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克爾·哈特和安東尼奧·奈格里的新著《聚群:戰爭與民主》(Multitude:War and Democracy)又在美國學術界引起討論。
這部書里把現代國際政治格局樣式表述為一種新型的“帝國秩序”。這里所說的“帝國”,不是一種在以往歷史中常見的利用幅員、資源占有和軍事力量優勢進行超地域擴張,并尋求世界權力的超級民族國家,而是利用自身政治制度、文化張力、經濟增長、投資結構和技術革新方面的優勢,以及由此衍生的軍事力量,來主導世界局勢走向,并輔之以大型跨國公司、世界貿易組織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等特定國際機構,來尋求符合自身政治價值體系和文化總體結構的隱性卻統一運作的國際政治秩序,并對這些秩序保持長期動態主導力的現象。這個新帝國尋求的不是以戰爭形式獲取的疆域征服或政治殖民臣服,而是一種以文化價值推廣、經濟活動全球化和軍事力量顯示為主要手段的利益—影響力—主導性的復合歷史目標。而其對立面則由以前的“無產者”或“工人階級”等簡化社會分群轉型為由第三世界國家、低收入階層、女性、非歐洲人種、主體社會中的少數族裔和少數團體等構成的無法對現有政治秩序和文化價值施加影響的社會群體。他們將這個群體表述為 multitude 。
但哈特和奈格里新穎的“帝國”概念卻多少被multitude(我譯為“聚群”,也有譯為“諸眾”)概念中后馬克思主義色彩所掩蓋,而依舊被西方學術界定義為邊緣性的激進左翼理論。著名政治學家弗蘭西斯·福山就大咧咧地問道:“這個國家投票給共和黨人的半數民眾就不算在multitude里嘍!”的確,“聚群”理論對一些重大概念的馬克思主義式解釋,有點“授人以柄”之憾。二人將私有制稱為“盜竊制度”,“全球化”永不對任何人造益,民主制度并非植根于憲政傳統以及政黨和選舉制度,而是“被特殊利益精英集團操縱的政治游戲”等激進理論,很難讓西方知識界嚴肅和全面地看待他們理論中的核心部分,即關于“帝國”的描述。哈特和奈格里很深刻地描述了現代帝國的一個重要特點,即“某特定國家的政治領導人,無論其被選舉或被提名擔任該國重大公職,都可自動地取得一種延伸到其民族國家疆界以外的巨大權力”。但是,二人卻同時又把這種現象定義為“全球化”。于是,關于帝國的客觀精彩表述,和關于“全球化”的激烈道德否定重疊在一起,使他們的意識偏向多少減弱了其理論在西方學術界的影響力,是件頂可惜的事。
但是,哈特和奈格里關于“帝國”的表述卻相當新穎,在現代西方知識界方興未艾的“帝國”大討論中有其獨到價值。至少,他們引導人們思考,這種“帝國”到底如何改變或顛覆了以往的帝國概念,又如何會改寫此后的歷史篇章?許多人其實并非像哈特和奈格里那樣對“帝國”現象持否定態度。英國歷史學家尼亞爾·弗格森在最近出版的《巨人:美利堅帝國的代價》一書中,就強調“帝國”(嚴格來講是“美利堅帝國”)應被視作一種嶄新的歷史和政治秩序,一種具有高度效率卻并非時常精確運轉的世界性政治穩定結構。他認為,這個“帝國”及由它推動和擴展的全球化實際上也是歷史上許多帝國開啟的國際主義時代的翻版。波斯帝國的北向擴張推動了歷史上最繁榮的歐亞貿易,奠定了西方歷史在歐亞大陸內循環的基礎;亞歷山大大帝的征服擴張在歐亞大陸推動的希臘化運動深刻改變了歷史的面貌,他的將軍們各自建立的地區王國重新排列了歐亞政治版圖,更刺激了基督教的產生;羅馬帝國的全方位膨脹不僅建立起至今都在發揮功能的政治法律體系和歐洲一體的思維方式,也把基督教推進歐洲腹地,確立了羅馬天主教在歐洲文化體系中牢固的中心地位;奧斯曼帝國的興起和擴張刺激了歐洲在政治生活和文化意識上的危機感,促進了歐洲長久以來不易動搖的自我歷史認同,同時也大大促進了中東伊斯蘭社會的大規模世俗化 (美國中東歷史文化問題專家戴維·萊姆尼克〔David Remnick〕曾有令人注目的觀點。