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阿梅的飛花夢

女生阿梅是個十足的武俠迷，上大學了還癡迷依舊。當別人忙著開老鄉會或忙著上網時，她卻捧著金庸的小說。她最喜歡的人物是喬峰、楊過與令狐沖。每次看到喬峰誤傷阿朱一節，阿梅都會流淚，恨不能隨在他身邊做個洗衣梳頭的婢女。孤傲的楊過與灑脫的令狐沖更是在阿梅的夢中幻化成了翩翩王子。

當然阿梅也有不看小說的時候，那是一個周末，阿梅第一次見到偉。

阿梅第一次走進偉的考研小屋時，偉正在吞咽煮糊了的面條。面對她抑制著的詫異，偉揚眉笑道：“我是流氓我怕誰？還怕這糊面條么？”阿梅一下子就想到了陸小鳳——古龍筆下那個有著四條眉毛的浪子。打牌的時候，偉抽到了阿梅對門，二人配合默契，打得對手們嗷嗷叫，又是多洗牌又是調座位的，贏得痛快的阿梅恨不能抓起偉的手使勁搖搖——這是阿梅和室友之間慶賀的傳統。當阿梅猶豫時，偉就隨口吼了一句正流行的歌“該出手時就出手哇”，頓時滿堂哄笑。

晚飯后，阿梅悄聲向偉抱歉自己的攪擾，偉又是生動地一揚眉：“不過是考著玩，就準備著一不小心考上了，氣死一大批呢。”

大家又為遠來的阿梅各自表演了節目。在寂寞和粗糙中長大的阿梅第一次成了關愛的焦點，幸福得快要淚流滿面了。

偉的表演尤其讓阿梅震動，以至于阿梅很晚回到住宿的地方時，竟看不下去金庸的小說了，眼前總覺得偉的影子在晃悠：高高瘦瘦，白衣黑褲的偉坐在窗前，捧著簫，吹著不太熟練的《蘇武牧羊》。嗚嗚咽咽的簫聲，憂郁，蒼涼。月光穿過窗瀉在偉的臉上和身上，使得偉一半潤澤一半朦朧。一想到這，阿梅便有了一剎那的恍惚，渾不知命運正在她的上方微微冷笑。

阿梅該回校了。偉對她說：“哎，做我女朋友吧?！卑⒚氛f：“好啊?！眰ケ阕哌^來捉住了她的手，阿梅抽了一下沒抽出也就算了，內心的快樂像水泡一樣直往上冒。去它的什么調查、遲到、考驗吧，阿梅驕傲地覺得自己的愛情開場白真是不同凡響呢，簡直有了高風跨俗的簡約之美。曾讀過的那些情詩自然而然便涌了上來，“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執子之手，與爾偕老”……“你的手怎么又粗又硬啊，真丑?！眰ザ嗽斨f。阿梅恨恨地抽了回來，輕描淡寫地說：“是嗎？他們握著怎么都不告訴我呢？”偉的臉便沉了下來。

“也許，容易得到的真的不值得珍惜吧。”阿梅這樣的想法，不久便變成了現實。

偉在信中說：他的師妹阿英常來求他輔導英語。阿梅想起了曾見過那位嬌小模樣的阿英。就回信說那你可得盡心??！偉又來信說：阿英常來幫他洗衣服感謝幫她輔導英語。偉又來信說：阿英的家在南方，想家的時候就要他陪她說話。漸漸地偉的信中說阿英的文字已遠遠超過了對阿梅的關心了。最后偉在信中說阿英醉酒后抱著他哭了，她離不開他了。梅還按照書本思維克制著不快回信說：“阿英一個小丫頭片子不容易，阿偉你可要好好照顧她?！睂懲旰蟀⒚分挥辛丝嘈Α＿@算什么？岳靈珊倒是癡心不改，可令狐沖已不知去了哪里。都說是一場游戲一場夢，可這一切明明是真的，阿梅為什么還覺得像一場夢呢？

不知為什么，阿梅從不告訴偉這是她的初戀，她其實很愛很愛他。為什么偏要掩藏這一點呢？要死要活地愛了愛了，卻不知怎么去愛。人在年輕的時候，是多么容易因為次要的東西而放走真正想要的東西啊。唉，阿梅是多么傻?。?/p>

又一次復習金庸的阿梅開始覺得以前特別討厭的完顏洪烈也沒那么討厭了。一位頗有才干和前途的金國王爺竟娶已有身孕的漢人之妻為王妃，壓力一定很大很大吧？惜弱不忘牛家村和前夫楊鐵心，完顏洪烈便命人蓋了村屋，運了牛家村的那些舊物什。待楊康更是視同己出。十八年啊，該有多少個朝朝暮暮、日日夜夜？很多時候，一份盟誓是簡陋還是簡約不就取決于時間的短長嗎？

