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憂郁的狗
回家的路上,總會看見一條狗。
路邊的小樓本來就不高,加之靠路很近,陽臺上,隔著玻璃窗,總有一條狗蹲著。一動也不動,若干天都如此,有時僅僅是角度換了一下,姿勢沒有什么變化,起初還以為是一個模型,放在窗臺上做擺設,過過寵物癮罷了。一天,狗的姿勢變了,不是蹲著,而是爬著,面貌、花色和蹲著的狗完全一樣。我心里犯嘟囔,這家人也真怪,擺設狗,公然兩個一模一樣,是否對這種狗的品種情有獨鐘?;蛟S是一種名狗,所以主人特別鐘愛,無奈我對狗的品種,一無所知,只覺得這狗,相貌平平,身上的斑點、花紋也沒有什么特殊之處??傊闷嬷木镁梦锤摹?/p>
一天,這狗動了一下,把它的頭轉向另一個方向繼續了望——我這才發現,這是一條真狗,一條活狗,一條有生命的狗——為什么久久不動呢。
它每天蹲在窗前,昂著首,眼睛直盯著前方,像在欣賞風景。我不由己,心里幻出“我站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的唱腔,再一想,不對,怎么和空城計的諸葛亮聯系起來了。不由己,仔細觀察這狗,順著它的眼睛視線找去,想看看它在看什么,使它這樣的專注,然而什么也沒有。再一看,它面無表情,臉色沉靜,那呆視的雙目,分明在思索什么,整個神態,有一股很明顯的,淡淡的哀愁,有如一個悲天憫人的長者在思考著人類的苦難。一點也不形容,確實是這副表情。這種憂郁的神態,任何人都感覺得出來。
這是一條憂郁的狗,每天都能看到它在玻璃窗后默默的沉思。從沒有聽見它叫過一聲,它是一只沉默的狗。
這使我聯想到其它的狗。那是一個中午,在一個小區,迎面走過來一個男子,大約四十來歲,口里喃喃說道:“還不快跑,你媽追上來,還不打死你?!边@顯然是一句對嬌生慣養的孩子進行庇護的話。順著它的目光找去,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只見一條搖頭晃腦、嬉皮笑臉的哈巴狗,慢慢地似跑非跑,似走非走,不時撒嬌地回過頭來“汪!汪!”兩聲,似乎在說:“你追不著我。”順著狗的目光,我找到了一個滿身肥肉的中年婦女,也跟狗一樣,似走非走,似跑非跑,手里拿著一支冰棒棍,略略喘氣,故作追不上狗的樣子,溫柔地說著:“媽媽打死你?!币桓毕蚬啡鰦傻臉幼印?/p>
這是一場生動的喜劇小品。這狗和它“爸爸”“媽媽”相互嬉戲,與那條憂郁的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又想起另一條狗,一條小狗,一條兒童狗,也像兒童一樣,在草地上翻滾著,愉快地游戲著,不一會兒,它忽然回頭“汪汪”叫了兩聲,似乎在呼喚它的主人——也是一個兒童,清純、天真,就像安徒生童話中的小女孩一樣。她走過來了,發現小狗拉了兩粒屎在草地上,她掏出一張白紙,俯身下去,把狗屎拾了起來,扔到了垃圾桶里。
這分明是一條素質很高的狗,有教養的狗,拉了屎,懂得不污染環境,急忙呼喚它的主人。
