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欲情狂

內蒙，東北偏北，呼倫貝爾草原。8月中下旬，在這個夏季還未結束、金秋還未來臨的季節，我們驅車沿中俄邊境圍繞呼倫貝爾草原環行一周。駕車上路了，我們一起玩一個叫作在路上的游戲，去問候另一個自己。

我們的坐駕是一輛威猛的黑色大切和一輛產于20年前的美國通用GMC，后者身形比悍馬稍微剽悍一點，速度比夏利稍微慢一點。沒有空調，正好打開窗讓青草味全部灌進來；沒有減震，但一路的劇烈顛簸讓人不會因為打瞌睡而錯過窗外的美景，十足一輛老爺車。最大的優點就是內部空間超大，總覺得這車是美國西部放牛時候開的：司機頭戴牛仔帽，右手握著方向盤，左胳膊搭在搖開玻璃的窗戶沿兒上，時不時捏一下嘴里叼著的哈瓦那雪茄。

陽光下肆意揮灑的

五光十色

沈陽—通遼—索倫—阿爾山

“色”字，容易讓人想入非非，而相對于其他地廣人稀的地域，呼倫貝爾草原的確比較“色”，特別是從沈陽經通遼、索倫到阿爾山的一路上，紅、黃、綠、藍……華麗、繽紛，在陽光下交替變換。那大片大片燃燒著的顏色，簡直成了最誘人的風景，召喚我們前行。色彩，在這里自由了。

將近索倫，路邊隨地勢延展開的，是成片茁壯的向日葵。向日葵天性拒絕黑暗，湛藍的天空下，我們聞到了它們怒放的燦爛。大面積的條塊分割、強烈的色相對比以及近乎夸張的飽和色度始終呈現一種震蕩和張力：背景是天空耀眼的湛藍，遠遠鋪開的畫框是草原的濃綠，近處則是恣意放縱的金黃。有人說他想起了一句詩：“千軍萬馬，喜氣洋洋。”

去阿爾山的路延續并張揚了這一印象。一路上，麥田金黃，草坡翠綠。純凈的碧藍天空中，映現著赤金色、青銅色和黃銅色，黃色的成熟質感與山那邊草原綠色的生機組成直抵心底的視覺沖擊，在光與影的游移中，它們絢爛而無可捉摸的人生，點點滴滴綻放……

上面的天空仍是深藍打底，下面的麥田滿是金黃的橫向斜向的運筆，黑色的泥土上黃色的麥穗神采奕奕，還有些許綠色樹木襯邊。最讓人著迷也是最狂亂的，是充斥視野的麥浪，大自然這樣的用色真是瘋狂，只有向遠方蔓延的麥子—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獨一無二的風格。在耀眼的火熱中，金黃失去了秩序，似乎從地平線的那一端飛撲過來，色彩濃重，沒有任何化開的痕跡，就是大量的色塊，層層覆蓋。是大地瘋了，太著急想表達自己的熱情，而那么多噴涌而出的情感讓她無法自抑！

終于到了我們的第一個目的地—阿爾山，地質公園內的石塘林是亞洲最大的近期死火山玄武巖地貌。從遍布地面的火山石表面蜂窩狀的凹洞和波浪狀起伏的肌理，能感受到那個地質年代大地的咆哮之態，以及激情退卻后凝固下來的沉靜安寧。自駕車旅行的好處是行動自由，穿行景點之間很便捷。車停在山腳下，我們順著436級石階一路攀升，到達高位火山口湖—天池。四周布滿松樹和白樺，湖邊長草隨風搖曳，風格蒼勁。如果說天池是男性的，其下不遠處的杜鵑湖則是女性的。那是一個火山堰塞湖，原來湖邊長滿杜鵑，但都毀于1998年春天的大火。傍晚時分，殘陽流連，暖色的湖面極其靜謐，猶如列維坦筆下的風景畫。色彩柔和、光影氤氳，籠罩在淡淡的情緒里，更有一種觸手可及的溫度，高貴典雅。

在升起與墜落之間

阿爾山—新巴爾虎左旗—

新巴爾虎右旗—滿洲里

與“色”相比，“欲”是一種更潛在的東西，它藏于暗處，不易察覺，卻有一種不甘寂寞的掙扎和蠢蠢欲動，在黑暗中飛，并釋放出微弱卻誘人的光芒。草原以她時而斑斕、時而純凈的面貌，以它的生機勃勃蠱惑我們揭開遮蔽于欲望表層的薄膜，教我們對自己誠實。在都市里被壓抑的欲望就在這種光芒與隱晦中交錯，若即若離，欲蓋彌彰。

