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黃宗羲的市民經濟思想

在我國學術文化史上，明清之際是一個極為典型的轉型期，又是一個極為輝煌的時代。一方面，各種學術思潮在轉換對接中留下了許多值得后人深思的契合點；另一方面，社會價值取向也發生了重要變化。黃宗羲就生活在這樣一個復雜的歷史時期，明朝滅亡后，專心著述。著作有《明儒學案》《明夷待訪錄》《南雷文定》等。《明夷待訪錄》是一部政論著作，黃宗羲的經濟思想就集中體現在這部著作中。他適應資本主義萌芽產生與發展的時代特色，在著作中宣揚市民經濟思想，價值取向與傳統的儒家思想相悖，所以使得他的經濟思想帶有鮮明的時代特色。

一、對\"私”的辯護及其意義

作為明清之際的一位著名學者，黃宗羲與顧炎武、王夫之以博大精深的學問著稱于世，是明清文化轉型期極具代表性的關鍵人物，被后世尊為“清初三大儒”。然而黃宗羲這位“大儒”的人生價值觀與傳統儒家特別是宋明理學家所一貫提倡和宣揚的“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去欲存理”等正統的價值觀念卻有很大區別，甚至是大相徑庭的。他曾說：“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興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原君）也就是說自私自利是人之本性，而如果個人“不以一己之利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為害，而使天下釋其害”，（原君）卻又“不享其利”（原君）是不符和天下人情的。即使古代的圣賢之君如堯舜也不能做到。他也反對封建君主的專制，而這種反對也與別人不同，他反對是由于“君”的自私自利妨礙了人民的自私自利，他在《原君》篇中說堯舜之后的君“以為天下利害之權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盡歸于己，以天下之害盡歸于人，亦無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大公。”如果沒有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這些話，在以往一般的正統文人那里是不敢提出來的。然而在黃宗羲看來，“自私”“自利”卻是天經地義的人之常情。

黃宗羲宣揚自私自利的市民觀點常是結合著個人財產權利來考慮的。他反對封建統治者的自私是由于封建統治者“視天下為莫大之產業”，（原君）而侵奪了人民的“產業”。君主在創業時“屠毒天下之肝腦，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產業”，（原君）在守成時又“敲剝天下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樂”，（原君）人民成了封建統治者“蠹中的私物”，人民財產毫無保障。

他維護私有財產權利的觀點，更明顯地表現在他的租稅觀點上。他毫無保留地抗議任何對私有土地的課稅，認為這是“不仁之甚”的擾民行為。他說：“授田之法度，民買田而自養，賦稅以擾之，是亦不仁之甚。而以空名躋之曰：君父！君父！則吾誰欺。”（學制）

“古者井田養民，其田皆上之田也。自秦而后，民自有之田也，上既不能養民，使民自養，又從而賦之，雖三十而稅一，較之于古，亦未嘗為輕也。” （田制一）

他一再強調“民買田”和“民自有之田”，把它和“授田”或“上之田”嚴格區分開來，并肯定向私人田征收賦稅即不成其為“君父”。用這樣一種頗具膽識的觀點為私有財產辯護，標志著市民意識的逐漸強化。同時也是頗具經濟啟蒙意義的一個創見。這個創見是封建國有制日趨動搖、資本主義私有制萌芽正在緩慢成長這一特定時期的思想產物及其時代精華。

二、工商皆本論

中國古代的商品經濟是在嚴酷的環境中緩慢地向前發展的，地處內陸的地理環境、自給自足的農業經濟基礎、高度集權的皇權體制、講究三綱五常的儒家倫理以及工商業者的趨利行為與占統治地位的封建地主階級以農業為本的尖銳矛盾，使得“重本抑末”（重農抑商）一直成為中國社會占主導地位的經濟思想和經濟政策，成為中國民眾普遍具有的傳統心態。早在戰國后期，荀子就提出了將農業放在首位，把手工業、商業放在次要地位，減少工商業者以增加農業勞動者的主張。韓非子也認為：“不務本作而好末事，知道虛圣而說民，此勸飯之說。勸飯之說，明主不受也。”（八說）此后的秦、漢、隋、唐眾多的思想家都在自己的著作中闡明了這種觀點。以致在中國的語言中形成了像“奸商”、“無商不奸”等常用來評價商人的詞語。到南宋時期隨著市民階層的崛起，葉適認為士、農、工、商各有其特殊的社會職能，提出“抑末厚本，非正論也”（習學記言）的見解，在中國經濟思想史上第一次公開對重農抑商的傳統觀點提出了異議。但葉適只是反對抑末，尚未否定工商為末。

黃宗羲生活的時代，市民階層進一步發展壯大，形成一股推動社會經濟發展的新興力量，以儒家思想為規范的封建倫理文化體系的權威性減退，商人的生存空間擴大，社會地位提升，越來越多的人不再把商業視為“賤業”“末業”，所以黃宗羲進一步否定了以工商為末的傳統觀點：

“故治之以本，使小民吉兇一循于禮。投巫驅佛，吾所謂學校之教明而后可也。治之以末，倡優有禁，除布帛外皆有禁。今夫通都之市肆，十室而九，有為佛而貨者，有為巫而貨者，有為優倡而貨者，有為奇技淫巧而貨者，皆不切于民用，一概痛絕之，亦庶幾救弊之一端也。此古圣王崇本抑末之道，世儒不察，以工商為末，妄議抑之。夫工固圣王之所欲來，商又其愿出于途者，蓋皆本也。”（財計三）

