回來。電話是掛著的。兩人對視一眼,誰也不說話,彼此聽著粗重的喘息。
吳老三說,等著吧,會打過來的。
電話刺耳地叫了一聲,嫂子接了。嫂子說我是劉臘芬,手忽然就抖了,隨后整個身子顫起來,臉忽青忽白,像被拙劣的畫家當畫布糟蹋了。現在……在哪兒?嫂子聲音徹底變調。
紅杏緊張得心都要蹦出胸膛了,她往前湊湊,想聽聽電話那端的聲音,又做了個扶嫂子的架式。
電話墜在柜臺上,嫂子說你哥出事了,便急急往外走。
紅杏追在嫂子后面,顫聲問,怎么了?
嫂子說,我也說不清楚,他們讓我去。
紅杏馬上說,我也去。
嫂子偏偏頭,似乎要看紅杏一眼,還沒掃到紅杏鼻尖,又偏過去了。
紅杏說,我想去。紅杏不是為當嫂子的尾巴,她是替哥著急。
嫂子不客氣地說,咱倆只能去一個,你留在家里。
紅杏沒爭過嫂子。家里的豬要喂,雞要養,地要鋤,離不開人。紅杏留在家里,心隨嫂子走了。鋤地把苗鏟了,喂豬端了盆清水,豬不滿意,撞紅杏的腿,紅杏摔倒,濕透半個身子。雞倒不往身上撲,紅杏往院里倒了兩簸箕麥粒,它們撐得走不動路了。夜里,紅杏又爬上那棵樹,上了更高的那個樹杈,這下看得更遠了。紅杏凝視著一個方向,目光撥開重重疊疊的夜色,竭力把哥和嫂子從黑暗中撈出來。
數日后,嫂子回來了,后面跟著哥。哥依然光著頭,胡子拉茬,看上去疲憊不堪。哥的一只手沒了,胳膊下端裹著厚厚的紗布。哥似乎要把胳膊藏到身后,中途又放棄了。
紅杏的眼淚嘩地出來。
哥拍拍紅杏的肩,別哭。自己倒帶出了哭腔。
不是出事,哥還會呆在城里。哥光想著掙錢,把自己害了。嫂子勸紅杏,人沒事,這就萬幸了。但紅杏還是傷心,再也沒有完整的哥了。
哥回來了,紅杏對嫂子的事更擔心了。哥少了一只手,難保嫂子不討厭哥。
嫂子和哥的日子還算平靜,紅杏悄悄跟蹤了嫂子幾次,沒發現嫂子有不軌舉動,可紅杏覺得哪些地方別扭。慢慢的,她覺察出來了,哥和嫂子的笑聲沒以前多了,哥開始看嫂子眼色了,本來一件極小的事,哥也不敢做主。哥自卑了。
嫂子的秘密在紅杏心上翻滾著。哥回來了,若嫂子改掉偷腥的毛病,紅杏打算把那個秘密壓在心底。雖然很困難,紅杏還是要壓下去。看到哥這個樣子,紅杏沉不住氣了。嫂子如果嫌棄哥,準會找那個趙路子,這就很危險。哥以為自己比嫂子矮了許多,如果他知道嫂子做過丑事,就不會那么自卑了。哥失去的手找不回來,嫂子丟掉的東西更找不回來,兩人半斤八兩。
紅杏猶豫再三,還是找哥說了。紅杏躲躲閃閃,吞吞吐吐,但哥還是聽明白了。哥什么也沒說,只是眉頭慢慢抽緊,被勒住了似的。紅杏小聲說,其實,嫂子還是挺好的,只怪……哥冷冷一笑,用沒手的胳膊一擋,不讓紅杏再說。
紅杏不知會掀起怎樣的波瀾,夜里支著耳朵,聽著那邊的動靜。沒有爭吵、打鬧,甚至連說話聲音都沒有,紅杏越發不安。第二天,哥和嫂子沒有任何反常,顯然哥沒問嫂子。哥怎么了?紅杏怕哥出意外,開始跟蹤哥。不管怎樣,哥得把這個秘密捂在家里,紅杏沒讓任何人知道,相信哥也不會。哥找了趙路子,兩人比比劃劃,沒有糾纏在一起。哥的脾氣很壞,身體也壯,缺了一只手,趙路子也打不過哥。比劃了一會兒,兩人相跟著離開了。紅杏愕然,哥究竟在干什么?
隔了一天,謎底解開了。來了兩個警察,要把哥帶走。哥掙扎著,憑什么抓我?警察冷笑,裝什么糊涂,殘疾人也不能犯法。警察在哥身上搜出一張紙條。那是趙路子給哥打的五萬欠條。直到這時,紅杏才明白哥敲詐了趙路子。趙路子表面答應,轉眼就報案了。
嫂子慘白著臉,狠狠瞪紅杏一眼。
哥大嚷,他睡了我女人,憑什么不能和他要錢?
嫂子的臉漲得豬血一樣,繼而變得清白,她似乎要抓住哥,哥的吼叫像一枚釘子,把她牢牢地釘在那兒。
紅杏的臉比嫂子的還紅,哥竟然喊出口,還那么理直氣壯。
警察鄙夷地踢哥一腳,把哥帶走了。
紅杏又羞又氣,哥怎么能這樣?就算她揍嫂子一頓,也不能把那句話喊出來,多惡心,惡心透了。就算他劈了趙路子,償趙路子一條命,也不能要趙路子的錢啊。就算趙路子不報警也不要他沾著皮子味的錢。趙路子毫發無損,哥毀了自己不說,還把那個秘密抖得滿街都是。哥是挺羞的一個人,怎么在城里呆了兩年就沒廉恥了呢?
圍觀者散去了,嫂子也不知去向。
紅杏仍在院里立著。那棵樹還是老樣子,默默地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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