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面無表情的白大褂向他作了一個莫名其妙的手勢,又吐出一個含義模糊的詞語。他卻只是盯著那雪白的床單下面那一團奇形怪狀的起伏。那,是他的姐姐嗎?
他的記憶中沒有父親。一想起母親,全都是她圍繞著姐姐操勞:為她端上第一碗飯,佝著身子背她上廁所,一遍又一遍地叮囑他要對姐姐好,姐姐一輩子不能站起來,她身子弱,發燒都要抽風的。他牢牢記住了母親的話。
家庭困難的孩子是早熟的。他悶聲不響地做工、掙錢。二十八歲,他在城里買了兩室兩廳,一樓。裝電話的時候,來的工人是一個女臨時工。帶著挑剔的眼光看她裝,最后,裝好了,她看一眼坐在床上的姐姐,說,電話機子放在床上吧。
他娶了這位其貌不揚的姑娘小芳。
母親半年以后就去世了,是很放心地去世的。小芳辭了工作,照料著家。曾有一段日子他陶醉于這種溫馨的家庭模式,可是,他沒想到,兩個女人,在一起時間久了,就會生事端。
他的雙耳漸漸被抱怨聲充盈了。
姐姐說,小芳給我眼色看,欺負一個不能動的人!我說什么你都聽,可她就不理我,要是母親在就好了!她嚶嚶地哭。
他去問妻子,小芳亦是淚眼婆娑:姐姐故意為難她,把她支得團團轉,無論怎么做,都不能讓她滿意。
妻子不易。在家中,每天做什么飯一向是姐姐說了算,小芳買什么衣服,姐姐都要評點。以前母親在時,跟姐姐一個屋,母親不在了,他有時就讓小芳跟她一屋。小芳說,每當在那邊,姐姐夜里不用上廁所,可是當他們夫妻兩個睡在一起,姐姐夜里要喊她兩三次。他勸小芳,姐姐是個殘疾人呀,忍著點兒。姐姐可能是在家憋悶,家里不是有輪椅嗎,推著她到外面走走,一樓,不費事。小芳撇撇嘴:門前拐角處那個坡,夠上的。
好多天妻子不再抱怨,他認為她們和好了,心里很高興。可是有一天,姐姐說,小芳總往家里領不三不四的人,她肯定是不想管我了,要把我推出門呢。
晚上他問起這事,小芳說,是啊,我問過人,她這種情況,可以結婚,找一個條件差點的,到時候生個一男半女……他的血一下子涌上來:你有什么權力這樣做?小芳聲音也高起來:我就是看不慣她指手劃腳的樣子!她又有什么權力?變態!他抬手給了她一巴掌:離婚!
竟然真的就離了。
其實剛辦了手續他就后悔了。小芳到家里收拾東西,臨走時還問姐姐一聲:你用上廁所嗎?姐姐臉上露著勝利的神色,沒吭聲。他對姐姐說,我盡快托人找一個保姆。姐姐說,不用,你掙錢不多,我少喝點湯水就行啦!他想,姐姐是一個好姐姐呢。
上班期間他很不安心。中途要出去辦事,他請司機從離他家最近的那條街上繞了一下,只是朝那邊看看也是好的,他真的不放心姐姐一個人在家。可是,他看到了什么?
姐姐坐在輪椅上,面帶微笑地看著街角幼兒園里跑來跑去的孩子!她終日不出門,不會有朋友,這樣看來,她是自己出來的。可是,她為什么煩擾整個家庭這么多年?
晚上到家時,姐姐若無其事在床上坐著。他想問,但是想到姐姐的微笑,張不開口。夜里他睡不著,如果姐姐要上廁所,怎么辦?但是竟然一夜無事。第二天他沒有問姐姐上廁所的事,姐姐也沒說。她是完全能照顧自己的!他看著姐姐,覺得她突然是那么陌生。
日子一天天地過。姐姐每天都高興。她依舊出去,可是不告訴他。他仔細想過她怎么可以上得了門口拐角處的坡,她不一定每次都能遇到好心人幫忙。終于,他注意到輪椅上藏有一段挺長的粗粗的繩子。他明白了。坡上坡下恰好有兩棵樹,如果她拴上繩子借一下力,爬上坡是完全可以的。姐姐其實是個聰明人。
他有很多時候想到小芳,她是一個好女人,被姐姐趕走了。他現在這樣認為了。他的臉色暴露了他的心事,姐姐似乎有所察覺。
那天晚上他被姐姐叫醒了。他穿好衣服過去。姐姐穿著內衣坐在床上,全身皮膚由于缺少風吹雨淋顯得異常白晰。她說,你把我扶到輪椅上,我沒力氣。他看她一眼,你沒事吧?姐姐說,我肚子疼,要上廁所。他上前去扶了一把,姐姐的細長的胳膊卻高高地伸過來,用力地勾住他的脖子。姐姐說,你別走,幫幫我。他什么也沒說,轉身就走。
那是什么在纏繞?又是什么在翻滾?柔軟的身體激起他的欲望,細長的雙臂繞得他近乎窒息。忽然轉過頭來,好熟悉的一張臉!姐姐!他一下子驚醒了,渾身汗流如注。
看來一切皆是天意。早上他看天氣預報,有雷陣雨。他沒有告訴姐姐。他假說去上班,可并沒去。姐姐出了門,把繩子拴在樹上,小心地下了坡,他從暗處出來,把繩子解走了。夏天的雨是很急躁的,兩三聲雷響就開始了。他在家坐著,聽著外面的暴雨狂風。過了十分鐘,他沖到雨里,把渾身濕透的姐姐推回來。后來,他就睡下了,睡得那么實在,不知道旁邊那個屋里的人是在發燒,是在抽風,還是在睡覺。
他再次見到姐姐的時候,她是睡著的。現在,她依然睡在一床白單子底下。他呢,沒有像預料的那樣,真正地挺直了腰板,相反,他清晰地覺得,自己這許多年,仿佛是一座沙雕,被越來越近的浪潮逼近,然后被一點點掏空,到今天,嘩的一下,散落為無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