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恩照案新回合

原告提交更多證據，試圖勾畫出兩年間FIS如何逐步接近張恩照，并期望借此關系向建行出售其銀行系統軟件的過程；被告反訴其干擾商業往來

曾經轟動一時的中國建設銀行前董事長張恩照美國涉訟一案又生波瀾。

3月6日，該案已轉至美國佛羅里達州聯邦法院審理，原告此番提出了更多新證據，其中部分證據稱，張恩照親屬在建行與美國一家名為Fidelity Information Services（下稱FIS）的金融軟件公司的交易中涉嫌收受大量賄賂。

2005年3月16日，重組上市進程中的中國建設銀行董事長張恩照突然離職?！敦斀洝氛{查發現，張恩照在美國加州的一場民事訴訟被指控受賄（參見《財經》2005年第6期“張恩照美國被訴”）。

一年以來，此案的審訊由于管轄權等原因，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州蒙特雷縣高等法院、北加州聯邦法院和佛羅里達州聯邦法院之間做“公文旅行”，直至今年3月6日，原告Grace Digital Information Technology 公司（下稱GD）正式在佛羅里達州起訴FIS等六名被告，為爭取其超過5000萬美元的中介費開始新一輪法庭較量。

官司愈演愈烈。日前，被告FIS打破沉默，轉而指控原告濫用司法程序、妨礙正常商業往來，并要求G＆D賠償其實際損失和懲罰性損失。

報銷＝行賄？

張恩照案始于建行從FIS巨額采購的一套軟件系統。當時，渴望突破中國市場的FIS希望向建行出售該公司研發的“高級信貸解決方案服務管理系統（the Advanced Lending Solution Servicing Manager，下稱ALS-SM）”。2001年6月，FIS與注冊于北京的GD公司簽訂合同，雇傭該公司為代理商，并允諾于15年內有33.3％的使用執照提成，以及15％的安裝費提成。如完成預計的1.76億美元的合同，GD賺取的傭金將高達5866萬美元。GD是一家臺資公司，注冊資金不過100萬美元。

不料，時任建行行長的王雪冰突然因受賄罪下臺入獄。在GD斡旋下，FIS與建行之間原已獲進展的軟件交易就此擱淺，“GD在此當口神秘消失?！盕IS國際部亞太地區總監費世文（Simon Bakker）日前接受《財經》專訪時說。FIS在尋告無果的情況下，于2002年3月單方停止與GD和約，轉而另尋他途。

原告GD則認為，FIS是因為有“新歡”才踢掉“舊愛”，因此于2004年底在美國加州興訟，指稱FIS在2003年5月到2005年3月，通過新任建行行長張恩照的密友鄒建華（部分法庭文件中誤作“周建華”）多次行賄。

不過，此次向佛羅里達州聯邦法院提起的新起訴書中，張恩照已不在被告名單之列。除原有公司被告FIS及其母公司，新起訴還包括三名個人被告：FIS亞太業務執行董事約翰黑利（John Haley）、FIS國際業務總裁吉姆威爾遜（Wilson）、FIS駐華總代表張沖（Felix Tsung Chang）。

在這份起訴書中，鄒建華被稱為“張（恩照）的20年老朋友和鄰居”，是FIS與張恩照建立聯系的關鍵人物。而在與Alltel Information Services（FIS的前身所屬公司，下稱AIS）的合同中，鄒建華的身份是“客戶經理”。

原告GD公司在取證過程中，從被告FIS處獲得了數十萬頁的內部文件和相關通訊記錄。自此，大量關于FIS、張恩照以及中間人鄒建華交涉的細節浮出水面，勾畫出兩年間FIS如何逐步接近張恩照，并期望借此關系向建行出售其銀行系統軟件的過程。

除因首次起訴一起知名的張恩照卵石灘高爾夫球之旅（FIS支付張恩照包車、打球、住宿費用共近5000美元），涉及張恩照及其家屬的發票內容還包括：張恩照與其妻張儉到倫敦探望兒子的住宿，張儉由香港飛往上海的機票；張恩照之子與鄒建華及兩名女性友人在美國洛杉磯和拉斯維加斯旅行三天的費用，以及張恩照之子在香港和上海間多次往返機票，與同伴在浙江舟山慶祝2004年新年的部分花銷，等等。

其中，2002年5月張恩照夫婦在去倫敦前，通過鄒建華要求FIS為其預訂旅館。FIS的亞太業務執行董事約翰黑利指示該公司倫敦雇員：“……張行長是中國第五大銀行（編者注：原文如此）建設銀行行長，我們要跟他建立關系，安排一下旅行事宜?！苯Y果，FIS為張恩照夫婦安排了每天超過185英鎊的房間。