我相信,狗如其主。有的狗安靜閑適;有的狗歡快好客;有的狗張狂粗野;有的狗撒嬌取寵;有的狗……
那天回家的路上,那熟悉的窗臺上,不見了那只狗,那只憂郁的狗,接連幾天,都沒有見到它那沉思的眼神,悲憫的臉色,一動也不動的身軀。
好幾天不見了。
那只憂郁的狗。
賣花姑娘
那年,東寺街老街還沒有拆。兩邊凈是土木結構的房子,不少房屋的梁柱都有點傾斜了,由于一間擠一間,依然穩固安然,就有如滿臉皺紋,齒牙不全,步履卻是硬朗的老人。
已是年關,鋪店里一派熱鬧,門口形成兩道攤販的墻,叫賣著各種年貨??粗@不同的面孔,聽著不同的音調,觀察著不同的服飾,以不同的方式進行兜售,與他們討價還價,也是生活在大千世界的一種樂趣。
街口有一字兒排開的賣花人群。老老少少,男的女的都有。背兜里是花,手里拿的也是花,眼睛盯著每一個過往的人。只要有人稍稍注目停步,他們便會熱情地打招呼,把“美”獻給你,以換回幾個錢,買點布匹或者什么飾品回家過年。
其中有一位小女孩,手里拿著一束山茶,很是整齊,長短一致,枝條都直,并無旁枝,也無葉子,每一枝條的頂端,孤零零地留著一朵花,就像筷子頂著一個碟子??吹贸鰜恚墙涍^人為修整過的。小女孩也像其他的賣花人一樣舉著自己的貨物,而且還慎重其事的,實事求是地自我介紹:“我的花最好,一點攙雜都沒有。”盡管她的貨真價實,卻沒有人買她的花。看著旁邊的同伴,不斷地售出,越是加強了推薦的語言:“買我的吧!我的全是花,多整齊!”每個買花的人,聽著她的介紹,看著她的真貨,總是報以善意的微笑,默默地走開了。
這姑娘確實用心良苦,為顧客著想。在她心目中,參差不齊的樹枝,在山上,在她們自己眼中,是極為普通的,當然沒有什么價值,怎么能換錢呢?山上的東西太亂了,把它修剪得整齊一些,才與眾不同。城里人不是要買花嗎?把不是花的部分都去掉,才對得起他們。這純樸善良的思路,這為城市人著想的舉動,就是她手中筷子似的“作品”的根源。
逛街歸來,已是黃昏。店鋪前的攤位已經稀疏。店鋪里逐漸有燈火。賣花的一群人都已消失,惟有這貨真價實的姑娘還在舉著她的加工過的作品,她一心一意為顧客著想的貨物,依然站著。只不過不再介紹她的花,不知是說累了,還是對說失去了信心。只默默地站著,眼睛里透出的神氣,仿佛是向每一位過路的人說:“你們怎么不識貨???”
我平素就喜歡插瓶花,家里早已有了供養之物。身旁的老母親說:“買一束吧,她造孽孽(昆明土語,凄苦之意)地站了一天了。”也就買一束,猶豫一下,又買一束。雖然這兩束花的花資不足以供她換回花布,當然也決不是她那審美情趣的知音。只能算是對母命的尊崇和理解她的樸質罷了。
地震節
古今中外很多節日,在成為節日之前都是災難,或者是不幸的事情。后來,人們為了紀念它,想出了各種紀念的方式,長期延續下來,這就成了“節”。
也有特殊,不幸的事情并未發生,人們一場虛驚。這場虛驚的過程,卻跟過節一樣。
這是兩年前的事了……
不知怎的,電話多了起來。
“知道了嗎?今晚要地震,最好不要在家里?!?/p>
“你瞧瞧,全市的人都往外面跑,你還待在家里干什么?”
