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屋檐下

地下通道唱歌

曾多次見到，在京城的天橋下、地下通道里、街心花園中，甚至建筑工地上，有十八九歲二十多歲的小青年懷抱吉他在自由自在地彈唱。據說，他們當中不乏才華橫溢者，有的人有著優越的家境，有的人還有一份不錯的職業，也有的是當年的高考落榜者，為了一個共同的夢想：當歌唱家，讓他們舍棄了一切，四處流浪，邊走邊唱。

他們的共同特點是，都是男孩兒，留長頭發，穿旅游鞋，著休閑裝，毛邊牛仔褲。唱歌時都專情投入，無拘無束。腳下都放一個黑色的琴袋，他們是真正的用藝術討生活一族。也許他們用掙來的錢，正在籌劃一個自己的樂隊，也許正在積攢繼續深造的學費，也許為應付當天的餐費和房租。

如果你留心他們彈唱的歌曲，你會聽到永遠都有《你在他鄉還好嗎》和《橄欖樹》。“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么流浪，流浪遠方……”

春初，我與女兒走過京城西單地下通道。一陣低沉的吉他聲傳來，尋聲望去，見一個二十歲左右的男孩兒，抱著一把吉他在彈唱。我一時聽不清他唱的是一首什么歌。只見他面目骯臟，頭發蓬亂，歌聲中帶著濃濃的憂傷。腳下放著一個黑色的琴袋，琴袋上零散地放著幾塊錢。

我們放慢了腳步，細聽他到底在唱一首什么歌曲。這時我聽清楚了，是一首關于生日的歌：“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有生的日子天天快樂，他們都這么說……”

我想，今天是他的生日么?是他母親的生日么?是唱給自己、唱給母親、唱給心愛的人，還是唱給過路的行人?天氣陰冷陰冷的，女兒摘下手套，從懷里掏一張錢放在琴套上。

當我們快要步出地下通道時，女兒回望著那個彈吉他的青年說：“媽媽，他還是挺能吃苦的，晚上就睡在那里，你沒見他身邊那一團棉被嗎?”我說，我還真不知道他晚上會睡在這里，也許一些歌星就是這樣成長起來的。像羽泉和伍佰，聽說當年都是流浪歌手。

在我們穿著皮鞋還覺腳涼的水磨石板上，在風自由穿行的地下通道里，那個初到京城的年輕人，吃在里邊，睡在里邊，唱在里邊……

一周后，女兒回到了那個上學的江南城市，打來電話說，宿舍里沒有一絲熱氣，又陰冷又潮濕。我不由得心疼了又心疼，把自己搞得當夜失眠。

睡不著覺了，就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就記起了那個在地下通道里唱歌的男孩子。就想，那個男孩子的媽媽會知道兒子睡在地下通道里嗎?但愿女兒也能夠常常想起那個在地下通道唱歌的年輕人。

紅綠燈下賣報

紅綠燈下賣報紙，是京城近一兩年出現的風景。有紅綠燈的道口，一般都是較寬闊的馬路。在三十秒至四十秒之間，紅綠燈就會有一個紅變綠或綠變紅的轉換。京城的紅綠燈下，汽車可以在一百米、二百米、三百米，或者更長的距離以外排起長隊，車頭接車尾，車尾接車頭。每一次紅綠燈變換之間，只可過幾輛車，后邊的車只好慢慢往前挪動。這樣一來，在有紅綠燈的路段，就出現了諸多的賣報人，其中也有些送小廣告的人。

傳播小廣告的人眼尖手快，好像受了專門訓練。他們在臂彎里搭了一疊小報，一秒之間，就可把一張報卷成錐形，如果你半開著車窗，他就會遠遠地投進你的車中；如果你沒開車窗，他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準確無誤地插進車的除雨器、門把手、倒車鏡等部位。我想，如果從這幫人中挑選射擊手，可能個個都能獲得金牌。

賣報的就不同了，他們必須與司機交流，不但要遞進報紙，更要拿到錢。尤其是夏天，車內開著空調，車窗緊閉，這就越發的需要賣報人付出努力了。

起初是感動于賣報人的精明，他們是怎樣發現了在紅綠燈下會有一個賣報的市場的呢?他們順著紅綠燈的路口與汽車呈逆行方向，且走且賣。用熱切的目光看一張張司機的臉。

一日，我們的車也被堵在紅綠燈路口依次排隊，紅綠燈每變換一次，僅能放走五六輛車。望著前不見頭后不見尾的車隊，令人焦急煩躁。這時，一個滿頭白發的老人抱著一大摞報紙走過來了，他沒有說話，熙熙攘攘的馬路上根本也聽不清語言。待他走到側面時，見他后背還背了一個裝滿了報紙的雙肩包，頭發雪白，臉色古銅，兩個鬢角掛滿了汗珠。兩只承重的手臂向每一個車窗前伸，一雙慈善的目光向每一個司機詢問，好像在說：買報嗎?家里本來是訂報的，但是你見他那種真誠的神情，使你不能拒絕，不由得把手伸進了錢袋。更何況是在車如蝸牛的路上，有一份報紙消磨著時間，足以慰藉你的焦躁。于是，就去按下車窗。他接過錢，送進報紙，又奔向了另一個目標。

我望著賣報老人的背影，心想，這一定不是京城里的老人。這個比我的父親年齡還要大的老人，為誰而奔忙?為什么而勞累呢?這種暑熱的天氣，坐在大樹下搖著蒲扇還出汗呢，他穿行在紅綠燈變幻的路口，真是太辛苦了。如果有兒女在身邊，每天一定要提醒他：要當心安全啊!

