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中深埋著的初戀其實是雅馨,因為埋得太深,直到花落水逝這般刺激,才恍然大悟。
一
雅馨這名字多安寧平靜,偏偏她姓吳,等于浪費了這個詞。再一看她這人,那簡直就是一場噩夢。小時候處處給我惹禍:看電影,別人的頭高點,她敢一巴掌打低;玩耍時,一磚頭把院里一個老作家的窗戶砸了,還得讓我頂罪。
我們兩家關系好得連吃飯都通報內容,一家來客,另一家必然也由衷地喜悅熱情;一家人對某人有意見,另一家人也會失去笑容。父母們有著奇怪而愚蠢的想法,他們希望下一代把自己也當知青,一同上大學,一同把文聯的友誼延續下去。
雅馨就成了長在我身上的尾巴,那時候,我盼望自己能像一只蜥蜴,可以任意把尾巴弄斷,然后逃走。
習慣成了自然,我也就慢慢地適應了,萬事依順著她。這種關系,一直延續到我參加工作,認為自己可以喘口氣了。結果第二年,她大學畢業也到了文化局。我覺得人生真慘。
可以說雅馨影響了我對異性的看法,認為女孩子表面恬靜,但一深入,可能就會發現是燃燒的巖漿。因此,我很少與女孩子交往。
記得那是熱得冒油的夏天,我在音像管理處審核文件,雅馨“砰”地一下把門撞開,活脫脫一個女土匪,紅色高腰T恤,紅色牛仔短褲,露出肚臍,像很不知趣的“火災”闖進來沖著我喊:“喂,你出來。”
我在幾位同事曖昧的眼神中走出去。走廊上,一個穿水綠色連衣裙的女孩兒站在那兒,無風自動,頓時,我有一種清涼的感覺,誤認為夏天快完蛋了。
二
就這樣認識了優雅、清爽,連笑都是湖面輕風般的尹小雯。大學畢業,她不愿去云南,想開一家音像店。這屬于特種行業,雅馨這個二百五大包大攬,可能四處碰了壁,臨到頭,還是要找我幫著跑。尹小雯很會來事,還沒上車,就買了支雪糕遞過來。
開業那天晚上,尹小雯要請我去石頭火鍋城。我正推辭時,就聽見雅馨的吼聲:“敬酒不吃吃罰酒哇,自以為會拉大鋸就假清高。”拉大提琴是我的業余愛好。雅馨一直說是拉大鋸,最多證明我還能當個伐木工人。
每人60元錢的最低消費,這錢又不用自己掏,所以,雅馨是很高興的。雅馨就是這樣,當月領了銀子不久,就請我逛商場下館子,買單的事自然由我承包。一個男子漢自然也不好在意這樣的事,而雅馨最愛唱的一首歌就是《往事不要再提》。我經常說,我要花別人的錢,也喜歡往事不要再提。父母說,不要小氣,小氣是友誼的最大阻礙。我心里說,誰稀罕這友誼似的。
三
尹小雯令我心動,惹得思念纏繞周身,就像在這夏天里熱得冒汗,找不到一滴水一樣,口干舌燥,心急火燎的。腦袋都想破了,才想出一個法子,回請尹小雯,去烤鴨店。
“你俗不俗啊,好像全國人民都缺飯吃。”雅馨嚷著,但還是痛快地把消息告訴了尹小雯。凡是她不花錢的事,她都痛快。
尹小雯穿了一件寬松的休閑裝,卻掩不住婀娜,眉毛淡掃,不像雅馨硬把天生的眉毛剃了,弄成畫眉鳥似的。
雅馨從來不懂得給人面子。她說:“尹小雯快來坐,他今天請這一頓,那是揪心撕肺的。他一貫小氣,我過生日,他送了我一束減價花,一拿到手,直接就成‘葡萄干’了。”
不是為了避免尷尬,打死我,我也不會讓雅馨來坐陪,話都讓她搶完了,尹小雯和我都有點別扭。出門,在街上等車,她又跟尹小雯聊天,說我愛爬隔壁歌舞團的女浴室。尹小雯詫異地看著我。我的臉滾燙,正想辯解,尹小雯已跳上一輛車走了。
我氣得說不出話來,指著雅馨,隔了許久才說:“你,你……”雅馨咧著嘴呲著牙,怪模怪樣地看著我:“傷心了吧?想追尹小雯,自量一點兒。”
“滾!”我大喝一聲。雅馨的臉在街燈下變得多姿多彩,把牙一咬,沖我吼道:“你給我滾!”說著,鉆進出租車,又打開車門,“借你20元錢,一定還你!”
四
我打電話向尹小雯解釋,六七歲爬女澡堂,是因為屋檐下有麻雀窩,跟下流不挨邊。尹小雯說雅馨這個人,最喜歡惡作劇的。正說著時,雅馨氣呼呼地走進來,摔下一個信封,又風一般地沖出去。里面是一疊錢,還列著一個清單。我又好氣又好笑。
我去她辦公室,把信封還給她。雅馨二話沒說,找別人借了一只打火機,叭地一下打燃,看也不看我,問:“這錢你要不要,不要我馬上燒了。”她會舍得燒錢?我當然不信。沒料到,她一下就把信封點著了。我才知道這次她是真生氣了,忙撲上去奪過信封。
我的戀愛想要單純是不可能的,因為中間插了個雅馨,像沙子一樣,撒在兩雙含情脈脈的眼睛里。每次我約尹小雯,她都問,雅馨來不來?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她就找借口推托,連非洲大饑荒這種事,都能派上用場。
父母問我,為什么雅馨不來家里了,還告誡我,25歲應該考慮個人問題了,要多依從雅馨。我反駁:小時候,我帶著雅馨,現在都成人了,還讓我帶她啊?我又不是保姆。父母終于給我交底了,就是想讓我和雅馨培養成結婚的那種感情。我覺得太可笑了,現在居然還搞指腹為婚這套把戲。母親問我雅馨哪點不好,配我那是綽綽有余的。
“那只是你們的一面之辭。就為她上司說她衣服應該把肚臍遮住,別感冒了。她敢把死耗子放進別人的飯盒里,年邁的上司本身就有心臟病。這像22歲的人干的事嗎?”