阿梅去看望失戀的小曼時，雖已有了心理準備，可還是吃了一驚。躺在病床上的是那個愛戴著腳鏈、愛繞發梢的小曼嗎？那個纖腰盈盈的學姐到哪里去了？唉，真沒意思。倒是二姐的那位“呆頭鵝”仍在兢兢業業地奔波著二姐的畢業改派。二姐稍有不適，呆頭鵝便天天打水打飯地伺候著。這令阿梅終于想起還有一個一直關心自己的阿慶。新生報到那天，是慶在碼頭陰差陽錯接到她，并幫著辦完了所有的入學事宜。后來老是聽到她情不自禁地提偉，慶便不聲不響地淡出了她的生活。知道梅失戀后，慶又不聲不響地陪在她身邊。阿梅隨口抱怨做作業查不到初高中新教材真煩人。第二天晚上慶便抱著一大摞子書在女生樓前的槐樹底下等她。阿梅戲言以后要嫁便嫁廚師，先混個肚兒圓再說。一個偶然的機會，阿梅便發現了慶床頭的一大摞菜譜、湯譜……阿梅知道，對一個農村窮孩子來說，慶的這份呵護與堅持并不容易。慶同時打著好幾份工，家教、送貨、擦車、推銷……慶從沒有星期天，從不舍得隨隨便便回家。對慶，阿梅不是不感動，可一看到他呆頭呆腦的樣子便會想起偉的靈動飛揚、灑脫不羈。慶來找她，阿梅只要冷著臉問一句：“找我有什么事嗎？”慶便會亂了陣腳，結結巴巴地說：“沒……沒事?！睕]事還找什么？連個借口都想不出嗎？看他追女孩子追得這么笨手笨腳，阿梅有時都恨不得教他怎么追。偉是絕對不會這樣的，他經常帶給別人意外的驚喜，讓梅從心底里喜歡。一次大家出去玩，都走累了，可涼亭里的座位卻被幾個扮家家的頑童久久地占著，偉便想了個損招。一個人走到涼亭里，目光呆滯、荷荷有聲地舞來舞去，別的人便在旁邊七嘴八舌地議論著：“瘋子！他可是瘋子！”“聽說就喜歡掐小孩子……”孩子們頓作鳥獸散，阿梅則笑得直不起腰。阿梅欣賞凡高的《向日葵》、《自畫像》，偉大大咧咧地一把扔過畫冊，告訴了阿梅一個“最好的賞畫絕招”：“先微笑著點點頭，一分鐘后再微笑著搖搖頭，輕輕嘆口氣，自信地走開。切記，切記，一句話也不能說……”這些快樂對慶來說應該是匪夷所思的吧。唉，世間的花為什么就不能又美又香又持久呢？二姐選擇呆頭鵝，到底是她的聰明呢，還是她的妥協？女人真是奇怪，為她吭哧吭哧累得滿頭大汗，也許只能換來感激，無法質變為愛情的感激，而一句話，一個手勢甚至一個笑容，卻都有可能博得她發自心底的愛戀。

也許，絕望的盡頭便是希望吧。想不明白的阿梅卻想出了平生第一首詩——《古老的捉弄》。

沉醉著寂寞的夜，

你一絲絲鉆出來。

點燃古老的顫抖，

抵擋歲月的塵埃。

油油的青荇，

招展在季節里的容顏。

緩緩的秋水，

幽咽在永遠的江南。

不要相信月光下的一切！

可那一切是多么可愛……

真想再唱一次，再唱一次，

那水與月的悲哀……

啊，多么快！

清涼的黎明已經到來。

籠中的姑娘，

已經嘶啞地唱起歌兒……

慶是一個淳厚的農家子弟，學化工的。課余時間為了生存四處奔波，有時連專業課都需考前突擊。這樣的人能長久地忍受還不知慈悲的阿梅嗎？阿梅漸漸覺出了異樣，那些熟悉的異性似乎都在躲著她。阿梅懶得在意，一塊淤埋河底的石頭，還在乎生活之流是急是緩嗎？后來，阿梅才知道原來是因為慶。慶一直不知怎么才能得到梅的歡心，便把和她接觸較多的異性工工整整地列了個名單，一個一個地虛心請教。

阿梅決絕的話語使慶如被冰雪，使他從此知道了世上最痛苦的原來不是貧窮，而是一心要付出卻沒有任何付出的機會。絕望中的阿慶痛哭失聲：“告訴我，求求你告訴我！要怎么樣你才會愛我？不管多難，我都能做到！這個手指，這個手指我咬給你，做證明！”阿梅頓時感動得淚如雨下。

此后一連幾晚，阿梅都在血淋淋的噩夢中醒來。假若他的手指廢了或者他有了什么意外，那么自己便是罪魁禍首！慶有什么不好呢？個頭不矮，容貌不丑。自己不是從小便渴望有個人寵愛自己的嗎？這個人可以生氣，可以打自己甚至罵自己，但不許欺騙不許厭棄。他是真摯的，也許可以持久吧。自己又有什么呢？有一首歌怎么唱的？“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直到我們老得哪兒也去不了，你還依然把我當成手心里的寶……”阿梅幾乎要說服自己了?？伤昧四莻€人嗎？為什么連歌詞“我打開愛情這扇窗，卻看見長夜的凄涼”都不忍聽完？

