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馴鹿人

在幽暗的大興安嶺原始密林中，一頂帆布帳篷和一座“撮羅子”—用民族傳統工藝搭建的窩棚，就是鄂溫克獵民在茫茫興安嶺林海中的最后一塊棲居地。2003年，為了保護當地的林業資源和生態環境，敖魯古雅鄂溫克民族鄉的獵民開始搬遷。聽到這個消息，我知道我曾經歷過的已然成為不可復制的歷史……

大興安嶺西北麓、額爾古納河右岸的原始森林中，有一個鮮為人知的少數民族部落—敖魯古雅的鄂溫克人。他們整年游蕩在大興安嶺原始森林中，靠放養馴鹿和狩獵為生，被稱為中國“最后的狩獵民族”。

大興安嶺、打獵和夢想

三年前的春節，我突發奇想跑到中國的最北端漠河體驗極寒。在北極村凍得半死后，我撤到內蒙古的根河市，窩進一個旅館里和老板喝點溫暖的小酒。酒過三巡，老板開始唾沫橫飛。他向我描述了根河市以北300公里、大興安嶺深處敖魯古雅的有趣場景。在那里，住著史稱“使鹿部落”的鄂溫克獵人，他們世代在大興安嶺的密林深處狩獵及放養馴鹿為生。馴鹿，也就是傳說中的“四不像”，我一聽就開始興奮起來。

三天后，去往阿龍山獵民點的路上，我在小貨車的后排座位上擠成一團，身體隨著顛簸而晃動，但我的眼光始終沒離開那把槍的左右。我對那把槍很了解，較正式的名稱應該是56式半自動步槍，得益于十年前在學校時的那次軍訓以及平時對兵器知識的關注，我還能說出更多關于56式半自動步槍的信息：系仿制前蘇軍的CKC半自動步槍，1956年成型，口徑7.62MM，彈倉十發，槍管裝有折疊式棱型刺刀，單發射擊，有效射程400M，裝備部隊后揚名于1962年中印邊境戰爭，直至1979年對越自衛反擊戰時仍為我軍步兵大量使用等等。我腦子里回想這么多，無非是想提醒自己眼前的這把槍不是一個玩具，而是一把具有強大殺傷力的單兵武器。

幸好，這把槍現在正安靜地被夾于坐在副駕駛位的二哥雙腿之間，更讓我放心的是，那壓了十發子彈的彈帶也在二哥上衣口袋里，我也就不用考慮那槍會不會走火的問題。二哥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我跟著其他人的叫法也喚他為二哥，我只知道他是鄂溫克人，住在敖魯古雅鄂溫克民族自治鄉（當地人簡稱敖鄉），我就是在那里和他認識的。其實我來敖鄉純屬誤打誤撞，僅僅是因為聽了根河市旅館老板的酒后亂語，其中有些能勾起我強烈好奇心的，諸如“中國最后的獵人部落、打獵、養馴鹿、大興安嶺深處”等等關鍵詞。

獵民村、神槍手和酒

剛到敖鄉讓我覺得頗為失望，本以為可以看到成群的馴鹿在山林間漫步，出現我眼前的卻只是散落在雪地里的獵民帳篷。獵民們告訴我，馴鹿以吃森林里苔蘚為生，平時都在山上自由覓食，只有當它們要補充鹽分的時候才會回到營地。正失望的時候，好心的獵民收留了我，并勸慰我說，住兩天肯定能看到馴鹿。這里看上去就是一個普通的北方村莊，白樺林圍繞著幾排平房，一個民族學校，村外有條凍住的激流河，由于是冬天，到處灰白一片，風光泛善可陳。而且敖鄉也不是人人是獵手，真正的鄂溫克獵人都在深山里的獵民點上放養馴鹿呢。在敖鄉無所事事轉了三天后，我遇到了二哥，兩杯酒下肚，我就把我要上阿龍山獵民點住兩天的想法說了出來，“好！沒問題，我正好也要送點東西給我大哥，你跟我一起上山！”酒精的作用讓二哥變得爽快又興奮。第二天上車的時候，我才發現他送的東西里除了食物外還有這把槍。

敖鄉距離阿龍山的獵民點兩百公里，由于路況不好又是冬天，小貨車要開近六個小時。一路上，二哥就沒放下過酒瓶子，時不時回過頭跟我講一些打獵的故事，數在1994年時用手上這把半自動轟掉了一頭熊瞎子半個腦袋的故事最為驚心動魄，說到眉飛色舞之時還作瞇眼瞄準手扣扳機狀。我不禁心存敬畏，忙問：“現在這山上還會遇見熊嗎？”“少嘍，現在看不見了，熊瞎子也怕人，都躲到汗瑪保護區里了，那里禁止打獵的。”二哥的語氣里有點悵然的意味，不知道是因為熊少了，還是因為不能獵殺熊了。二哥不時也會提到他在山上獵民點的大哥，說他是敖鄉目前最厲害的一個獵人，為了攆一頭狍子可以連續追蹤兩天兩夜，也曾創下一年打狍子八十幾頭之類的高產記錄，讓我敬仰。

