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暖我心知

寒冷二記

理塘到稻城的午夜汽車

從理塘到稻城的路上我們遇到了塌方，折騰到深夜才繼續(xù)趕路。我們的小夏利奔馳在狹窄崎嶇的山路上，夾雜著雨霧的寒風從車窗灌進車廂，繞過坐在前排的司機和同伴，撲向坐在后排的我。刺骨的冷風一陣一陣沒有停歇，重重將我包裹。

車廂內空間小，三個人呼出的熱氣使車廂內的溫度比外面高出很多，所以車窗戶不能關閉，否則溫差會讓擋風玻璃凝結霧氣，那樣就會影響司機的視線，這在通常情況下也非常危險，更別說這樣狂風暴雨的黑夜，這樣的山路。

除了敞開的車窗，寒風從夏利車的每一個縫隙往車廂里灌，就連座位底下也有一股一股的冷氣直往上冒。涼氣滲進鞋和襪子，包裹了我的整個腳，我開始感到針刺一樣的疼，和泡了辣椒水一樣地發(fā)熱。慢慢地，那疼和熱糅進了肌肉和骨頭里，并且向上蔓延著。我一邊發(fā)抖一邊啃面包，凍得像石塊一樣的面包吃到嘴里沒有一點味道，我其實只是想找點事情做，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通往墨脫的多雄拉山口

從海拔三千多米的松林口出發(fā)，翻過海拔四千二百多米的多雄拉山口，是從派區(qū)到墨脫的背夫們通常走的路，我們也從這條路徒步前往墨脫。

溪水在陡峭的山體上沖出一條可以落腳的溝壑，我們便逆流而上，踩著大大小小尖利的石塊，趟過由高處奔流而下的溪水，艱難地往上攀。早上出門時我看天陰，鬼使神差地穿了條快干褲。因為我特別愛出汗，擔心鹽分、水分流失過多消耗體力，把防水褲塞到了大包底下。越往上走，海拔越高雨越大，我的快干褲完全濕透，變成一塊吸滿水的厚布粘在腿上，每邁一步，我都能感覺到有水從里面流出來。流出來的水到了鞋里，我的登山鞋變成了水鞋。有一段時間，我?guī)缀跏チ酥X。全身濕透，好像掉在了一個冰窖里，空氣越來越稀薄，我氣喘如牛，頭腦麻木，機械地移動雙腿，張大嘴巴呼吸，仿佛下一秒就會昏厥過去。

寒冷的三維空間小今

天寒地凍！立在太白山大爺海邊兒上，思維里只剩下這個詞語了，加之疲勞、困頓與僵直，天、地、人成為被寒冷包圍的三維空間。租了件軍大衣裹住身體，躺在小木屋二樓的地板上，不敢奢望能找回什么溫暖，只為尋一劑催眠藥，將自己與寒冷從思維上隔離?；杌璩脸恋匾挥X醒來，朋友們的三件大衣都蓋在我身上了，手腳、脖頸、眼珠轉動都不成問題，只是思維仍然轉不起來，絲毫沒有走出木屋欣賞冰封大爺海美景的欲望。半夜里被油煙味兒嗆醒，屋梁上掛著的幾盞油燈跳著微弱的火光給出了答案。感覺到身體被擠壓得緊緊的，朋友們都和我一樣直挺挺地一個挨一個躺成一排，完全印證了“沙丁魚罐頭”的比喻。如果不是為了呼吸，可能每個人都會似卷葉蟲，恨不得將腦袋也整個埋進大衣里面去。

我想定義以上這種寒冷為“木訥之寒”！而在冬季長白山的遠行中，我卻體會到了完全相反的一種寒冷—狂妄之寒。

去之前朋友再三囑咐：不要直接用手去碰冰雪，零下幾十攝氏度會粘壞皮膚；一定要戴墨鏡，否則山上的白雪會刺傷眼睛；相機、手機一定要裝在棉襖內兜，否則機械部分會失靈……可一撲進吉林長白的冰雪世界，誰還顧得上事前羅列的那些注意事項，一門心思地滾在雪地里，攪亂了山林間原本平整的坡地。在天晴朗、地溫柔、人灑脫的這個三維世界中，哪里還能容得下解釋寒冷的恐懼詞匯？

當我又披上了一件外套，在降溫的深夜坐在電腦前輸入完畢以上這些文字后，才回頭看了看已打包好了的睡袋，估摸著-5℃能不能讓我在后天的露營中耐得住。好在感受得到的戶外寒冷程度是與心境深淺相匹配的，既然我們無法調節(jié)大自然的溫度，就讓我們調節(jié)自己的心境以適應戶外行走吧。

以冷換美景ping

來到賈登峪，開始徒步之旅，越升越高的太陽溫暖著我們凍紅的鼻頭。白天暴曬，在樹林草甸上大步流星，穿襯衫都嫌熱，讓你無法想象太陽落山后的寒冷。那寒意幾乎是一下子就撲過來了。晚上住在木屋里，咬著牙用冰冷的溪水洗臉，洗完臉，鼻頭上一般都掛著鼻涕。冰冷的我迅速鉆進冰冷的睡袋，睡袋上面再蓋一床被子，翻身成了高難度動作。

最恐怖的一晚是在黑湖附近的草場扎營。穿上絨衣絨褲，戴上圍巾帽子，把棉衣搭在膝蓋上。睡袋里睡袋外，處處是冰冷。馬吃草的聲音清晰響在耳邊，一邊擔心馬闖進帳篷，一邊緊抱身體保存溫暖，漫漫長夜，度秒如年。當?shù)谝豢|曙光叫醒我的雙眼，帳篷里全是霧氣，溪水邊上的草地掛滿了霜，近岸的水面上一層薄冰。