慶不來了，阿梅的心中有幾分釋然，又有幾分牽掛和失落。

元旦后不久，也就是阿梅生日那天，慶在去圖書館的路上攔住了阿梅，要請她看電影，根據張愛玲的小說《十八春》拍的《半生緣》，吳倩蓮演的曼楨。阿梅暈暈乎乎的，腦中全是慶的小指和慶的消瘦，什么都沒聽清便點了頭。開演之后才發現自己昨天剛剛看過，但因為喜歡，阿梅依舊看得很認真，依舊忍不住流了淚。流淚時，阿梅悄悄看了慶一眼，慶正在看表，臉上有些焦急和不耐。阿梅心中微微失望，轉頭偷偷地擦掉眼淚，嘆了口氣。阿慶，阿慶，在她看你的時候，你若能憐惜地或堅定地看看她，大膽地拍拍她的手或肩，她也許會就此默許了吧。唉，感情上的事微妙得很，你一個傻小子干嘛要自討苦吃地去愛一個失了戀的中文系女生呢？過了一會兒，阿梅問慶：“看過《冰川天女傳》吧？你怎么看金世遺？”“什么姨？噢，最不喜歡他了，有點神經病。我喜歡那個姓唐的，他最厲害?！卑⒚烦聊恕?/p>

散場后，兩人在校園里默默地走著。剛下過一場纏纏綿綿的冬雨，空氣依然是霧蒙蒙的，也沒什么地方好坐。走了一會，慶說：“送你回去吧。以前的事真是對不起。”阿梅搖了搖頭，默默地向寢室走去?？煲缕碌臅r候，阿梅嗅到了若有若無的清香。原來梅花已經開了。慶突然說了聲：“等一下！”便跨到灌木叢那邊去了?；貋淼臅r候送給阿梅一小枝梅花，六朵，含苞，兩兩并蒂。阿梅嗅著梅花，笑吟吟地說：“水泥路又不遠，看你這一身水兩腳泥的。”慶不說話，只是看著阿梅憨憨地笑。阿梅忽然明白了，訕訕地也不知該說什么，便低頭細數著腳下的鵝卵石。雨不知不覺地大了點，一顆顆鵝卵石像魚鱗似的閃著光。

阿梅平日很喜歡周潤發，尤其喜歡他在“百年潤發”中的那一笑。苦苦張望，驀然凝眸，心愛的女子正裊裊走來，他便一波一波地漾開了最真最純的笑顏。在沒遇上偉的那些青蔥歲月里，混合寢室的幾個瘋丫頭們曾在凌晨一點設計過彼此的王子。阿梅的宣言之一便是：“只要有人能像周潤發那樣地對我一笑，并且說：‘別害怕，還有我呢，跟我走吧?！伊ⅠR就跟他走，不管去哪里，不管干什么?！爆F在，那個笑容來了，已經遇上過偉的阿梅還會跟他走嗎？也許會吧。阿梅有些外向更有些多愁善感，有著中文系的浪漫也有著中文系的局限。她總是拎不清現實和書本的分界，在做決定的時候，往往會不自覺地循著浪漫劇的思路，下意識地營造著與之相配的氛圍，有時甚至不惜為此把自己塑造成一個悲劇主人公。

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慶就要離校了，阿梅陪著他在校園里流連?！斑@是我第一次軍訓的地方?！薄斑@是我第一次上大課的教室，當時還跑錯了?！薄斑@是……這是我第一次遇到你的地方。校園里遇到的第一次?！且淮文惚晨恐鴻跅U，笑得……又傻，又好看?！医洺Ｒ粋€人靠在這兒，只盼著能再碰到你?！薄鞍⒚?，為什么就不再試試呢？我真的什么苦都能吃！我……”慶的聲音哽咽了。

月光朦朦朧朧的?！短┨鼓峥颂枴反蠹s是散場了，蘇格蘭風笛在空氣中悠悠揚揚，校園中人多了起來。溜冰場哧啦哧啦地響著，夾雜著一陣陣青春無忌的喧笑，在高處聽來，既清晰又渺茫。荷花塘邊有人在過生日，燭光搖曳著塘中的睡蓮，后山上梔子花濃郁的香氣傳到這里，恬淡得恰到好處。白色的夾竹桃落了一地，卻依然開得很盛。不知名的小蟲子淺吟低唱，此起彼伏。

躺在床上，阿梅無聲地笑了笑。她覺得自己將會很堅強，似乎再沒有什么東西能摧毀自己了。明天，出現在校園里的將仍是那個平平常常的阿梅，依舊提著個熱水瓶去圖書館閱讀枯燥的訓詁學專著。穿過梅林的時候，也許會抬頭看看梅樹的繁葉虬枝。僅此而已。沒有人會知道也沒有人會在意一個普通的女孩普通的情感經歷。一切都是常見的樣子，誰不是這么走過來的呢？

朦朧中，阿梅覺得自己化為了柳絮，韶華白頭之后，隨風飄蕩，無欲無求，隨遇而安……

作者系江蘇省無錫光華學校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