他認為歐洲對奧斯曼帝國興起的反應過于強烈,使奧斯曼帝國過早趨于衰亡,從而中東地區未能完成其世俗化歷史運動,不得不回復到伊斯蘭教原義中重新塑造新的文化認同,從而刺激了穆斯林原教旨主義運動的勃興);英帝國則第一次超越了歐洲文化在歐亞大陸內擺蕩不已的歷史循環,而把它真正推到世界廣大角落,通過殖民運動廣泛種植了歐洲代議制政治模式,而且奠定了世界性海洋貿易以及由此產生的現代經濟增長和發展模式。美利堅帝國實質上也是這類國際主義式歷史帝國,只是有一些新的特征:它謹慎地避免舊式帝國公然的領土吞并、強植政治制度結構和強制文化灌輸等行為模式,而是推展一種內在“美國化”運動,即通過一系列文化價值載體、生活方式、經濟結構樣式和政治觀念取向等隱形精神輸出,使當地民眾在文化心理層面和行為方式上“類美國化”。當然這種帝國行為方式也必然輔之于軍事行動,但是軍事行動從來不是帝國首選的行為方式。美利堅帝國行為目標的選取也植根于價值考量:朝鮮戰爭和越南戰爭是為了“防止共產主義擴張”,最近的幾場戰爭也是為了拔除米洛舍維奇、塔利班和薩達姆這三個“暴政”的釘子。世界上從未有一個帝國像美國這樣在采取軍事行動方面表現出高度審慎,對戰爭行為事先進行高精度政治演算和程序確認,也從未有一個帝國將軍事機器首先作為威嚇和取得政治尊崇的特殊政治工具。
按照弗格森的解釋,伊拉克戰爭是美國少有的具有傳統帝國主義行為特征,即在缺乏顯著的價值綱領支托和低度政治程序控制下發動的軍事行為。但是美國從來就沒有準備好扮演一個真正帝國的角色,“他們滿足于在別國建立華爾街和超級商場,卻從沒有試圖建立一個(殖民)國家”。美國的問題是,“美國人總是勇于承擔義務,卻不愿為此付出代價”。如果是英帝國,會直接占領和吞并中東國家并直接霸占油田,而不會像美國這樣以超級石油公司的標準經濟貿易行為對石油資源進行有利自身的調配。美國以為強大而高效的軍事行動以及美國價值的道德感召力足以使伊拉克人民順服地和美國占領當局合作,就如“二戰”后德國日本一樣。但是缺乏完整的占領方案和占領區政治統治結構的根本重塑,沒有占領區社會生活和文化模式的改造,以及具有持續性而且適度嚴酷的政治壓制,便不可能達成完整的帝國目標。弗格森甚至很刻薄地談到,戰后西部德國(西德)的重建,即使沒有馬歇爾計劃和美國的支持也可以德國人一己之力達成,因為納粹統治不過短短十二年,德國人依舊鮮活記憶魏瑪共和國時期民主政治的運作情形。根據弗格森的理解,如果美國敢于采取英國、納粹德國和日本對其殖民地和占領區所采取的嚴酷的政治鐵腕壓制,使被統治社會民眾清醒認識到帝國政治秩序和權威不容挑戰,伊拉克可能早就恢復正常秩序。換句話說,美國當初就不該攻打伊拉克;既然攻打了,就不能像現在這樣軟趴趴的“統治”。
讀后的一個感覺是,弗格森講的很多是“歪理”,最后“歪”“歪”得正,講出來了“是那么一回事”的道理。弗格森這個剛滿四十歲多才多藝的歷史學家 (現在耶魯大學執教,研究領域遍及政治史、金融史、經濟史和戰爭史,甚至還撰寫名人傳記) 毫無疑問是個右派,而且年輕氣盛。那份指點江山的“霸氣”中不免夾帶一點偏激。他和哈特與奈格里算是兩個極端。但是他們的研究在“帝國”形式和功能方式問題上卻產生了有趣的交集。