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新的礦山秩序建立之前,政府只能采取極端的方式,來贏得“手術”時間
偷稅大案
2006年2月11日,遼寧省氣溫驟降。在葫蘆島市連山區鋼屯鎮,寒風如同刀子一般劃過臉頰。
同樣寒冷的是這個小鎮的“政治空氣”,自從遼寧省紀委率領的專案組在2004年8月進駐之后,這個因為盛產鉬礦而聚集了許多富豪,在國外甚至“比沈陽更有名氣”的小鎮陡然冷清下來。一個很容易看出的變化是,很多礦主把奔馳、寶馬或者保時捷鎖在車庫里,出門都改開新買的捷達。
此前,他們是北京一些名車專賣店的常客。一個流傳甚廣的段子說,售車小姐問鋼屯的一個老板,怎么剛剛買完車,又要買新車?回答是“煙灰缸滿了。”意思是前幾天買的那輛車上的煙灰缸滿了,不想收拾,只好再買一輛新的。
就在最風光的時刻,“冷空氣”已經悄然來襲。當時不斷有人向市、省甚至中央紀檢部門舉報,鋼屯礦區存在嚴重的偷稅漏稅、破壞性開采和官礦勾結等違法行為。2004年6月,《人民日報》記者寫成《內參》報送國務院,溫家寶總理當即批示,要求整治該地區的混亂局面。
遼寧省紀委牽頭,迅速成立了由省國土資源廳、省公安廳、省國稅局等部門共同參與的專案組,風暴就此掀起。
第一個觸雷者是鋼屯本地的大礦主王慶柱,他在2005年4月被專案組帶走。此后,“大大小小的礦主們便像流水線上的沙丁魚罐頭一樣,一個個排著隊被請進去”。連山區政府的一位官員說,專案組列出了一個“偷稅大名單”,上榜的礦主超過百人。一個月內,這些礦主們便補交了超過一個億的稅款,其中王慶柱一個人就補交4000萬元。
王慶柱如何進入遼寧省紀委的視線,當地人說法不一。有人說,2004年年底他在北京車展上一次買走3輛賓利,總價值2700萬元,旋即被有關部門盯上。也有人說,他經常領著一幫礦主去澳門豪賭,不到兩年時間便輸掉上億元現金,因同行之人四處炫耀,遂案發。
可以肯定的是,王慶柱成為了引發官場“雪崩效應”的第一個雪球。截至目前,包括葫蘆島市委副書記李春枝、連山區委書記李玉麟在內,已有多名官員被“雙規”,罪名涉及買官賣官、官礦勾結以及縱容惡勢力行兇。
專案組一位負責人說,這個案子查處力度之大、波及面之廣、辦案之復雜不亞于當年的“慕馬大案”。2005年10月份,溫家寶總理不僅親自過問案件的進展,還再次做出批示,要求查清事實。
專案組獨立工作的同時,葫蘆島市和連山區政府的整治行動也在同步進行。在專案組進駐的第四個月,鋼屯礦區宣布全面停產。連山區副區長柴文海說,如果不下封礦令,礦主們知道“好日子不多了”,他們“最后的瘋狂”會對礦山造成更大的破壞。
對于以礦業收入為財政支柱的連山區政府來說,這確實是一個無奈之舉。因封礦停產每天要損失上千萬元財政收入,一些部門,目前只能通過借貸來發放工資。柴文海說,在新的礦山秩序建立之前,政府只能采用這種極端方式,來贏得“手術”時間。
鉬礦與銀行
鋼屯是亞洲目前“純度最高、儲量最大”的鉬礦產地,也是國內最大的鉬產品生產基地。鉬是一種不可再生的戰略性資源,它在加工成鉬鐵后,可冶煉特種鋼,用于武器制造和汽車上的耐熱高速軸承。
從2003年下半年開始,由于需求提升,這種稀有金屬的價格突然暴漲。
2月12日,一位張姓礦主坐在他承包的坑口,回憶起行情突變依然激動不已。在他承包礦山的前5年時間里,每噸鉬精砂的平均價格一直在2萬-3萬元之間徘徊,楊家杖子礦區是最大的國有礦,就是因為市場價格太低而常年虧損,最后被迫破產。但是從2003年年底開始,鉬精砂的價格一路飆升,先是4萬元、5萬元,然后是8萬元、10萬元、13萬元,到2004年5月,每噸鉬精砂的價格躥到了29萬元。