獵民點的營地搭在半山上，從公路邊跋涉了半小時后我見到了那傳說中的神槍手大哥，他頭發卷長、身材魁梧、目光銳利、嗓音洪亮，真有點大俠高人的神采。鄂溫克人是好客的民族，坐進帳篷里，還未入夜就圍著火爐開始照例的酒杯你來我往，

下酒的則是帶松油香的烤棒雞肉，那份熱情還真讓人抵擋不住。喝到興致上來，大哥開始吹起了口琴，二哥還有其他獵民大聲唱著鄂溫克民歌附和，此情此景竟讓我聯想到梁山水滸好漢們的生活。

步槍、二哥和偽獵人

許是我昨晚喝酒表現甚為勇猛，大哥對我這個城里人開始刮目相看，吃早餐的時候，大哥對二哥說，吃完飯拿上兩把槍帶著我去山里轉轉。二哥說先下山，去河邊看看他下的兔子套套到活物了沒有，我跟在后面屁顛屁顛，路上邊問：“二哥，您看，今天我們能打到什么獵物嗎？”“打獵是要講運氣的，運氣好的話，就能碰見東西，運氣不好的話，連個鳥都打不到。而且吧，現在也不如以前山里的動物多，現在連狍子棒雞都變得精怪聰明了，以前俗語流傳的‘棒打狍子碗瓢魚，野雞掉在飯鍋里’的日子是一去不復返嘍。”

從獵民點下到河邊不遠，很快我們就開始沿著河道里走，河面上鋪著一層厚厚的浮雪，人踩上去一腳高一腳低，走起來很累，我肩上斜挎著半自動，覺得自己不是來打獵而是守衛邊疆的戰士在邊境線巡邏。我覺察到，二哥決定走在河面上是有道理的，就是那層浮雪能清楚地顯示出每一個動物經過的痕跡，連螞蟻也不會例外。二哥像指導員似的邊走邊講解雪上的痕跡是什么動物留下的，最好認的就是棒雞，這玩意在雪地上走過后，會留下兩道長長的深溝，河面上亂七八糟的痕跡確實有不少，可惜二哥說沒一個是新鮮留下的。

走到二哥下了套子的地方，很正常沒有兔子上套，因為我發現這種套子制作很簡單，無非就是一根有活扣鋼絲繩，一頭固定好后假如有個眼神不好的兔子湊巧經過，鉆進繩里的話就逃脫不了了。二哥把套子整理了一下繼續沿著河面走，中途停下來休息消滅了三四根煙，喝了半壺水，仍然沒見獵物的影蹤，二哥的話越來越少，只有我們倆踩在雪上的嘎吱聲才算帶來點生氣。我的鞋和褲子下擺開始被化的雪水打濕，感到絲絲刺骨的涼意，心情也開始沮喪起來，肩膀上那把槍覺得越來越沉，原來這打獵并不是想象中的驚險刺激，在某種意義上竟然和釣魚有點像，尋找獵物需要漫長的過程和沉穩的耐心。

忽然，走在前面的二哥把身體蹲了下來，揮手示意我停下，并從嘴里輕輕吐出瞬息之間能讓我血脈賁張精神亢奮的話語：“看印子，有棒雞，就在附近！”果然我看見河面上有非常清晰新鮮的棒雞足跡，而且我似乎聽見一陣翅膀拍動的聲音。

“有四五個棒雞，已經飛到旁邊的樹林子里了，走，跟著我！”二哥如何得出棒雞數量及逃走方向的結論，我不得而知，但我堅信他是正確的。七手八腳爬上了岸邊，我們一頭鉆進了樹林里，二哥邊走眼睛邊警惕地張望著周圍，有時還停下來側耳傾聽一番，而我走在樹林里更是狼狽，時不時被雪窩子拌一跤，啃一嘴的雪。二哥又停了下來朝著一個方向的樹上凝視，等我走進時，他用手指著前方小聲說：“第一槍你來打，看見那邊沒有，樹上站著黑黑的棒雞，就對著那開槍！”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大約在五十米開外的樹上，像是有團黑色的影子，樹林茂盛，樹干又斑駁不清，其實我沒看出那是個什么東西來。不過二哥指示一下，我立刻進入戰斗狀態，端槍蹲下，打開保險，子彈上膛，三點成一線，屏息瞄準，輕扣扳機。

“砰！！！”槍聲劃過寂靜的樹林，回蕩在大興安嶺的上空……

行文至此，我必須要坦白，我曾經卑劣地想過要編個這樣的打獵故事結局:我肩上扛著槍，槍管上綁著一兩只棒雞，臉上得意洋洋，一副大獲豐收得勝班師回朝的模樣。實際上，那天真實的結局是，最后我和二哥連根鳥毛都沒打到，拖著疲憊的身軀，又冷又餓地回到獵民點。至于我開的那一槍沒有結果，不能怪我的槍法不好，也許那塊黑影只是一塊樹斑，也許那把半自動的準星有問題，也許是我心地善良不愿意獵殺小動物把自己陷入不法不義的境地。那天，我打了獵，沒有打到獵物，這樣的結局沒什么不好，我很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