幾十公里見不到一個村莊，十幾里見不到一頂帳篷。沿著地圖上標注的一條線狂奔，沒有起伏，也遇不到其他車輛，這就是走向新巴爾虎左旗的路。抵著車窗四處張望，移動的景象讓人想起《狼圖騰》扉頁上寫的話：獻給：卓越的草原狼和草原人；獻給：曾經美麗的內蒙古大草原。作者寫下這兩行字時，內心一定閃過悲涼與無奈吧，為著永遠無法復制的青春和永遠不可能再回到過去的內蒙古草原。

行駛在新巴爾虎左旗到新巴爾虎右旗之間，目力所及仍是一片無垠的原野。相對已經路過的濃烈，眼前是一幅溫和平靜得多的作品，簡單、素雅、安靜，除了草原，還是草原。草原深處偶爾冒著炊煙的帳篷，讓人精神一震。大切調轉車頭，順著拖拉機的車轍一直來到帳篷邊，狗遠遠地便開始大叫，扎著花頭巾的女主人走出來張望。帳篷里一臺小電視正放著蒙古語配音的電視劇，屋內一口大鍋里煮著奶茶，六七歲的小姑娘赤身躺在床上。生活最好的狀態是絕然的放松，天人合一的狀態也只在遠離人群的時候才能找到吧。

過了右旗，感覺越發清爽起來。我們漫游在路上，終于找到了寧靜，仿佛能聽見自己快活的嘆息。倒扣在草原上的天穹純藍、幽遠，寧靜平和但無可企及。無邊無際的綠色地平線上是棉花糖狀的白云，每每看到低低壓在頭頂的云團，總想伸出手去觸摸，而它們永遠在無法觸及的無窮遠處。白云不斷變幻，看，一頭豬！一頭大象！一只海豚！全是具象的，毫不浪漫，卻有著孩童般的歡快。我們跳下車在路上揮手奔跑，站在祥云下舉起雙臂，感覺像駕著云的小妖立地飛起。有風來了，云團卷動旋渦，相互帶動著向前奔流，漸漸散了，僅有一線在天邊淡淡地搖曳。因為沒有障礙物，不容易感受到實際的風速，風越來越大，云團開始無序而狂亂地奔涌，顏色也愈濃，從灰白、鉛色到深紫，然后突然轉為橘紅，在濃淡深淺中，我們潛在心底的火熱情感和想要被理解的深切愿望突然間被無限放大。在現實里情感和欲望被層層克制，是無可奈何的事。我們張牙舞爪，看上去孔武有力，實際是無力主宰自己欲望的堂吉訶德，而形形色色的愛、恨、情、仇就是與我們糾纏的風車。平靜可以擁有，然而現實的虛幻平靜對于那些如此跳動的心，是暫時的。在釋放的旅途中，所有的欲望放縱、張揚。在半明半暗的糾纏中，我們升起，或墜落。

生于肉體

縱于靈魂

滿洲里—額爾古納—七卡

一直覺得草原骨子里有種很憂傷的東西，盡管表面上看挺陽光挺張狂，就像玻璃，看上去銳利堅強，實際薄脆易碎，于是每每看到烏云遮住太陽就會涌起一縷憂傷，那憂傷透過云層投射出來，絲絲縷縷。

出額爾古納，過三河，村落式樣開始接近俄羅斯。印象里西北是回族的聚集地，但東北這嘎嗒的三河鎮也是個回族鄉。三河因地處哈烏爾河、得爾布干河、根河三條河流之間而得名，全村清一色鐵皮屋頂木楞房，很童話。從這里我們即將沿著邊境線前行，前方幾百公里沒有一個加油站，我們的“老爺”需要在這里喝飽。之后的旅程一步步向草原腹地推進，這段沿邊境線前行的路已經告別了之前平坦的“小油漆路”，變成塵土飛揚的碎石土路，遍布大坑。老爺車在這樣的路上仿佛得了哮喘，上氣不接下氣，走得有些艱難。終于，在一車人熱烈地討論著奶牛們的幸福生活時，只聽“哐當”一聲巨響，司機大劉猛踩一腳剎車，老爺車在路基邊緣熄了火，差點滾到旁邊的田地里。下車查看，前橋折了。最近的修理廠在蘇沁，可我們已經開出將近二十公里了。