他將傳統的“崇本抑末”的所謂“末”。理解為耗費人民“作業”或“資產”的佛、巫和奢侈習俗，要通過禮加以禁止，而說重工商是古代圣王的意愿，所以應該歸入“本”之列。不論他的這一理解是否完全與歷史事實相吻合，他堅持工商皆本的觀點是十分明確的。黃宗羲在三百多年前就提出工商皆本，從中國經濟思想的發展過程來看，的確是頗值得珍視的。當然，工商皆本思想之出現，并不意味傳統的輕末或抑末觀點之完全失勢，在眾多思想家的頭腦中，乃至于廣大人民群眾中，舊有的輕末觀念仍在流行，甚至到上個世紀還尚未完全消除。這足以說明葉適、黃宗羲等的這一觀點不是輕易得來，也是非常可貴的。

三、土地思想中的市民色彩

黃宗羲解決土地問題的理想方案是恢復井田制。他說：“世儒于屯田則言可行，于井田則言不可行。是不知二五為十也。每軍撥田五十畝，古之百畝也，非即周時一夫授田百畝乎！五十畝科正糧十二石，聽本軍支用，余糧二十石，給本衛軍俸糧，是實征十二石也。每畝二斗四升，亦即周之鄉遂用貢法也。”（田制二）黃宗羲這里所說的恢復井田實際上只是使一些無地農民獲得同等份額的土地，并收取一定額的實物稅，至于其他有關井田制的必要條件均未予考慮。所以他所謂的恢復井田制，只是徒有虛名。不過自兩宋以來的井田論者往往如此，不足為奇。而其中值得注意的是他的均田思想：

“天下屯田見額六十四萬四千二百四十三頃，以萬歷六田土七百一萬三千九百七十六頃二十八畝律之，屯田居其十分之一也。授田之法未行者，特九分耳。由一以推之九，似亦未未難行。況田有官民，官田者非民所得而自有者也。州縣之內，官田又居其十之三。以實在田土均之，人戶一千六十二萬一千四百三十六，每戶授田五十畝，尚余田一萬七千三十二萬五千八百二十八畝，以聽富民所占。則天下之田，自無不足，又何必限田、均田之紛紛，而徒為困苦富民之事乎！”（田制二）

以往解決土地問題的思想家，除革命農民所提出的均田要求外，其根本出發點仍不外乎是維護封建統治階級的利益。黃宗羲在政治上猛烈攻擊封建專制主義，提倡市民社會的民主主義，因而其土地思想不可能從封建統治階級的利益出發。而是從市民與農民的利益著眼，強調以官田分配給農民，以當時的蘇州地區而言，顧炎武在《日知錄·卷十》中說：“（蘇州）一府之土地無慮皆官田，而民田不過十五分之一也。”（蘇松二府田賦之重）官田占土地面積的比重高者竟達十五分之十四，百姓的生活可想而知。這就是說黃宗羲的土地思想是和封建皇室和官府爭土地，是反封建斗爭的另一種形式。

同時黃宗羲的土地分配的平均主義僅限于把官地與荒地分配給無地農民，對于“富民”所私有的土地，他是決不主張變動的。這是他的土地方案的一個缺陷，同時也是他的土地思想的一個突出特點。在前面我們已經說明他對于向私田征賦稅的觀點，認為那是“不仁”，為實行限田或均田而奪富民的土地他認為更是“不義”的，在《田制二》中他說：

“自井田之廢，董仲舒有限田之議，師丹、孔光因之，令民名田無過三十頃，期盡三年而犯者沒入之。其意雖善；然古之圣君，方授田以養民，今民所自有之田，乃復以法奪之；授田之政未成而奪田之事先見，所謂行一不義而不可為也。”

這種維護富人土地私有權利的觀點似乎與其他維護統治階級利益的思想家沒有什么區別。但我們如果以當時復雜的歷史條件為其客觀基礎，就會發現他的土地思想的不同之處。黃宗羲的時代，一方面，在封建地主階級內部出現了不少兼營工商業的地主，它們的觀點與市民觀點相近。另一方面，傳統中國的商人與小農自然經濟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由于先天的不足和歷史的局限，他們意識不到自己在社會經濟發展中的重要作用，抑商的社會現實又使這一階層無法出現真正的思想家以形成自己獨立的思想體系，傳統中國商人不具備經世濟民的理想抱負和以商業利潤為社會積聚財富，從而創造一種屬于自己的社會文化以及價值體系，推動經濟發展的雄才大略。如此一來，商人們多以聚斂財富為終極目的，致富之后多在“土地為本”觀念的影響下而廣置田產，形成了眾多的商人地主。在這種復雜情況下，他從新興市民的形式平等思想出發，要求人人有獲得土地這種生產資料的平等權利，至于這種權利本身是否真正平等，那是不必多去考慮的問題，因為在市民意識中只要求人人平等地具有私有財產的神圣權力，而財產多少絕對不需要有所限制。所以，黃宗羲積極保衛“富民”的土地財產權利是從維護個人財產權利的市民意識出發，與在他以前的旨在維護封建統治的土地思想比較，所反映的歷史時代或生產關系是不同的。

無論是倫理規范還是國家法規，黃宗羲生活的時代都是一個權利統治財產的社會，皇權高于一切，封建正統思想具有絕對的中心話語主宰權。針對世人對商人見利忘義、惟利是圖、貪得無厭、欲望難填的定論，商人們不得不以“仁義道德”掩蓋其茍茍求利的本質，向世俗的社會公德折腰屈從。大多數的思想家對于當時市民階層崛起的實際情況也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而黃宗羲作為一個深受傳統思想影響的“大儒”，卻能夠在自己的經濟思想中反映資本主義萌芽時期城市工商業者的某些要求，可以說是極其大膽和有遠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