我終于不經約定去找尹小雯。她家住在一個修建于清末民初的大雜院里,散發著濃郁撲鼻的霉味。尹小雯的家亮著一盞日光燈,一個中年婦女坐在家里看電視,斜著嘴角,很艱難地扭著頭,問我找誰。我問尹小雯在不在家。
里屋鉆出一個身穿短褲襯衣的人來,頭發盤在頭頂,兩手甩著水,笑吟吟地說:“我正忙,進來看看勞動人民是怎么生活的。”里屋很窄,是廚房,她在洗衣服。
尹小雯說沒去云南教書,是因為家里實在離不開她,母親是風濕病偏癱,父親在郊外上夜班。看著她的辛苦,心里油然生出一種痛惜與感動。本來,我是想向她傾訴一下,可是面對這一切,我那些牢騷算什么呢?
五
雅馨在大門口遇見我,以一種輕蔑的口吻說:“臭蛋黃,原來你的大方里藏著陰謀詭計。想讓我嫁給你,休想!”我一愣,但馬上明白這是兩家父母的聯合行動。沒幾天,雅馨跟一個出版社的人好上了,并像展覽品一樣帶到文化局讓人參觀。
周五,快下班時,只剩我在辦公室,雅馨進來說:“這次要讓你把把關了。”我疑惑地看著她,她一笑:“傻,我不征求你的意見還征求誰的意見。今后,你找朋友,當然也要我嚴格把關。昨天,他向我提出結婚,你看他怎么樣?”
原來,她不生氣了,還記著我這棵大樹。見我沒說話,她幽幽地說:“你要覺得不好,我就不要了。不然,以后我們兩家怎么相處啊?”
我撲哧一聲笑了,說那人挺好,勸她不要再效仿我們的父母了。我們各有各的生活,她的家歸她,我的家歸我,橋歸橋路歸路。
雅馨癡癡地望著天花板,腿還一顫一顫地抖著,“不過,我覺得這種友誼很好啊,想想看,在名利場上,我們的父母居然能堅持友誼,從來沒有嫉妒。真好。”
我們一同出去,心情舒暢。說實話,我還是很在乎她的友誼的,這是一種慣性,就像喂貓,日久也要生情。分手時,她說:“反正以后出事了,我找你算賬,那我就答應他了?”我說,當然當然,凡是稱之為機會的東西都是稍縱即逝。更何況一個優秀的人,不是隨便可以遇到的。
我吹著口哨,乘公共汽車直奔尹小雯的家。興奮而愉快地上飯店,又捧著冰激凌漫步鬧市區,在夜幕下穿梭在成雙成對的情侶、夫妻之間。尹小雯問起那天找她有什么事。我把那天在家里發生的事告訴了她。她喟然長嘆,“沒想到還有這么一段故事,怪不得雅馨經常贊揚你,把你渲染得像青蛙王子似的。”可我把我們今天的談話也講了,并說明,我和雅馨,都沒這個念頭。
尹小雯愕然地問,怎么會出現這種事?不知不覺我們走到護城河邊了。尹小雯還喃喃地說:這里一定出了問題,是誤會了。
我說:“我相信一見鐘情。見到你就像打開多年封閉的情感閘門,一下懂得什么是愛情了。”尹小雯咯咯地笑著說,她知道是什么誤會了,“你之所以對雅馨沒這種感覺,完全是因為你們相處得太密切、太熟悉,反而沒往戀愛上去想。而我,恰恰又是一個與雅馨不太相同的人。追雅馨吧,不然今后你會后悔的。她之所以要跟你談她的事,正是在喚起你的感覺。”
別說雅馨沒那意思,就是有,我也不可能去追雅馨的。我不想再當大樹。
尹小雯很認真,帶著微笑,而這笑意中,又充滿著那么多說不清的東西,是曖昧是鼓勵?不知道,反正當時那種夜景、那種氣氛、那種情調,都使我產生了一種沖動。
我無法克制自己,在她掙扎之中,將她抱得緊緊的。她平靜了,順從了,等我吻過她以后,她輕輕地把我推開,凝視著我,嚴肅地說:“到此為止吧,我有男朋友。”說完匆匆離去。等我回過神來,她早已經消失了。
那一剎那間,我茫然失措。
國慶節,在我父母的責怪和她父母的惋惜中,雅馨結婚了。接下來,尹小雯在拒絕了我多次約會之后,于元旦結婚。仿佛結婚后,她們才覺得安全了,有必要恢復友誼了,都熱情地邀請我去玩。雅馨在出版社分到房子后,就跑來找我幫她設計裝修,說我朋友多。
我說當這棵大樹太不容易了,以后還要幫你帶孩子嗎?雅馨嬌媚地一笑:“等你結婚時,我來裝修你這棵大樹。”
那天,在空蕩蕩的房子里,我意識到自己比這房子還空。突然之間我想起了尹小雯的話,我的心中深埋著的初戀其實是雅馨,因為埋得太深,直到花落水逝這般刺激,才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