大切往返奔波于前后兩個村鎮之間，帶著司機去尋修車的途徑，而我們，就在路邊的草地上撒歡。路邊的優質牧草都已經收割完了，有的四散堆在地里，有的則被打成了肉卷的模樣，閑著也是閑著，我們各自掏出裝淵博用的道具書，倚坐在草堆上學習起來。

一陣暴風過后，陽光把自己變成一束利錐吃力地穿破了厚重的云，然后灑向我們，灑向草原。眼前的土路被染成一種奇怪的橘黃色，兩旁的植物泛著金燦燦的光生于肉體

縱于靈魂

滿洲里—額爾古納—七卡

一直覺得草原骨子里有種很憂傷的東西，盡管表面上看挺陽光挺張狂，就像玻璃，看上去銳利堅強，實際薄脆易碎，于是每每看到烏云遮住太陽就會涌起一縷憂傷，那憂傷透過云層投射出來，絲絲縷縷。

出額爾古納，過三河，村落式樣開始接近俄羅斯。印象里西北是回族的聚集地，但東北這嘎嗒的三河鎮也是個回族鄉。三河因地處哈烏爾河、得爾布干河、根河三條河流之間而得名，全村清一色鐵皮屋頂木楞房，很童話。從這里我們即將沿著邊境線前行，前方幾百公里沒有一個加油站，我們的“老爺”需要在這里喝飽。之后的旅程一步步向草原腹地推進，這段沿邊境線前行的路已經告別了之前平坦的“小油漆路”，變成塵土飛揚的碎石土路，遍布大坑。老爺車在這樣的路上仿佛得了哮喘，上氣不接下氣，走得有些艱難。終于，在一車人熱烈地討論著奶牛們的幸福生活時，只聽“哐當”一聲巨響，司機大劉猛踩一腳剎車，老爺車在路基邊緣熄了火，差點滾到旁邊的田地里。下車查看，前橋折了。最近的修理廠在蘇沁，可我們已經開出將近二十公里了。

大切往返奔波于前后兩個村鎮之間，帶著司機去尋修車的途徑，而我們，就在路邊的草地上撒歡。路邊的優質牧草都已經收割完了，有的四散堆在地里，有的則被打成了肉卷的模樣，閑著也是閑著，我們各自掏出裝淵博用的道具書，倚坐在草堆上學習起來。

一陣暴風過后，陽光把自己變成一束利錐吃力地穿破了厚重的云，然后灑向我們，灑向草原。眼前的土路被染成一種奇怪的橘黃色，兩旁的植物泛著金燦燦的光芒，天空呈現出一種令人驚詫的墨蘭。甫一回頭，我們就迎面撞上最神奇的畫面：后方，如海市蜃樓般顯現出兩道彩虹。

一道金黃色的光線從右向左灑遍田野，鉛灰色的云層里，是奪目的彩虹。虹霓里七色的輪廓從最近的山崗上緩緩升起，越來越鮮艷，越來越濃烈，終于，巨大的拱門跨越了整個天際，彩虹橫空出世！背景里的云層蒸騰著卷成一束束卷曲的旋渦，越發映襯出彩虹的輝煌……我們目瞪口呆半晌，才恍然大悟似地去拿相機。五分鐘后，兩道神奇的彩虹才黯下去，沉重的天空劈頭蓋下，結束了這場絢麗的瘋狂，也結束了我們在這童話般的景致中融化著的失憶人生。為了這個，為了草原為我們做的一切，我們，深深感恩。

顛簸，顛簸，繼續顛簸在寂靜的山谷。車燈投射出的光圈被沉靜夜色壓迫得越來越狠，漫長卻又凹凸不平的路面把我們折騰得快要抓狂，暗夜叢林里像有很多森林精靈的眼睛冷冷看著我們，看著車窗外那些執著地狠狠撞向車燈的飛蟲，心里默數著路面大坑的數量，頸椎脊椎不停扭動著，權當舒筋活血了。

時間顛簸地前進著，深夜里，我們摸進了邊境小村七卡。

平穩坐下的一瞬間，累和餓漂移了全身。圍坐在昏暗的燈光下吃飯，旁邊一桌當地青年男女喝得酩酊大醉，只剩一個小伙子還能坐著。細看他，竟是個英俊的俄羅斯族美少年。黃發、纖瘦、笑眼，一個年輕的布爾什維克，卻是一口純正的東北大茬子味兒。

