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人權保障是現代憲法的最高價值目標。建國五十年來憲法變遷史,不僅表現為法律條文上公民權利體系不斷完善的過程,而且折射出中國共產黨憲法價值觀的演變:從“階級斗爭工具論”的憲法觀(工具價值)走向“人權保障”的憲法觀(目標價值)。中國共產黨憲法價值觀的演變是社會進步的必然結果。
[關鍵詞]中國共產黨憲法價值觀
憲法是近代資產階級革命的產物。從現代憲法的價值要義論之,人權保障是其最高價值目標,也是現代政治統治的最深刻的合法性基礎和終極價值追求。本文擬從公民權利保護的角度就中國共產黨憲法價值觀的歷史演變及其原因作一初步探討。
一、憲法變遷:公民權利規范體系的不斷完善
建國后,我國共頒布過四部憲法(即1954年憲法、1975年憲法、1978年憲法和1982年憲法)和一部起臨時憲法作用的《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共同綱領》(簡稱《共同綱領》)。從《共同綱領》到1982年憲法,公民權利的發展經歷了一個曲折的過程。
1949年秋,新民主主義革命即將取得決定性勝利。革命勝利后的新形勢迫切要求制定一部具有根本法性質的文件。1949年9月29日,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通過了《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共同綱領》。《共同綱領》除序言外,分為總綱、政權機關、軍事制度、經濟政策、文化教育政策、民族政策和外交政策,共7章60條。在《共同綱領》中尚沒有公民的概念,沒有基本權利和基本義務的概念,使用的是“人民”和“國民”的字眼。“綱領”的第4條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依法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第5條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有思想、言論、出版、集會、結社、通訊、人身、居住、遷徙、宗教信仰及示威游行的自由權。”第8條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民均有保衛祖國、遵守法律、遵守勞動、愛護公共財產、應征公役兵役和征納賦稅的義務。”依照這一“綱領”,當時的“地主階級”和“官僚資產階級”不是“人民”而是“國民”,他們只盡義務而不能享有人民能夠享有的各種政治權利和自由。因而,《共同綱領》對公民權利的規定存在著概念不科學、權利不全面、范圍太小等問題。
《共同綱領》實施幾年后,隨著國家政治、經濟和社會各方面條件的成熟,制定新中國憲法被提上了議事日程。1954年憲法就是在這種背景下制定的。1954年憲法除序言外,分為總綱,國家機構,公民的基本權利和義務,國旗、國徽、首都,共4章106條。與《共同綱領》相比,在公民權利規定方面,1954年憲法區別了公民與人民的概念,提出了基本權利與基本義務的概念,而且用第三章一章19條23款的篇幅專門規定公民的基本權利和基本義務。其中包括:平等權,選舉權和被選舉權,言論、出版、集會、結社、游行、示威的自由,宗教信仰自由,人身自由,住宅、居住、遷徙自由,勞動權,休息權,物質幫助權,受教育權,進行文化活動的自由,婦女的平等權利以及控告和取得國家賠償的權利等。可以說,這部憲法勾勒出了公民權利體系的基本框架。雖然1954年憲法在法律權利與義務問題上統一用“公民”一詞代替“人民”和“國民”,但是“公民”究竟包括哪些人,并不明確,立法上和司法上也從未作過解釋,因此在實際運行中對這一概念的不同理解在所難免。
1957年后,隨著國家政治生活中極“左”思潮的抬頭并日益泛濫,1954年憲法逐漸被拋棄。“文革”期間,國家的整個法制系統更是徹底癱瘓,公民的權利遭受空前踐踏。1975年憲法對公民基本權利的規定僅有一條,且一反常規,將基本義務置于基本權利之前。在“文革”結束后的政治過渡期內出臺的1978年憲法,恢復了1954年憲法關于公民基本權利的若干規定,但由于國家指導思想上的撥亂反正尚未完成,這部憲法的“左”傾意識仍較明顯,從整體上看,它對公民基本權利的規定尚不及1954年憲法的水平。