看日出是件又冷又酷的事。禾木，站在鄉(xiāng)村后面的山坡上，天一點點亮起來，穿上了所有的衣服還是冷得禁不住打寒顫。跺著雙腳、捂著臉，有點絕望地望著那山邊，太陽似乎故意慢動作，感覺過五分鐘就要出來了卻等了半個小時。當?shù)谝豢|光芒照亮了樹梢，太陽又好像是快動作了，一會兒整個村子就籠罩在金光下，最重要的是，溫暖了。

寒冷著，幸福著王偉

有沒有過這種感覺？在川菜館吃過微辣、中辣、重辣，等真正到了四川后覺得根本就不是一個境界的辣？同樣，新疆北疆的冷也非一般的冷，到了那里，感覺過后，我發(fā)覺以前根本就沒有冷過。

在零下三十多攝氏度的野外，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雪橇以后，我經(jīng)常被馬夫問的問題就是：“你冷不冷？”這讓我想起香港警匪片中的經(jīng)典臺詞，主角中彈躺在血泊中，他的兄弟們跑來，氣急敗壞地問：“大哥，你沒事吧？”

當然我冷！我無時不冷無處不冷，這是我一輩子體驗過的最冷的感覺。但是就像愛斯基摩人有上百個形容“冰”的詞一樣，我發(fā)現(xiàn)寒冷帶來的痛苦是多種形式、多種層次的。就連身體發(fā)熱也不是好事情， 口鼻的哈氣會在墨鏡上結一層冰霜，讓你看不見，頭發(fā)、睫毛都會結冰。如果走路太快，身上出的汗更會迅速冷卻，形成一層冰冰的內衣，讓你瑟瑟發(fā)抖。

你可能會說，零下10攝氏度、20攝氏度、30攝氏度到底有什么區(qū)別？我想?yún)^(qū)別就是對生命的威脅，以及身體失去熱量的速度。我們的需要是那么的基本—溫暖。在這里，錢、高級相機、名牌時裝都是無用的，我甚至一度想扔掉器材，把雙腳放進攝影包中溫暖一把。

夜晚來臨，鬼哭狼嚎的風聲、清冷的月光、無盡的山路，當我覺得再也不能忍受這種折磨時，我們停在一間牧民的小木屋外，這里可供住宿。上路之前朋友們曾說，帶睡袋吧，比較衛(wèi)生。其實當你冷得幾乎開始產(chǎn)生幻覺時，見到房子就會進去住，見到被子就會拉過來蓋的。馬夫敲門好一會兒沒有回應，一個可恥的念頭冒了出來—即使撬門，我們也得住在這里。 終于有人開門了，原來主人已經(jīng)睡了。不過看見發(fā)抖的我們，他們全家爬起來張羅奶茶、蒸饃饃、炒馬肉。連7歲的小娃娃，也被爸爸從溫暖的土墻邊上抱開，為了讓地方給我“化凍”。我不顧一切地抱著發(fā)熱的土墻，身體開始恢復知覺時，我明白了幸福的滋味。

冷若冰霜，動心一刻那伽

天一轉涼，腦子里就蹦出陳草庵的《山坡羊》中那句“晨雞初叫，昏鴉爭噪，哪個不在紅塵鬧”。初次讀它的時候恰好是在登京郊海陀山前那個不眠之夜。第二天一早出門便見滿眼的冰雪，天寒地凍，空曠清靜，怎能不讓人詩興大發(fā)？

詩興發(fā)完了，也該登山了。走出幾步，這原本詩意的空間一下子變得猙獰起來，簡直是翻臉不認人。山風呼嘯而來，夾著冰雪打在身上。手腳很快就僵硬了，心里反復嘀咕著：不是說運動產(chǎn)生熱量么……但熱量不夠啊！清鼻涕稀里嘩啦，全在面罩上凍成了冰碴兒，雖說一步一吸溜，但還是止不住。很快糊成一片，更喘不過來氣了。拿掉面罩吧，山風又毫不留情地撲上來，臉上頓時通紅，刀割一樣，疼得我吸溜吸溜地直吸氣兒。

吃點兒巧克力會不會好一些？哆哆嗦嗦地在口袋里費力地摸索那塊德芙，僵硬的手指根本分辨不出到底哪一個是，一橫心，干脆都掏了出來。找是找到了，可沒想到長條的巧克力凍得比石頭還硬！頓時大感失望，早知道，真應該帶那種小塊包裝的??！

大口喘氣怕被冷風噎著，小口吸氣卻又胸口發(fā)悶。一步步挨著，忽然想起自己的腳趾可能都已經(jīng)被凍掉了。只剩下一個白白胖胖的腳掌在鞋子里面晃悠，跟著小腿在往上爬。不知什么時候，眼眶邊上的汗水也結了冰，嘴角一動，牽得眼皮生生被扯了一下，立馬倒吸一口涼氣。

真不容易??！翻過了山陰面，回頭看看朋友們，原來，一個個都是面容萎頓，滿臉冰碴兒。陽光是多么美好！捧著熱氣騰騰的咖啡小心翼翼地抿著，生怕錯過了一口熱呼氣兒。放眼望去，心中不由微顫。難怪陳草庵要慨嘆“哪個不在紅塵鬧”，陽光下冰雪如玉屑般鋪撒，天空藍得幾乎讓人醉在其中，如此紅塵，誰能舍得？悠悠呼出一口氣。嚴寒酷暑，風霜雨雪，任誰都無法讓我停下腳步。為什么？不就是為了這動心一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