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過鴨綠江

二零零四年九月十日下午，晴空萬里。湛藍的鴨綠江水，仿佛是早秋的清風，送來秋的涼爽。一個健壯的但滿臉都是歷史滄桑的老人，在丹東軍分區首長的陪同下，步履矯健地來到虎山腳下的鴨綠江畔，來尋找歷史的陳跡，來尋找歷史的情殤。這位老人，就是丹東軍分區離休干部黎民。當他走到燕窩村時，指著鴨綠江里一根根被江水浸蝕的蒼老傲倔的木樁，裝滿歷史滄桑的雙眼猛然瞪大起來，仿佛要抖掉沉沉的歷史之塵埃，驀然間亮麗起來。他激動地說，這張志愿軍過江照片，就是在這拍攝的。

黎民老人所說的照片，就是一九五一年第四期《解放軍畫報》封二刊登的反映志愿軍過江英姿的照片《跨過鴨綠江》。這是老人的得意之作，也是志愿軍渡江赴朝作戰的標志性作品。

抗美援朝期間，黎民擔任部隊的宣傳干事。一九五一年二月十八日，第二批志愿軍赴朝部隊開始過江。由于第一批志愿軍過江是借著夜色秘密進行的，因而沒有留下照片。黎民覺得十分遺憾。出于對宣傳工作的責任和敏感，從第二批志愿軍過江的第一天起，他就在鴨綠江邊，頂著刺骨的寒風，踩著厚厚的積雪，反復地移動著照相機，尋找最佳時間，最佳角度，來記錄這支威武之師雄糾糾氣昂昂跨過鴨綠江的豪邁雄姿，為保和平，衛祖國的英雄們留下壯士一去不回還的悲壯歷史一瞬。

二月二十一日下午二時至三時，黎民終于抓拍到這四百米長浮橋上志愿軍全副武裝，向朝鮮楸桑島進發義無反顧的身影。

這支隊伍，像一只張開的大弓，充滿了張力，整個隊伍，向前向前，沒有回顧，沒有眷戀，表現出一往無前的力量。志愿軍隊伍這支過江的弓形，不是渾圓，而是有一個明顯的轉折，冥冥中預示著戰爭有兩個明顯的階段，即入朝初期的五次戰役運動戰和后期的陣地戰。

整個畫面，以大雪為底色，流露出蒼涼悲壯意蘊，預示著戰爭的殘酷和對和平的渴望。戰士們的衣飾在雪的映射下也呈灰白色，與天地融為了一體，與宇宙融為了一體。這種天人合一的境地所產生的力量是無可比擬的，是任何力量也不可戰勝的。而照片中惟一的對比色是黑色，黑色是由一塊塊橋板鋪造而成，橋面的白雪已經被戰士的腳步所踏滅，它寓意著和平之路并不平坦，它需要越過溝溝坎坎，一步一個腳印地去努力，去奮斗。

作為一場重大戰爭的歷史寄存，出現在畫面中的志愿軍戰士，竟然沒有一個正面鏡頭，卻產生了撼動心靈的力量。此照片一經面世，立即得到公認，這就是志愿軍，非他們才有跨過鴨綠江的氣勢，才有跨過鴨綠江的力量，才有跨過鴨綠江的自信。他們不是走過鴨綠江，也不是沖過鴨綠江，更不是在美軍的炮火下爬過鴨綠江，渡過鴨綠江。千米江面，一跨而過，這是何等自信，何等矯健，何等風采，讓人心儀，讓人血涌，使人亢奮。只有一個偉大的民族，一個自信的民族，一個產生過夸父追日這樣偉大英雄的民族的后代們，才能視大江與強敵如無物，邁動逐日之足，橫跨大江與曠野，展現出無與倫比的力量和雄睨天下的懾人氣勢。他們在這里只有一個名字，一個共同的名字——志愿軍，他們是最可愛的人。他們個人的名姓已經如江水永逝，無從查詢，但這已無關緊要，因為他們已成為共和國永久的基因。畫面中的戰士，背著糧食，扛著步槍，他們雖然將面對武裝到牙齒的侵略者，但仍邁著自信腳步赴戰，給祖國人民以勝利的信心。

這張照片，如同正義的宣言，鼓舞了愛好和平的人們的士氣，昭示了志愿軍戰無不勝的信念。因而，它也成為幾代人思想中的永恒。

同時，這張照片是天、地、人的偶合。天，是寒冬，寒冬江水才會結冰，冬天，才會下雪，雪落地因寒冷才會留住；地，丹東地區特殊的地理位置，冬季溫度很少有超過零下三十度的日子，所以，鴨綠江極少有封凍的日子，一九五零年的冬天極為寒冷，鴨綠江結了厚厚的冰，寒冰負著皚皚白雪，黎民才抓拍到了以白雪為底色的照片；人，如果志愿軍不是在冬季過江，如果不是在白天過江，如果不是在下午過江；如果，丹東地區氣溫和往年一樣，鴨綠江上就不會有冰，照片上的白雪就不會存在，志愿軍過江的照片可能就是另外一種意境了，悲壯，豪邁，雄勁就很難渾然天成地構成千古一景，也就不會產生如此撼天動地的藝術力量。

鴨綠江水靜靜地流著，帶走了不肯回頭的歲月，帶不走揮之不去的記憶。曾經的過去曾經的記憶，曾經的事件曾經的情愫，曾經，曾經就是塵封的老屋，貼封窖藏的老酒，五十年了，輕輕地，慢慢地，打開記憶的閘門，把曾經梳理成歷史，留給后人，留給未來的歲月——黎民佇立在晚風里，柔碧的江水在他的眼睛里緩緩地流淌，流淌……

〔責任編輯 叢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