他們都認為:一、美國是一個新的歷史帝國,或者是歷史帝國的核心力量;二、“帝國”實際上也是一種合成的國際政治秩序,一種超越地理疆界而強行延伸的政治權力體系;三、帝國秩序和權力具有先驗強制性和選擇的剛性,也就是說,帝國權力是不容置疑的和必須跟隨的。一個政治體系的權力意志一旦延伸至民族國家的疆界以外,其功能方式就與在疆界以內通常的運作功能方式大大不同。帝國政治權力結合了政治制度強制、軍事力量威脅、經濟模式強植和隨之而來的物質生活樣式滲透、文化和語言體系的優勢蔓延等多樣化和總體化的逼迫。這種現象使得被強制的弱方失去任何政治抵抗和文化緩沖的余地,于是形成帝國政治權力全面的專制化延展。區別似乎只在于哈特和奈格里認為美利堅帝國是一種借民主制度對世界進行帝國強制的偽善者,而弗格森認為美國是一個道地的帝國力量,但缺乏真正的帝國氣派和火候。
前面提到,美利堅帝國的行為的主要內容為價值擴張,在弗格森看來,這正是“帝國”的軟肋。美國和許多其他西方國家之間歷史形態的差異,在于它的政治體系運行機制嚴格按照特定價值原理設計和推動。這個所謂價值體系,簡而言之就是基督教新教倫理,以憲法崇拜為基干的憲政共和主義政治結構和自由市場資本主義經濟理念之間的權宜結合。新教倫理為憲政框架和經濟制度定立了價值約束;憲法崇拜的憲政共和主義政治模式 (在西方民主政治諸模式中,很少有美國這種憲法崇拜的內容) 為民主生活架構提供了社會剛性;自由市場資本主義理念則為前二者提供必要的彈性和反向的現實約束。這種結合和相互制約的關系并不持續穩定,也非顯而易見,有時甚至局部破解,但卻始終左右著美國政治史的走向。這形成了美國政治社會機器運行中最隱蔽而決定性的機理:美國人不會公然允許自己的國家成為“帝國”或“帝國主義”力量,因為這不符合美國人心目中深刻的憲政共和主義信念和福音主義未來預期;美國不能夠實行領土吞并或疆域征服,因為這不符合美國人自決的憲法立國原則和自由資本主義效率—利潤最大化原則;美國不能一味放縱大企業攫取全球資源統御全球市場,因為這會腐化憲政共和主義政治結構和自由競爭的資本主義經濟模式下市場活性和結構轉換的機制。這也是這場伊拉克戰爭在美國國內引起前所未有的激烈辯論和深刻社會文化分裂的原因:除了空洞的國家安全和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理由外,布什政府沒有為這場戰爭向美國人民展示更具有說服力,更為崇高的道德依據。美國對伊拉克的占領引起美國民眾對帝國主義征服前景的恐懼;布什政府“石油內閣”的把柄給人大石油公司為自身利益不惜將美國推入戰爭的猜忌;“反恐”和“國家安全”的政策主導引發憲政共和主義政治基石被侵蝕的疑慮;新教倫理隱形推動下文化保守主義的興起導致自由派和自由市場理念的反彈。
這些因素導致了冷戰后的美國社會面臨一個巨大挑戰:如何從一個與決然對峙的大國力量及其價值體系 (蘇聯) 保持敵對和恐怖平衡的舊體系,朝失去價值對照和歷史尺度的比對,卻要繼續維持美國文化自我認同的新體系順利轉化。美國一直都需要持續不輟的價值對照:清教徒和歐洲文化之間,《獨立宣言》和《人權宣言》之間,美國革命和歐洲維新演化之間,美國憲政共和主義和歐洲多元社會民主主義之間,市場資本主義工商觀和歐洲社會主義福利經濟觀之間,都不斷地閃現這種價值對照,使美國人能夠艱難保持“我是美國人,也是西方人”的兩難式文化主張。美國必須在正視西方傳統和西方文化基盤價值與合理演繹美國進步和美國文化的獨特性之間保持默契與平衡。而這種默契平衡是通過不斷與歐洲保持政治接觸,包括政治結盟和政治沖突的形式來維護的。最近二百年的西方史實際上也是這種美國與歐洲互動的歷史,這個歷史鑄造了美國和歐洲獨特的現代國際主義觀,即在國際事務中維持美歐密切政治合作和結盟的大西洋主義。而美國一旦在大西洋地區以外尋求利益和政治權力時,大西洋主義就會面臨嚴酷的考驗:美國的利益深入歐洲國家舊勢力范圍而引起摩擦,或者美國卷入其他地區政治進程而忽略與歐洲的政治聯盟關系。但是,美利堅帝國的形成必然要求美國突破大西洋主義的局限而面向世界各地。實際上美利堅帝國的形成也是以美國在歐洲以外地區的政治和軍事卷入為契機。譬如美國于二戰后在亞洲地區的三大戰爭(對日作戰、朝鮮戰爭和越南戰爭),就決定了美國對外政策的大西洋主義主軸向世界主義或現代帝國主義主軸的切換。