起訴書稱，此次“幫忙”見效明顯，當年5月15日黑利即接到北京雇員通知，建行已經決定再次開始接觸FIS。

2004年中國國慶節期間，應張恩照要求，FIS安排他和隨行人員到美國佛羅里達州游玩。威爾遜在給FIS董事長的電子郵件中強調了此行的重要性：“在過去的18個月里面，建行付給我們1100萬美元，我們相信今后的12個月或者18個月中也會得到類似的收益……行長就快到美國度假，我希望能用公司的噴氣式專用機把他從舊金山送到杰克遜維爾“（FIS總部所在地，位于美國佛羅里達州）?！?/p>

證據顯示，FIS公司最終照單全付：公司專機接送張恩照一行橫穿美國、乘坐加長轎車觀光、在豪華海濱餐館就餐，等等。

除旅行開銷，鄒建華經手的花費還包括大量在北京、上海和香港的鮑魚和魚翅酒店消費的餐飲票，從香港購買多臺數碼相機，多件名牌化妝品、時裝的發票等。

除了張恩照本人，一些其他建行高級官員的名字也出現在GD出示的證據中，盡管涉及的無非是機票、餐飲酒店娛樂消費等這些在國內銀行人士看來司空見慣的“小事”。

GD起訴書記載，2002年鄒建華提議FIS為建行科技部的“二號人物”（副總經理）沈奕明安排一次美國旅行，借此拉攏關系。沈成行與否尚未可知，但2003年1月9日黑利在與員工的電子郵件中，討論報銷沈奕明參加上海舉行的沃爾沃高爾夫球公開賽的費用，此行也是鄒建華作陪。

另外，2003年8月，FIS還報銷了標示為“張的女兒”的上海、巴黎、羅馬輾轉機票和數件禮品，價值數萬元人民幣。據《財經》記者了解，“張的女兒”系指原建設銀行總行科技部總經理張益民之女。對于“張的女兒”歐洲數國之行的機票，FIS的母公司FNF公司執行副總裁、首席法律顧問彼得沙多斯基（Peter Sadowski）在與《財經》記者的電子郵件采訪中表示，是鄒建華錯誤提交了“張的女兒”的單據，實際應該報銷的是陪同的鄒建華的費用。

另據間接消息，張益民在女兒旅行結束后，曾主動向總行有關部門歸還此筆被FIS錯誤報銷的費用，以示其主觀上并不愿意接受外部公司的“幫助”。張于2006年2月底調離建行總行科技部，赴任上海分行。

針對以上單據報銷涉嫌行賄的指控，FIS國際部亞太地區總監費世文辯稱，按照FIS和鄒建華的合同規定，鄒建華的報酬設計就是每月傭金外加每月700美元的“娛樂費用”。從2002年7月到2005年3月，鄒在29個月中獲得FIS總計17萬美元的傭金或費用報銷。FIS僅對鄒建華本人實際發生的費用予以報銷，而經過FIS事后統計，在鄒為FIS服務期間，在17萬美元費用總額中，錯誤報銷金額不超過4000美元。

另外，費世文認為，GD渲染了一些很平常的商業活動行為，“一些在美國很正常的待客之道被他們夸大為賄賂?！辟M世文同時強烈否認存在對張益民等其他建行官員行賄的行為，“我們當然認識他們，但僅限于業務往來?！?/p>

百萬美金

除了價值十多萬美元的報銷，控方認為FIS向張恩照直接行賄105萬美金。這正是GD2004年底首次提起訴訟中最具殺傷力的指控。

2004年1月和4月，黑利以中介費為名，向香港上市公司Prosten Technology Holdings Limited（香港交易所創業板代碼：8026，下稱長達科技）分兩次分別支付了52.5萬美元，匯入該公司在上海商業銀行和香港匯豐銀行的賬戶。GD認為這筆錢即FIS給張恩照的賄款，FIS則極力否認。

“按照與長達科技簽訂的代理銷售和約，FIS支付長達105萬美金的銷售提成。長達科技已經公開否認張恩照從這筆錢中得到任何好處。”FNF公司執行副總裁、首席法律顧問彼得沙多斯基在與《財經》記者的電子郵件采訪中說。

在FIS的賬目上，這筆錢開支列于“技術外包提成”項下。但據GD的起訴書，黑利在給張沖的郵件中卻提到，這是給鄒建華和長達的介紹費：“鄒提供的這種服務我們稱之為介紹費或者協助市場費。一般情況下，如果中介是個人，我們給1％－3％的提成，或者根據交易額大小，5萬美金到20萬美金的封頂。我要強調的是，根據長達現在提供的服務，7％的提成已經很慷慨了。作為美國《財富》雜志500強的企業，我必須遵守一定的規章制度?！?/p>