微笑，喝酒，聊天，剛滿十八的小伙兒說了很多村里的舊事：他舅舅曾是當地最有名的獵手，禁獵后繳了槍，現在靠收蘑菇為生；附近山頭上的動物最近也不多了，以前的冬天野狼還能時不時地進屯子里面溜達，而現在小伙兒自打出生就見過一次活狼，倒是冬天的傻狍子依然很多；美麗的額爾古納河水少的時候，可以趟著水走到對岸……

像馬一樣，瘋跑、迷失

室韋—莫爾道嘎—阿里河鄂

倫春自治旗—阿榮旗

一路的美景帶來一種幻想、迷亂和飄飄然的感覺，輕而易舉將我們帶入一個繁華、神秘、溫柔的夢境中，將所有關于草原的經驗和感覺統統打碎，沒有故事，只有碎片般懸浮的知覺與記憶。在一個上午，感覺自己像花開了一般，我們，瘋跑在草原上，在山坡上打滾，在河岸邊發呆，在陽光里放聲歌唱。所有的煩惱和欲望被毀滅了，又好像是世界塌陷了。

室韋是一個依額爾古納河而建的村莊，河對岸就是俄羅斯的奧洛契農莊，兩地相隔只有一公里。村里的房子大都是俄式木楞房，村中心的街道大興土木建了很多別墅式樣的新房，式樣和材料還是按照傳統的方式，只是不如老舊房子那樣原汁原味地養眼。

我們在鎮中心的雜貨店里遇到了徐霞，她家是政府選定的“俄羅斯之家”接待戶之一。一進門的小院子里種了各種蔬菜，怒放的鮮花圍繞在木楞房周圍；外表是古樸的木屋，室內卻是四壁敞亮的廳堂；四周都是納陽的大玻璃，草原和青山直接做了窗飾。院子里另一幢小屋居然是個桑拿房。看得見風景的房間、開滿鮮花的院落、美女、桑拿、牛肉……還等什么？一行人立馬卸包入住。

室韋的夜晚很冷，半夜偷偷溜到種滿鮮花的院子里看星星。星光很美，因為夜的靜謐與深邃。遠遠的，額爾古納河對岸也走進了自己的黑夜，沒有光亮，沒有自由，也沒有方向。一時間看不到草原獨有的野性、放縱與激情，也看不到色彩，一切都在那片黑暗靜寂中，了無生氣。

早晨，窗外，陽光已濃，白色霧氣在樹林中間游蕩，河水靛藍。白色秋千落滿昨夜的水氣，晶瑩地放著光。出室韋，沿額爾古納河一路向北，風光越發純粹。有人說，藍色與綠色，是天的顏色，是海的顏色，是豐沃的平原，是黃昏和遠山的色彩，它們本質上屬于空氣，不是實質的顏色。它們冷冽，可以消解一切，它們喚起了遼闊、遙遠、與無邊無垠的印象。

沿江路美得無法言喻，右邊山谷里是挺拔的白樺林，黃的紫的各色野花從林子里拖到河岸邊，偶爾會看見大片的油菜地翻越一座座山坡；左邊是蜿蜒流淌的額爾古納河，間或有突起的小山坡阻擋視線，而高高的山梁上盛放著粉紫色的野蔥。野風惶急地在山林中、在圓潤的山脊上掃過，掃過那些搖曳的野花，掃過那些白樺挺拔的枝條，草原牧歌在心中卻鮮亮如初：涼爽的風挽著藍藍的天空和大朵大朵的白云，草浪裹著花香奔涌而來，羊群在無邊的綠毯上自由地撒歡，牧人騎著馬兒放開嗓子高歌。記不清有多少次在路上看到馬了，感覺馬真的成了草原的圖騰，而馬的個性和精神也就在這爭斗、奔馳與敬慕的目光里無聲無息地流淌進草原的血液里。

后記

高高的興安嶺中，鄂倫春是森林的孩子、山林的守護神。出了林場，我們驅車進山去看這個傳說中的民族。

村子和別處所有的村子沒什么不同，不同的只是村民們的面容。鄂倫春已經不再打獵了，孩子們幾乎沒有會下套子捕捉野獸的，會做白樺樹皮盒子的也只剩下兩家。鄂倫春們開始種地了，莊稼長得都很好，只是，離開了森林，離開了獵槍，離開了白樺樹，鄂倫春還是鄂倫春嗎？

至此，我們的環呼倫貝爾之行走到了盡頭，經歷都是不能回頭的，還記得呼倫貝爾金色的麥浪，在風吹來的時候，一浪浪緩慢地向遠方涌去。生活還是要向前，馬上就要季節更替了。我們走過的草原，是秋季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