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資本對倫理的永恒的爭斗中,法治所擔保的正義,總是遲來的正義
與清華大學學生用硫酸潑熊、復旦大學研究生“虐貓”等虐待動物的行為相比,“虐貓”視頻事件,顯然不是單純的個人發泄行為,也不是一兩個有虐待動物傾向的人攝制的供自我娛樂的作品,而是精心組織、策劃、以盈利為目的的商業行為。在這個事件背后,存在著一個從制作拍攝、網絡收費下載與傳輸以及制作和銷售光盤的復雜而有效的產業化鏈條。這次“虐貓”視頻事件,不過是這種產業化運作過程中偶然事發的一個意外事件而已。
因此,這次事件的真正主角,既不是視頻中的那位時髦女郎,也不是某個具體的主事者,而是以獲取利潤為惟一目的的資本。這一事件引發的爭論,則是資本的逐利行為和社會主流倫理之間的沖突,而法治則在其中扮演了一個非常尷尬的角色。
從經濟學的角度看,資本為了獲得利潤,總要不斷地尋找需求,然后根據需求設計、生產出可以滿足這種需要的消費品。由于需求說到底不過是消費者的主觀感受,關心、分析、研究人性,發現各種潛在的偏好,也就成為開發市場的重要方式。在競爭日益激烈的市場上,資本避開競爭、獲取利益最好的市場策略之一,就是尋找那些未曾受到關注的偏好,并迅速占領這個市場。因此,人性中包括虐殺動物在內的暴力傾向、稀奇古怪的色情愛好等各種被主流社會倫理禁止和壓制的偏好,才會陸續被資本發掘出來,成為資本自我繁殖的沃土。
資本熱衷于發覺人的偏好,倫理則禁止某些偏好。資本沖動與倫理禁忌之間,就不可避免地存在沖突。在法治語境下,平衡這一沖突的最有力的辦法,就是通過法律劃定界線,以避免資本與倫理的直接沖突。這一界限規定了資本擴張的倫理邊界,防止資本侵入、破壞社會的主流倫理共識,但也卸掉了資本的倫理束縛。只要在法律劃定的框架內,資本可以不考慮倫理,按市場規律自我增值。一旦兩者之間發生沖突,則由法律來裁判。
然而,這種看似精明的法治策略,在實踐中經常陷入自我矛盾。因為法治的基本要求,就是事先制定游戲規則;規則制定之后,就在法言法,而不再考慮法律之外的倫理。只有這樣,法治才可以為社會提供穩定的社會預期。
可是,事先制定的規則總是存在各種空白和漏洞,不可能預見到將來發生的各種事件。而社會倫理與資本策略卻在不斷變化,兩者之間難免會產生法律未作規定的沖突。面對這種沖突,法律就束手無策。法治的這種不完善性,很容易為資本所利用。因為資本比倫理更容易選擇美國法學家霍姆斯所說的“壞人”的立場。“壞人”不關心法律的倫理價值。他只是把法律當做一種預測的工具,關心他的行為在法律上可能會產生什么具體后果。為了利潤最大化和確保資本的安全,“壞人”會認真對待法律,了解法律的具體規定、各種可能的解釋以及真實的運作方式,處心積慮地找出法律的空白,然后趁隙而入。
由此不難看出,“虐貓”視頻的策劃者,作為資本的代表,機敏地發現了中國法律對于虐待動物和制作、銷售有關影像資料,缺乏明確的規定:中國動物保護立法相對滯后,除了《野生動物保護法》等少數專門的法律,其他法律中散見的動物保護條款也非常有限。巨大的法律空白,給借虐待動物視頻獲取利益提供了機會;而轉型社會倫理分化、社會壓力劇增所產生的心理問題,又為他們提供了一個隱蔽的、有利可圖的市場機會。因此他們才不顧社會主流倫理而瘋狂追逐利潤。事發之后的結果,也在他們的意料之中:他們面對的只是倫理譴責,而無須擔心法律的制裁。
許多痛斥虐待動物行為的人,大多把法律缺席當做引發這一事件的根本原因。但實際上,人們并沒有意識到,其實法治已經悄悄到場。只不過這次法治沒有扮演人們所期待的懲罰者的角色,卻擔當了使顯然殘忍的資本行為免受懲罰的保護者。因為法治的原則,即根據事先制定的規則進行裁判以及只能由國家權力機關進行審判和處罰的原則,既限制了它對這一殘忍行為進行處罰的權力,也剝奪了非法治社會常見的基于道德或個人義憤進行懲罰的權力。法治,因此也就在資本與倫理的沖突中,不得不幫資本保住它從虐待動物行為中榨取的血淋淋的利潤。
法治的尷尬,從某種意義上說,是法治在中國成功的一個標志,同時也是資本偷襲法治的一次勝利。從人們對此次殘忍行為所表現出的難以抑制的激憤和盡快制定動物保護法的急切呼吁中,我們看到的卻是,在資本對倫理的永恒的爭斗中,法治所擔保的正義,總是遲來的正義。換句話說,法治的進步,不可避免地要以它的現實的失敗為代價。當已有的法律不能履行其職能,發生了不能容忍的現實后果,法治才會意識到自己出了問題,然后通過修訂法律或制定新的法律進行事后補救。而資本總是走在法治前面,一次次地尋找法律的漏洞,一次次地挑戰社會倫理,也一再向我們展示法治的尷尬:在修訂或制定新的法律之前,法治卻要為它日后定義為不正義的行為擔當保護神。
這就是“虐貓”視頻事件為我們揭示的深層矛盾,即資本、倫理與法治之間相互牽扯又難以調和的沖突。及時立法固然有助于改善動物保護狀況。但是,這種沖突很難通過修訂或制定幾部新的法律來消除。因為如前所說,法治的內在矛盾——即任何慎思的立法,總會留下許多空白和漏洞,給資本挑戰社會倫理提供了可趁之機,而法治的基本原則,則限制了它法外處罰的權力——卻植根于法治。除非拋棄法治,否則這些矛盾就就永遠存在。
何況資本對倫理的挑戰,并不經常表現為這種激烈的對抗,而是通過更為精致的方式,借助網絡、影視、書籍等方式,挑戰法治的禁忌,影響、改變社會的倫理價值,擴大自己的疆域,進而疏松、瓦解法治的倫理基礎。近年來發生在公共領域的許多有關法律事案的爭論,以及各處可見的紅燈區和在虛擬空間不斷蔓延的色情文學,背后無不躍動著資本活躍的身影。
方向何在?對于這個問題,沒有人能給出答案。但是,如果法治已是不可逆轉的選擇,那么,拋棄對于法治的樸素信仰,正視法治的內在矛盾,深入反思法治、資本、倫理之間的這種復雜關系,并在這種反思中,尋求可能的出路,或許是方向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