這是瘋狂的一年,“價格漲瘋了,也賣瘋了”。在鋼屯,礦主和買家幾乎都是現金交易,“你給我一麻袋錢我就給你一車礦”,雙方不記賬,也不開發票。為了堵截稅款流失,連山區政府曾在路上設卡收費,每過一輛車按照噸位大小收取數百元的固定費用,但由于礦石因純度不同而有數百倍差價,依然給礦主留有巨大的偷稅漏稅空間。
說起山西的煤礦,張姓礦主顯然有些看不上。他認為煤礦太臟,而且有瓦斯爆炸的風險。相比之下,鉬礦干凈,井下沒有瓦斯,并且利潤可以達到前者的數十倍。
他拿起礦燈,領著記者走進巷道。100米處,便是一個被掏空的大礦洞,它大約有兩層樓高,工人們要爬上長長的木梯才能達到洞頂部的掌子面。峭壁的巖層中,含礦層就如同三色蛋糕的巧克力夾層一般易于辨認,工人們稱之為礦線,純度越高,顏色越亮。
“在井下,工人們都是追著礦線走。”張姓礦主說。如果運氣好,就能遇到高純度的天然鉬精砂,他們稱之為“富條”。在鋼屯礦區,礦石的最高品位能達到4%-5%,“開采出來后都不用選,可以直接冶煉”。按照2004年的市場價格,一個10米高、100米長的“富條”,價值超過3000萬元。
補交了4000萬元稅款的大礦主王慶柱之所以暴發,正是這種“一炮就崩出金子來”的好運氣。一位來自錦州的楊姓礦主說,農民出身的王慶柱早期在蘭家溝打的一口井,還不到400米時就發現了這樣的“富條”,掘取了第一桶金。此后,他就到處投資打井,蘭家溝大大小小的坑口,有一小半都有他的股份。
“砸坑”的事情也不鮮見,但一般只發生在小礦主身上。一旦挖到500米還看不到大的礦線,這些小礦主們便面臨著一場賭博:已經投入了幾十萬元,如果把這個坑口砸了不再挖下去,幾十萬元就打了水漂;可是如果繼續挖,又有可能是一個無底洞,越賠越多。
礦主們大多堅信,開礦這個行當,一半是科學,一半是賭博,“誰也說不準山墻的后面到底埋著什么”。
事實上,在價格暴漲的2004年,絕大多數礦主都賺得盆滿缽溢。幾乎沒有礦主否認,在鋼屯,條件好點的坑口,每天的純利潤能超過100萬元。當地人說,擁有一座鉬礦,就等于擁有一個銀行。
地下秩序
在欲望和收益高漲的日子里,鋼屯出現了有史以來最多的礦主、礦工和坑口。而鉬礦價格越接近巔峰,礦區的秩序越近乎崩潰。
2005年11月15日,連山區委副書記劉凱提供的一份調查報告顯示,鋼屯礦區和楊家杖子礦區的坑口總數為223個,其中217個是非法承包。這兩個礦區的127家鉬礦企業,只有6家擁有合格的采礦許可證。
這份供政府決策參考的報告特別提到,鋼屯礦區有101個坑口的經營者存在偷稅問題,平均每個坑口偷稅金額在80萬元以上。報告認為連山區的另外一個礦區楊家杖子,“偷稅情況也應當予以關注”。
“由于無序開采,整個鋼屯的礦山環境和水資源,都遭到了破壞,有的地方很嚴重。”在2005年7月15日正式接手礦區整頓工作后,柴文海對礦區的混亂有著更直觀的體會。“可以說,鋼屯已經病入膏肓了,就算是最好的醫生來醫治,它也不可能一下子能從病床上爬起來出去跑步。”
這217個非法承包的坑口,鋼屯占了119個。它們大多分布在只有3公里長的蘭家溝里,遠遠望去,山體裸露,滿目瘡痍。
2月13日,在蘭家溝的一處沉陷區,當地的一位出租車司機堅決不肯把車開進去半步。“這下面都是空的,隨時都可能掉進去。”他指著腳下的路說。就在這附近,當地村民曾親眼目睹一輛黑色桑塔納連人帶車被“包了餃子”。
危險的腳下,是冒險的王國。根據錦州楊姓礦主的描述,地下的巷道如同蜘蛛網一樣密集,它們盤根錯節,四通八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從一區可以走到五區,從我的炕頭能走到你的炕頭”。