伊拉克戰爭帶來的不僅是世界對美國帝國行徑的猜忌,以及美國公眾對帝國方向的疑慮,更帶來了美國學術界對另外一個重要問題的激烈辯論:在布什政權下的美國帝國行徑越來越顯示傳統帝國行為特征時,對美國特有的政治價值體系造成的決定性沖擊。這個憂慮對美國知識界來說,遠遠超過對美利堅帝國歷史地位問題的思量。哈佛大學教授邁克爾·伊格納西耶夫最近出版了著作《小妖:恐怖時代的政治倫理》。他認為民主制度在和恐怖主義對抗時,實際上是在伸張一種在政治生活中免去暴力的廣義綱領,但是打敗恐怖主義需要暴力,需要強制,需要秘密行動和詐欺,甚至侵犯特定人群的權利。他將這種現象稱為“小妖”,以和“大妖”(bigger evil),即缺乏任何公義基礎的黑暗暴力相對應。民主社會需要這種“小妖”包括“先發制人”的戰略來保護自由人民,但是政府必須向公眾提供足以讓人民理解“小妖”的公正性和刻不容緩性的證據,而且在事后也必須能補充證明“小妖”行動的結果至少不比行動之前更壞。但是,發動伊拉克戰爭的布什政府卻完全沒有做到這一點。這就使得我們必須進行一種深度的反向思考:我們面臨的恐怖主義到底是什么東西?是不是完全缺乏任何公義信念和價值支撐的純粹黑暗的犯罪行為?恐怖主義這個“大妖”是否值得我們付出全盤“小妖”的代價?伊氏認為,恐怖主義,特別是來自穆斯林文化背景和中東地區人民的恐怖主義行為,是一種混合了阿拉伯民族整體性和阿拉伯國家的零散性之間的認知落差,為對抗西方文化而回歸主體的運動中無可避免的宗教原教旨主義的興起,經濟增長停滯的伊斯蘭宗法社會對西方豐裕物質生活方式的曲解,以及特定而偶發的區域沖突 (如巴以沖突) 等一系列因素的現代民族主義運動。恐怖主義是絕對的罪惡,它毫不遲疑毫無尺度地濫用暴力,但它卻是這些人民無可奈何的最后選擇。恐怖主義是弱者在和強者進行權力斗爭時最大限度擴張交易籌碼的舉動。恐怖主義毫無憐憫心,卻非全然無理性。伊氏認為,在和這種恐怖主義較量時,除為了保護自由人民而采取對抗姿態外,更應該謹慎觀察“小妖”是否會如脫韁之馬,無限膨脹,從而損壞甚至摧毀美國民主政治制度的根基。
伊氏預言,美國經不起第二個“九一一”恐怖攻擊。一旦發生相同當量的恐怖攻擊,美國人民會突然發現他們生活在一個所謂國家安全變得至高無上的國度。在這個國度里,封閉的疆界、經常性的身份證檢查、永久性和不需理由地監禁恐怖分子或可疑分子會成為社會生活中的常態。“那時我們會生存下來,但我們會認不出我們自己。我們會變得堅強,卻會失去我們作為自由人民的自我認同。”伊氏指出了民主社會最可怕的一個敵人——過度的政治恐懼。這使我想起了羅伯特·帕克斯頓(Robert Paxton) 二○○三年出版的一部書《法西斯主義剖析》(Anatomy of Fascism)。帕氏指出,法西斯主義滋源于俄國十月革命后西方特別是德國和意大利的社會精英集團對布爾什維克主義蔓延的恐懼。這些精英們如此恐懼以至愿意付出任何政治代價來加以防止,包括法西斯主義在內。當他們發現法西斯主義是最有力、最直接也是最迅捷的防止布爾什維克主義之道時,他們就毫不猶豫地支持培植了它。美國目前似乎也面臨著同樣的對恐怖主義過度和夸張的恐懼。美國人在這種突如其來的過度恐懼下逐步采取前所未有的態度調整:允許政府在國家安全至上的考慮下限制甚至收回部分公民自由,采取一些在集權國家才能見到的逾越法律和憲法權利的強制手段,允許對弱勢族群的歧視和仇恨心態成為某種程度的社會文化常態,允許在保衛自由的西方價值的口號下突破宗教沙文主義的禁忌,允許在“先發制人”的名義下采取頻繁的軍事攻擊。這時的美國,憲政共和主義和自由市場資本主義的理念將受到重創。這才是美國真正的噩夢。
