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平衡發展取決于政府與市場、社會之間取得新的平衡
中國經濟轉型將進入一個新階段。當其他發展中國家大多還在遵循“華盛頓共識”,堂吉訶德式地追求GDP高增長時,中國清晰地表明其所追求的是可持續的、更為公平的真實生活水準的提高。
而當中國評估它的成就時,也需要使用可以反映其寬廣視角的度量標準。中國需要看輕GDP,更多地關注其他衡量標準。
這主要包括:第一,綠色凈國民產出(green net national product),即便這個標準不能完美地度量對環境的破壞,但試圖去度量也總比忽略要好;第二,中位收入,而非平均收入;第三,不平等的度量,如基尼系數(中國的基尼系數已經達到了0.47);第四,社會性指標,如預期壽命和教育方面的指標,以及這些指標的分布情況。
中國特色的市場經濟
在向市場經濟進軍之初,中國就清楚地表明,其目標是一種獨特的市場經濟形態:市場經濟的形態不是單一的,而是有很多種。
例如,與美國或歐洲其他地區的市場經濟不同,北歐市場經濟有著較高的社會保障、稅收和社會服務水平,政府在幫助工人轉換工作時起的作用也更大。如果按照我前面提到的內涵更豐富的經濟成就度量標準,這是一種最為成功的市場經濟模式,其在人類發展指數上的表現遠遠好于美國。
中國在“十一五”規劃中重申了對“和諧社會”的強調,我將其理解為對“平衡”的強調,即第一,城鄉差距,發達和欠發達地區的差距,以及任何區域內貧富的差距,都應該得到限制;第二,政府和社會其他部分之間應該有一個平衡關系;第三,經濟各部門之間應該平衡。這樣一個平衡的規劃,對于社會和政府穩定以及經濟進步而言都是必要的。
此外,我要補充三點。
第一,意識形態和特定利益的結合,常常會妨礙我們理解關于國家與市場關系的理論的政策含義。政府作用太少和政府作用太多一樣會導致問題,更為常見的是,政府該做的事做得太少,不該做的事做得太多。中國過去的問題是政府在經濟中的角色過于主動,但我們也要保持警惕,不要過度反應,讓政府的作用變得過小。
第二,我們已經越來越認識到,政府、利潤導向的私人部門和市民社會(包括非盈利部門如大學、醫院,以及非政府組織),這三方之間存在著分立。
第三,保持平衡發展并不容易。導致不平等上升的潛在力量是相當強勁的。無論在發達國家還是發展中國家,伴隨全球化的都是不平等程度的提高。部分原因可能是由于全球化本身是不對稱的——當資本自由化的速度快于勞動自由化的速度時,雙方的談判地位就變得不平等了。一個與此相關且同樣在發展中國家導致了不平等增加的不對稱因素是,商品和勞務貿易的自由化更有利于那些富裕國家有優勢的產品,而不是那些可以使窮國獲益的勞動力密集型產品。而且,不同于所有那些自由市場的美好說辭,發達國家還持續地對農業進行巨額補貼,這降低了農村部門的收入,而農村部門收入通常(如中國)是遠低于城市部門收入的。
我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一些發達國家中的極度不平等——這在過去15年里有顯著增長——與正常的競爭市場的運作幾乎毫無關系,而實際上反映的是“市場失敗”。
在邁向具有自身特色的市場經濟形態時,中國要避免陷入經濟效率不高、社會也更少和諧的可能。
改善經濟與生存環境
中國已經意識到,欠發達國家與發達國家之間不光是資源的差距,還有知識的差距。中國已經提出了雄心勃勃的計劃,要為自主創新提供基礎。
一個國家的創新體系包括幾個部分。第一,一個強有力的教育系統,開始于中小學扎實的科學和技術訓練,最終體現為具有世界一流研究生項目的大學;第二,對研究性大學和獨立研究機構從事基礎研究的有力支持;第三,在產業部門內部促進知識生產和轉移的政策、項目和機構;第四,一個平衡的知識產權制度;第五,充裕的資金來源;第六,用來降低創新風險的政策。要取得成功,需要同時具備以上各方面因素,而且要將其緊密地聯系起來。
在某種意義上,加入TRIPs(《與貿易有關的知識產權協議》)和WTO,讓中國縮小與發達國家的知識差距變得更為困難了。一些評論者不無正確地指出發達國家是在“上屋抽梯”——他們通過一系列產業政策(包括保護和補貼),已經達到了其目的,現在他們又轉過身來不許發展中國家步其后塵。但是,政府可以通過許多種方式幫助特定產業。比如,支持基礎研究是被允許的,而從基礎研究到技術應用中間有明顯的溢出效應。
中國的當務之急是在TRIPs和WTO框架下,充分利用TRIPs內在的靈活性,盡可能地建立一個平衡的知識產權制度。
中國人口增長和對資源的需求日益增加。在“十一五”規劃中,似乎已將該問題置于核心地位——我們只能希望所有的國家都有相應的承諾,為子孫后代保護好環境。對此需要注意四點:
——越來越多的中國人口將居住在城市。雖然由于城鄉生活水平存在差距,目前關注的焦點放在農村地區,但是提高城市生活水平并不能因此而被忽視。否則,越來越多的中國人將生活在空氣污染、過度擁擠、公共設施不足的區域。
——環境稅(煙塵排放稅等)應翻倍。提高稅收可以促使人們更好地利用環境。隨著向市場經濟的轉型,中國需要更多地運用市場機制來滿足社會需求。
——中國對包括木材在內的自然資源的巨大的需求,可能對其他國家產生不利影響。如果不適當地植樹造林,它將導致本來就生長緩慢的闊葉林越來越少。但對世界其他地區而言,中國似乎未能表現出對這種毀林現象的關注。另外,在一些國家,對自然資源的需求已經導致了沖突。中國應積極參與解決這些問題。
——中國不應為美國院外集團所謂“中國更關心自己的短期利益而非全球環境”的指責提供借口。在“十一五”規劃中,中國對提高能源使用效率,例如降低單位GDP的排放量的承諾值得嘉許。但中國還可以做得更多。中國作為新的全球領導者行使領導力的重要領域之一,就是幫助發展中國家確立一個應對全球氣候變暖的共同的建設性立場。
我們越來越注意到,中國經濟的可持續發展,將不得不更多地依賴于國內需求的增長,而不是出口。
美國政界人士因為美國的巨額貿易赤字而指責中國,仿佛中國每天從美國借走20億美元(事實正好相反)。
就目前的匯率而言,無論中國現在做出何種舉動,都幾乎不可能影響美國的國內投資和儲蓄,當然也不會影響其貿易赤字。
因此,中國在貿易政策方面所承受的不公正的指責,只是純粹的政治問題。
盡管如此,中國仍將繼續承擔這一壓力。所以,中國將視線轉向國內需求不失為明智之舉。
鼓勵國內消費的問題推動了對一些緊迫的政策的進一步討論,例如社會保障體系的加強——這一體系是和諧而高效的社會的基本要素。
隨著中國轉向市場經濟,社會安全網絡削弱,而市場安全網還來不及一一就位,重建一個強有力的全國性公共醫療體系將減少預防性儲蓄的必要性,在農村地區尤其如此。而建立強有力的社會保障體系,也將減少為養老和失業所做的儲蓄。
顯然,我們需要的是一種平衡。在西方,人們擔心的是,過強且設計不當的社會安全網已經減少了儲蓄,并減弱了儲蓄的動機。但中國卻在另一個方向上走得太遠了。
制度改革要點
中國的“十一五”規劃意識到,建立服務于市場經濟的制度保障,是政府的主要責任之一。在全球其他地區,隨處可見由制度建設缺乏所引發的各種丑聞。對中國而言,最重要的是制定可以處理公司治理問題的強大法律。美國證監會和英國金融管理局在這方面樹立了典范,但是還不夠。
在激烈競爭的條件下,市場經濟僅僅提供所承諾的福利;企業卻可以通過壟斷或者以建立準入壁壘的方式來削弱競爭強度等手段,來增加利潤。這也解釋了為何需要建立一個積極且時刻保持警覺的反托拉斯權力機構。許多不利競爭的行為發生在地方,因此不僅在中央,而且在地方層面上建立這樣的機構顯得尤為重要了。
政策的執行問題是制度改革的關鍵。中國是一個大國,由中央發布的政策必須要在地方轉換成行動,可能需要采用更多的激勵機制,比如中央給地方提供財政上的獎懲激勵機制。盡管如此,最重要的依然是建立整個國家對“十一五”規劃的認同,這正是該計劃努力達到的。
隨著向市場經濟的過渡,中國會面臨其他市場經濟國家所遇到的問題,即利益集團對市場經濟的影響。
當企業的影響力以及財富都在增加時,他們將努力使用政治過程為自己獲取更多的資源。他們將努力證明為何企業所需對國家而言是一件好事。企業談論的是工作機會的減少,并威脅政府,如果不按照他們的要求做,他們將遷移到其他地方,或者減少工作崗位。他們以此來要挾放松國家規定的環保標準,以及安全生產要求。由于缺乏對經濟學一個通行的理解,這些企業利己的言行經常可以得逞,或至少為他們有悖于政府整體利益的行為提供掩飾。
當中國邁向市場經濟時,需要注意這些特殊利益團體的角色。一些觀察家指出,低于市場價的能源價格表明利益集團正發揮影響。如果能夠限制利益集團對市場經濟的影響,中國將真正建成有自身特色的市場經濟體制。
多年來,中國一直是“摸著石頭過河”。現在中國已經穿越“河流”,同時也摸到相當多的“石頭”。中國依然是一個低收入國家。盡管根據購買力平價的標準,中國顯示突出的經濟成就,人均收入依然只有美國的八分之一。以往中國在平衡遠景同靈活性以及關注社會和諧方面的成功經驗表明,“十一五”以及未來的規劃具有光明的前景。
在未來數年內,在向市場經濟過渡期間,中國將面臨諸多重大的決策,需要逐漸建立做事的規范。我希望以兩個確定的論斷結束我的文章:“越自由的市場越有效率”的說法沒有理論基礎支持;每個成功的市場經濟體都在市場和政府之間取得適度的平衡。
如我此前所言,政府在創新性、提供安全網絡以及保持和諧社會方面起到特別重要的作用,而所謂“和諧社會”指的是社會正義以及團結。
作者為哥倫比亞大學經濟學教授,2001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