如果一個礦主干不過來,就把一部分巷道再轉包給下家,而下家又可以更高的價格轉包給下下家。在封礦停產前,高峰的時候地下每天有上千支不同的隊伍爭搶地盤。礦區徹夜燈火通明,礦工們夜以繼日,“叮叮當當”地在礦線上鑿著。
“有時候礦工在自己的巷道干著活,突然就被隔壁巷道放炮炸穿的巖石擊傷;有時候不小心挖漏了,一條巷道的人呼啦啦全掉到下一層巷道里。”
在這里,“借道”的事情早已不是秘密。如果甲想上丙家“串串門”,只需向乙家付點錢,“借個道過一下”。在2004年年中,每晚的借道費在10萬元左右,不過,甲絕對不會賠本,他一晚上能從丙家挖走價值超過20萬元的礦石。
幾乎每支下礦的隊伍都會帶上大片刀、鎬把甚至槍支,兩支隊伍在地下相遇,按照礦主之間的約定,誰先越界誰付100萬元“串門費”,算是補償被“挖走的礦錢”。而一旦對方不買賬,一場“火拼”就不可避免。
“打架的事情天天都有,胳膊、腿打折的很常見,也有打死人的時候。”楊姓礦主說。后來,他不得不養了一支專門“護礦”的隊伍。
離奇的舉報者
在鋼屯偷稅大案中,真正的焦點人物還不是像王慶柱這樣的大礦主,而是一位離奇的舉報人。所有的人都知道,從他嘴里哈出了鋼屯的第一股“冷空氣”。
兩年來,正是他不依不饒地告狀,直至驚動國家高層,中央下派督察組進駐葫蘆島市,鋼屯那層薄薄的窗戶紙才被捅破。劉凱就對此評價:“他的舉報是促使鋼屯加速礦山綜合整治的催化劑。”
但是,這個自稱主持正義,誓言揭發鋼屯黑幕,甚至為此立下遺囑的億萬富豪,在專案組的調查中也被查出偷稅4400萬元,至今仍被關押在沈陽看守所。
這個離奇的舉報人是葫蘆島市和連山區兩級人大代表齊明,今年54歲。他的另外兩個身份分別是全國鉬制品行業分會理事長和高橋鐵合金廠廠長,其家族企業還包括一個氧化鉬廠和一個選礦廠。
2月14日,記者看到他的部分舉報材料,舉報的重點是礦主集體偷稅和官礦勾結。另外,他還提出了政府主導,股份制經營的對策。
他在舉報材料中稱,2004年,鋼屯和楊家杖子兩大礦區至少有28家大的非法礦主,他們每天共生產鉬精砂208噸,銷售方式全部是現金交易,偷逃國稅10.79億元,地稅21.11億元,其中一些大礦主個人偷逃的稅款過億元。
他還指責一些干部“崽賣爺田心不疼”,違法發包礦山。例如,鋼屯第一鉬礦,如果公開招標,三年可獲承包費6000萬元,最后以500萬元被人拿走經營權;鋼屯第二鉬礦價值4000萬元,結果以260萬元的低價拱手相送于人。
最后一份材料的落款日期為2005年6月1日。但兩天后,6月3日,齊明就被專案組帶走,罪名是“涉嫌妨礙公務罪”。當地媒體《華商晨報》對此曾有報道,當時公眾對真實原因多有猜測。
葫蘆島市國稅局稽查局隨后開出一單處罰通知書,認定齊明擁有的高橋鐵合金廠和氧化鉬廠偽造在一線工作的殘疾人數目,以騙取先征后返的民福企業稅收優惠政策,偷稅金額達4400萬元。
一位當地居民說,鋼屯的許多礦主聞訊徹夜狂歡,甚至有人當晚燃放了數萬元的煙花炮竹以示慶賀。他們高興的是,齊明害人又害己,“自身屁股不干凈還到處告狀,結果把自己也告進去了”。
而在2005年11月18日,記者在北京曾找到齊明的辯護律師,他們宣稱并不認同葫蘆島市稅務部門判定高橋鐵合金廠和氧化鉬廠偽造殘疾人數目的推算方式,即將提起行政訴訟。
“齊明告狀,既有公心,也有私心。”連山區政府的一位工作人員說。在他看來,齊明是一個“凡事以自我利益為中心,性格很復雜”的人。他回憶說,有一年區里舉辦納稅企業展示,因為沒有把齊明的企業擺在第一位,他不管三七二十一,馱起廣告牌便走,“性格擰到不可救藥”。