美利堅帝國——假設它是成型的概念——的前景由于其獨特性而令人難以辨識,也令人憂慮。美國的“帝國責任”沒有地理和區域限制,從一開始就是全球性的。這對美國軍事力量、現有資源占有度以及經濟支撐力都形成莫大的壓力。從歷史上看這個因素正是導致一個帝國逐漸趨于衰落的始點。我很自然地聯想到西班牙帝國 (即早期哈布斯王朝):十六世紀末荷蘭的新教勢力開始反抗西班牙帝國,英國為了制衡西班牙而支持荷蘭新教反抗勢力,而遭受境內胡格諾教派威脅的法國卻轉而支持西班牙 (在此前不久,法國還和奧斯曼帝國結盟攻擊西班牙艦隊)。這種混亂局面持續了十數年,終于在十七世紀初達成馬德里協議,維持歐洲多國并存,而非西班牙一國獨大的局面。哈布斯堡王朝中心轉向中歐地區。這場戰爭中以新教聯盟 (荷蘭、北德和英國) 和天主教聯盟 (西班牙、法國、奧地利和意大利北部公國) 為分隔的政治陣線局面卻長期保存下來,為一六一八——一六四八年“三十年戰爭”和此后歐洲一系列戰爭沖突埋下伏筆。此時西班牙的歐洲帝國地位是毋庸置疑的。它控制了當時四分之一的歐洲人口和三分之一以上的歐洲版圖。當時的西班牙幾乎獨占了歐洲全地的“十字軍”軍備稅和九成左右的修道院和教堂等納貢的宗教財產稅,以及來自富庶的意大利各公國和低地國家如荷蘭等地的稅收及其他資金。當時西班牙的黃金儲備超過其他歐洲主要國家的總和,白銀儲備也相當于當時的中國,其艦隊規模也超過法國和英國的總和。西班牙的“歷史失誤”在于它的過度擴張,艦隊要用于支持海外殖民活動,對抗英國艦隊,同時在地中海的貿易活動中對抗海盜以及來自奧斯曼帝國和法國艦隊的騷擾,其實力快速消耗;為了收買意大利北部公國而停止向該地征稅;為保證中部及南部德意志公國保持中立而支付大量黃金。這種過度擴張和財力透支最后導致西班牙無可挽回的衰落,而荷蘭人的反抗只是一個爆發點。
帝國的凱歌往往就是它的挽歌。美國會例外嗎?很多美國人認為是,其思維的邏輯軸線不外是:“美國根本就不是一個帝國力量”,“即使是,也是不同的帝國力量”,“美國即使是帝國,也是剛剛興起,談到衰亡也不免早了一點”。其中最令我們感興趣的是第二個,即“美國是不同的帝國”這個命題。按照哈特、奈格里,甚至弗格森的解釋,美國的確是一個采取不同歷史形態的帝國。那么問題是:一、這種所謂不同形式的新型多元化帝國,是否真的會有完全不同的歷史方向?二、美國會不會在某一時點 (譬如伊拉克戰爭) 逐漸轉換成為常規性的歷史帝國,而重蹈其覆轍?歷史上每一個帝國的人民都曾認為自己是被上天獨厚的例外。這種心態乃是人之常情。我們中國人早在幾千年前就開始這樣想了。
二○○四年八月中旬于舊金山北郊肯特菲爾德鎮
(Niall Furguson, Colossus: The Price ofAmerica’s Empire, The Penguin Press, 2004;Michael Ignatiessssff, The Lesser Evil: Political Ethics in an Age of Terror,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