費世文告訴《財經》，GD和長達科技這兩任代理公司和鄒建華的角色幾乎一樣，均只是關系人或客戶經理的身份，對技術沒有任何幫助。

原告律師張晉蜀認為，張恩照與這105萬美元有染。他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說，FIS給錢的事實在FIS員工的郵件中體現，而長達科技的執行董事、總經理和大股東葉向平（Yip Hoen Ping，又名Bobby Yip）和張恩照的緊密關系，暗示出這筆錢的下家應是這位建行行長。但張晉蜀沒有就此提供更多證據。

即便無法證明長達科技與張恩照的關系，FIS通過鄒建華和長達科技進行銷售代理的行為是否涉嫌違反美國的《反海外腐敗法》（Foreign Corrupt Practices Act，下稱FCPA）？路偉國際律師事務所北京辦事處主任合伙人呂立山（Robert Lewis）認為，這是一個相當敏感的話題。

呂曾經擔任加拿大北電網絡亞太地區總法律顧問，當時北電在亞太地區的主要業務就是銷售?！按砩倘绻匈V，同樣適用FCPA，即你不能通過代理商做你不能直接做的事情。”他說。

呂立山向《財經》分析稱，在慣例上，美國公司每請一個代理商或中間商，都應該做嚴格的盡職調查，要調查代理商的背景、股東情況、公司形象和聲譽，確保代理商沒有不當行為的經歷，沒有涉及不當行為的訴訟等等。

另外，也要確保所付傭金與代理商提供的服務對等匹配，確保傭金沒有用于其他非法用途。事實上，在G＆D與FIS的前身AIS簽訂合約時，亦有條文載明，不得違反FCPA。

“我對張恩照案沒有具體研究，但長達的代理合同金額達到7％左右，就我個人經驗來看，這個比例是相當高的。至于G＆D高達三分之一的傭金比例，更是沒有聽說過?！眳瘟⑸秸f，“如果客戶經理的角色只是提供關系人服務，公司一般都會特別擔心，即他的職能只是提供腐敗付款的渠道?！?/p>

RICO之控

此案另一引人注目之處在于，GD指控罪名在原案“合同違約、違反美國《海外腐敗行為法》”的基礎之上，增加了“違反《反詐騙腐敗組織集團犯罪法》”。

《反詐騙腐敗組織集團犯罪法》（下稱RICO）系美國聯邦法案，俗稱“反黑法”，專門懲罰黑社會或者有組織的犯罪行動，判刑最高可達20年。在民事訴訟中，如果因違反RICO造成損害，則可判三倍賠償。四年前，在中行紐約分行詐騙案中，紐約聯邦南區法院判周強、劉萍違反RICO，中行獲判1.25億美元懲罰性損害賠償。此番GD控告FIS等觸犯RICO第1962條第C項和D項規定，并提出5000萬美元的損失。如罪名成立，FIS將賠償1.5億美元和訴訟、取證及律師費。

FIS迅速回應。先是向法院提出GD的訟案不符合《反詐騙腐敗組織集團犯罪法》的管轄范圍，其指控的“賄賂”行為也與聲稱遭受的中介費損失沒有因果關系，從而希望從程序角度再次擊敗GD的指控。至于與GD的合同，FIS認為在該公司和鄒建華等人接觸之前已經終止，不構成毀約。

FNF執行副總裁彼得沙多斯基在電子郵件中對《財經》表示，起訴書充斥了“虛假內容”，無非是想將傭金的民事糾紛鬧大，而且FIS否認有任何違法行為。FIS國際部亞太地區總監費世文在最近的媒體見面會上說，此案已經對公司在中國的合作造成不利影響。兩次GD的訟案都正好是該公司在中國合作進展有重大突破之時。不過，FIS不會考慮庭外和解。

今年3月16日，FIS在同一法院起訴GD，指控其妨礙正常商業往來，捏造罪名和濫用司法程序。

FIS于今年2月在美國上市，總市值達43億美元。據《財經》了解，FIS的銀行軟件產品頗受業界認可，雖然其中國市場業務受張恩照案影響經歷了不少挫折，但其與建行的合作依然還在繼續。目前FIS提供的ALS-SM產品，已經從建行深圳分行試點推廣到廣東和北京。

本刊記者陳慧穎對此文亦有貢獻

張恩照案大事記

2001年6月GD和AIS（即后來的FIS）簽約，G＆D可在建行項目中高額提成

2002年1月建行行長王雪冰下臺。GD關閉北京辦事處

2002年3月28日FIS書面通知GD，將于一個月內終止合同

2003年1月FIS與長達科技簽訂代理協議

2003年12月和2004年4月FIS共向長達科技賬戶注入105萬美元

2004年12月GD起訴FIS和張恩照

2006年3月6日GD在佛羅里達州起訴包括FIS及其控股公司在內的五名被告

2006年3月16日FIS在同一法院起訴GD妨礙正常商業往來，捏造罪名濫用司法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