“莫玩瀟灑,還是出來,這才是現實的生活方式?!?/p>
“離開房屋吧,不要固執?!?/p>
“全市都進入警備狀態了,你還死瞇洋眼干什么?!?/p>
……
黃昏真熱鬧,各種車輛像河流一樣流向海埂和世博園。車頭接著車尾,幾乎沒有一點空隙,熙熙攘攘,很是壯觀,奔向那沒有危險的地方。在市區步行的,全家出動,三三兩兩,攜帶包裹,有的向東、有的向西,互相穿插,來回奔走,都在尋找一個寬敞平坦的地帶。
夜已經深了,地還沒有震,人們的情緒越來越高漲,廣場上遍是帳篷,應急燈、頭燈、手電筒、蠟燭,一起亮了起來,互相輝映,星星點點,與天上的星星相呼應。還不過癮,把夏利、桑塔納、切諾基、三菱、豐田……的車燈統統開亮,照射著夜晚的廣場,一片輝煌。
人們三五成群,圍成圈,開始做方城之戲,劈劈啪啪,擲牌之聲叮咚,歡笑之聲時起,不時還有“我福了!”“誰叫你放的炮,憨定!”有的打開錄音機放音樂,有的扯開嗓子唱自己帶來的卡拉oK“愛你一千年,愛你一萬年”,有人狂笑,有人怪叫。
有的干脆席地而坐,抬出碗盞,擺開戰場,配制作料,油鹽醬醋,品嘗起自制的涼米線,似乎是一次最后的晚餐,從欣喜喧鬧的神態中,看不出一點面臨災難的感覺。
有的人不斷地游蕩于這些麻將攤、音樂攤、米線攤之間,面帶微笑,盡情地參與著、品嘗著、分享著……又似乎是一個個評委,看看哪一個攤點最熱鬧、最生動。而各個游戲攤的人也盡情地表現著自己,把各種樂趣發展到極至,以便獲得這些游動評委的高分。
年輕的情侶,相互依偎著,陶醉在這熱鬧的即將地震的場景中;雙鬢白發的老伴們,相互攙扶著,漫步在這即將搖晃的燈光下;有的中年婦女,牽著自己的伙伴——相依為命的寵物,悠閑地在人縫中穿行,炫耀著狗的品種和自己的服飾;兒童們嘻嘻哈哈,打打鬧鬧,互相追逐……
所有的帳篷都動員出來了,軍用帳篷、旅游帳篷、單人的、多人的、圓的、方的、三角的、豪華的,普及的……篷主們都不愿就寢,各自站在帳篷門口,互相打量著彼此的帳篷,這是一個難得的賽篷大會,當然,從臉上的表情看得出來,有的得意豪邁;有的尷尬無奈;也有的若無其事。
所有的街道,所有的廣場,全是人,全是笑聲,全是歡樂——絲毫沒有地震即將來臨的感覺。無論市區或是市郊,都沉浸在一片熱鬧、歡樂的人海之中。
還有一道古怪的風景線,銀行的自動取款機前,圍著密密扎扎的一團人,雖然人數不多,卻都往前擠——可悲、可笑。
地終于沒有震,人們傾城出動,徹夜歡樂,所有節日所達不到的熱鬧,這晚上都達到了。這是一次自發的、空前的、最熱鬧的狂歡之夜。這是一個由“地震信息”引發的,令人難忘的節日。
酒的形狀
多年沒有飲酒了,老友重逢,不免又重操舊好,胡亂的叫一種,聊以助興。
民諺常說:喝酒的人良心最好,總希望對方多喝一點。看他咕嘟咕嘟,一杯已盡。正準備給也斟酒,他回了一句:“你呢?”眼皮一沉,怎么搞的,我的杯也空了,看來今天運氣好,遇到了圓形的酒。
這酒不僅圓,而且顆粒小,又滑,到了嘴里,還沒來得及咽,它就很主動地一咕嚕滾下去了。經過嘴時毫無感覺,不知不覺各人都被滾下去了好幾杯。
想起若干年前,一位老板介紹了一種酒。立即動起手來,清清楚楚記得,已經咽下去了,怎么還在嘴里。再咽,還在。仔細感覺,在喉嚨里。下不去,也上不來。再喝一口,想把它沖下去,又在喉嚨里卡住了。明擺著無法再下第三口。請老板另換,他委屈地說:這是名酒。我告訴他:我們是土包子,不懂什么名酒,只喝形狀,不認牌子,今天你的酒是三角形的,會戳喉嚨。他大為驚訝說從來沒有聽過這種說法。
其實,更多的時候碰到的不是圓形和三角形,而是四方形。四方形的酒,雖然咽得下去,但感覺比較明顯。更楞半倒、跌跌撞撞,到了胃里,沉得很,有重量、有體積,實實在在,一會兒就裝不下了。
聽到許多酒文化的故事,也聽過不少品酒師的理論和釀酒師的經驗,然而腦子笨,什么也記不住。
朋友中的酒仙們也知道我對酒的簡單分類。只要他們說:“是圓的”,我就說:“來?!彼麄冋f:“是方的,”我只哼一聲鼻音“嗯”。當然,我不是用耳朵喝酒。一旦他們看到我喝一口就停下來,就會得出結論:“糟了,碰到三角形的了。”
他們喝牌子,我喝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