公園里撿垃圾

在小城市里撿破爛兒撿垃圾的，京城稱為拾荒者。拾荒者據說收入不菲，月入千元者大有人在。不但養得了妻兒，有的還在城郊喂兩口肥豬。當然，這些都是耳朵聽來的消息。無論他們富也好，闊也罷，他們都是社會底層無疑。尤其是大城市里的拾荒者，不可能在遠郊租住房屋，他們的家大多在地下通道、地鐵道口、立交橋下，他們是一群真正生活在城市屋檐下的人。

初夏的一天，我和父母本想去動物園的海洋館里看海豚表演。可是，離開館的時間太早，我就帶父母先到了紫竹院公園。

紫竹院公園內一派生機勃勃。除了生機勃勃的各類竹子，還有一群群生機勃勃的中老年人。他們有的在唱歌跳舞，有的在做操打拳，還有的在舞刀弄棒。

我們在竹間一路行走一路觀賞，雖然曾多次路過的紫竹院公園，十多年來也是第一次光顧。我驚奇一個小小的紫竹院，盛了這么多的歌聲和舞影、快樂和健康。

媽媽說，看把他們閑的，整天什么活也不干。爸爸說，人家這是鍛煉身體，恐怕還得花錢才能進來呢。住咱鄉下多好，刨地、耪地、澆水、施肥，站起來掰棒子，蹲下腰薅草，哪個動作不是鍛煉吶?爸爸把干農活和鍛煉身體的問題認識的這么好，我心里真是高興。

這時候，一個拾荒者進入了我的視線，她身背一個鼓囊囊的麻絲袋子，一路走，一路從身邊的垃圾桶和草地上撿拾紙盒、飲料瓶等廢物。年齡大約在六十歲左右，穿一身花紗衣服，與公園里唱歌跳舞的中老年人無二模樣。只是花白的頭發沒有染色，紅黑的臉膛不施粉脂，露在外面的小臂，皮膚粗糙而黝黑。她把撿來的東西裝進袋子里，一步步走近公園中的那條河。她捧起河水洗了兩把臉，用十根手指梳了梳頭發，慢慢站起來伸了伸腰，又用拳頭在腰部輕輕地捶了捶。其時，河的上游漂來了一只麻灰色的鴨子，我看跟老家養的鴨子無什么兩樣。奇怪的是，在麻灰色大鴨子身后，又游來了三只小鴨子。小鴨子絨毛細細的黃黑相間，黃色的嘴、黃色的蹼，緊跟在大鴨子身后一步不離。在清清的河水中，三只小鴨子像三個小皮球游來蕩去，一會兒去銜身邊的草，一會兒又相互嬉戲，大鴨子不時地回頭用嘴輕輕的去啄小鴨子的身子，好像在說：孩子們，別鬧了，快些趕路吧。

路人們說，這是公園里的家鴨野養，自然繁殖的后代。

此時，拾荒的女人也在瞅著鴨母子，她蹲下身來，愛憐地撩起點點水花，鴨子們躲過水花，漸漸地游遠了，拾荒的女人還在目光戀戀的瞅那群鴨子。抬荒的女人是否想起了自己遠在異地的家呢?見到這群鴨子，是否想起了家人以及自己曾經飼養過的雞鴨鵝狗呢?因為媽媽當時就說，咱老家那里孵鴨子的人家，小鴨也快出殼了。

正在我與媽媽說話之間，那個拾荒的女人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了。令我驚奇的是，她不知什么時候加入了做操人的行列。那個麻絲袋子被她放在大樹底下，她綰起了褲腳，以總比別人慢半拍的節奏，出現在做操人群的排尾。舉手投足中看出，她并不是一個常來參加活動的人。身體有些僵硬了，但動作十分認真，執著的面孔透著堅毅。我猜想，這是怎樣的一位母親?她吃在哪里，睡在哪里?她拾荒賺錢是因為家里有病人，還是學校里有孩子?我的目光一直在跟隨著她，不由得心生敬佩。是的，她是女人，她是母親，她應該有著常人應該有的一切權利。比如這早晨清純的空氣、朗麗的陽光，以及在公園里唱歌、跳舞、做操、打拳……

但是，如果有一天我走到了她一樣的境地，會像她這樣樂觀的生活嗎?我一時并不能肯定地回答自己。

〔責任編輯 胡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