由于告狀,幾乎所有的礦主都與其斷交。齊明本人沒有承包到礦山,其企業又需要大量礦石原料,區政府的領導不得不經常出面,說服那些礦主把礦賣給他,但是“礦主們都橫下一條心,別人來買,20萬就賣;你齊明來,出21萬也不賣”。
這位工作人員說,齊明舉報的事情“一部分屬實,一部分不屬實”,偷稅的情況確實存在,但是沒有他說的有幾十個億。
政府的決心
鋼屯全面封礦后,連山區政府組織地礦部門重新“摸了摸家底”。事實上,在礦主們近乎瘋狂的濫采濫挖中,有相當一部分未探明的礦區暴露出來,實際儲量大大超出政府最初掌握的數據。
“鋼屯的地下確實埋著金山。”柴文海說。如果進行合理的組織和規劃,“至少還能開采50年”。
2005年11月15日,遼寧省政府正式批復了葫蘆島市和連山區政府提交的礦區整改方案。據柴文海介紹,該方案十易其稿,“是一個有開創性的新制度”。對于鋼屯來說,這一天它的命運在十字路口開始轉彎。
此前,他們考慮了多方面的意見,最終還是放棄采用“以招標、拍賣、掛牌的方式出讓探礦權、采礦權”辦法。“招、拍、掛”雖然符合國家政策,而且正在很多地區實施,但是反對者說,由于鋼屯和楊家杖子礦區的集體企業負債累累,一旦實行“招、拍、掛”,最后的贏家只能是那些已經積累了萬貫家產的偷稅大戶,而他們在以更高的價格獲得采礦權后,必然要以更瘋狂的開采來收回成本。
齊明便是反對者中的代表人物,他在一份材料中說,“招、拍、掛”看似公正,實則治標不治本。它惟一的好處是讓礦主們多掏了一些承包費,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鋼屯的利益機制和混亂秩序。
連山區最終確定的思路是“由公有資產主導,吸納民營股東,通過公司化經營、市場化運作,實現體制和機制的創新”。他們準備收回采礦權,然后整合鋼屯和楊家杖子礦區的資源,組建一個總的楊鋼地區鉬業有限責任公司。在這個股份制公司里,公有資本占51%,另外49%的股份面向社會公開招標。
“礦山企業屬于特殊行業,它的每一個生產流程幾乎都存在偷稅漏稅的空間,比如每天的出礦量不固定;加工成鉬精砂后,它的純度也不固定,即使每個坑口坐一名稅收干部也看不過來。”柴文海說。
在接手礦區整治工作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到省里和中央的地礦部門請示與承包相關的法律法規。上面告知,國土資源部頒發的《探礦權采礦權轉讓管理辦法》第15條、《礦業權出讓轉讓管理暫行規定》第38條均明確禁止個人承包礦山企業。
“但是從20世紀90年代以來,承包這種現象在全國都很普遍,除了大型國有礦山外,都在搞承包,沒有人意識到它違法,全國都在把謬誤當真理。”他說。在鋼屯,礦山的主發包人恰恰是鄉鎮的各級政府。
這一次,連山區決心首先糾正這個錯誤,依法收回被承包出去的礦產。劉凱年初曾經帶隊封礦,拆除了97個非法礦井的電線和機器設備,然后在深部用炸藥炸毀,再用混凝土封堵坑口入口。但一個月后去復查,有48個洞口又被挖開,于是再炸。
“這是一場戰爭,我們別無選擇。”劉凱說,“新方案準備了7種方法,先是和礦主友好協商,讓他們主動退出非法承包合同。最壞的打算,就是動用法律手段。”
一些“頑固”的礦主被叫到他的辦公室談心。劉凱對他說,你小伙以前也就是地里種苞米的,借著政府管理不規范承包了礦山,現在抖了,牛了。不是誰跟你過不去,你賺到的錢就算你的,你有這么一個機會而已。現在政府要依法糾正違法承包,這個歷史大潮你是阻擋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