1982年憲法繼承和發展了1954年憲法的基本原則,是以堅持四項基本原則為指導思想而制定的。由序言及總綱,公民的基本權利和義務,國家機構,國旗、國徽、首都,共4章138條組成。它標志著國家政治生活的正常化、法制化,也標志著我國公民權利春天的來臨。為了突出公民基本權利的憲法地位,這部憲法一改前三部憲法把公民基本權利和義務置于國家機構之后的舊制,把它作為第二章提到國家機構之前。“主張放在前面的是突出國家權利屬于人民,先有公民的權利,才有國家的權利”①。這部憲法明確界定了公民的范圍和內涵,明確了“凡具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國籍的人都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體現了對全體“人”的權利保障的關注和重視。憲法中關于公民基本權利和自由的規定有18條,不僅恢復了1954年憲法的內容,而且規定得更加切實和明確。
2004年3月14日,十屆人大二次會議通過了憲法修正案,將“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和“公民的合法的私有財產不受侵犯”寫入憲法,揭開了公民權利保護的新篇章。至此,我國憲法有關公民基本權利的規定涵蓋了當今世界各國人權保障的主要方面,我國公民的權利體系得以進一步完善,為我國公民權利立法奠定了根本法基礎。
公民權利的發展,離不開社會物質文明、精神文明和制度文明的全面進步。五十多年來尤其是改革開放二十多年來,我國政治、經濟和社會生活發生了巨大變化,從《共同綱領》到現行憲法第四次修正案,公民權利體系的不斷完善正是社會進步的必然結果。
二、中國共產黨憲法價值觀之演變:由工具價值走向目標價值
憲法是國家的根本大法。建國后幾部憲法的制定以及憲法的部分條款的修正,都是適應時勢的要求,由中國共產黨提出建議,并在黨的直接領導下進行的。憲法與執政黨有著密切的聯系。任何憲法都是某種在社會上占主導和支配地位的社會價值觀的表現。制定憲法的動議及制定的整個過程都是在一定的價值理念指導下進行的,因而,憲法變遷所表現出的法律條文上的變化,實際上體現的是隱藏在條文之后的執政黨法律價值觀念的變化。
建國初,中國共產黨對法制建設是重視的,尤其在立憲方面功不可沒。毛澤東本人親自主持制定了1954年憲法,對這部憲法,毛澤東自豪地說:“我們的憲法是新的社會主義類型,不同于資產階級類型。我們的憲法,就是比他們革命時期的憲法也進步得多。我們優越于他們。” ②劉少奇在《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草案的報告》中也提到:“我們制定的憲法當然只能是人民民主的憲法。這是屬于社會主義類型的憲法,而不是屬于資產階級類型的憲法。”可見,當時對憲法的認識,首先是從強調其階級性著手的,雖然也有公民權利保護的相關規定,但多停留在法律條文的形式上,思想意識上并未真正形成權利保護的價值觀念。這可以從1954年憲法制定的背景及當時對法及法本質的理解中看出來。
據師哲回憶,建國前后,斯大林在與劉少奇的會晤中,曾兩次談到我國盡快制定憲法一事。一次是在1949年7月,中共中央派以劉少奇為首的中共代表團秘密訪蘇時;一次是在1952年10月,劉少奇率中共代表團出席蘇共“十九大”時,兩次關于制定憲法的談話基本一致。在1952年的會談中,斯大林建議說:“你們目前可以使用共同綱領,但是應準備制定憲法。”“你們不制定憲法,不進行選舉,敵人可以用兩種方法向工農群眾進行宣傳反對你們:一是說你們的政府不是人民選舉的;二是說你們國家沒有憲法。”又說:“我想你們可以在1954年搞選舉和憲法。” ③由此可見,隨著條件的成熟,當時制定憲法的首要動議是將革命和建設的成果以根本大法的形式確認和鞏固下來,解決中國共產黨執政的合法性問題。因此,當時對憲法價值的認識不可避免地停留在一種工具論的基礎上,只作為統治國家與控制社會的手段,而沒有也不可能意識到憲法對公民權利保護的根本價值。
同時,法學成為科學,離不開學術研究的推進,法制建設的發展也離不開學術研究作為其理論基礎。一方面,學術思想要受國家法制的影響;另一方面,學術思想也深深地影響著法制思想及法制建設。但是,建國初在法學教育和法學研究領域,卻經歷了一場破“舊”立“新”的運動,嚴重遏制了法學研究的發展。1949年2月,中共中央發布了《中共中央關于廢除國民黨的六法全書與確定解放區的司法原則的指示》,指出:“在人民民主專政的政權下,國民黨的六法全書應該廢除,人民的司法工作不能再以國民黨的六法全書為依據。而應該以人民的新的法律作依據。……同時司法機關應該經常以蔑視和批判六法全書及國民黨其他一切反動的法律、法令的精神,以蔑視和批判歐美日本資本主義國家一切反人民的法律、法令的精神,以學習掌握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國家觀、法律觀及新民主主義政策來教育、改造司法干部。”在這一《指示》的指導下,在割斷法的歷史、徹底否定法的繼承性的基礎上,全國掀起了一場規模巨大的摧毀舊法制和批判舊法觀點的運動。在法學理論領域,資產階級的全部法律原理都受到了全面的批判和拋棄,代之而起的是全盤依照蘇聯模式,全面引進和確立了維辛斯基的“國家與法權”的法學理論體系。其突出特點:一是以階級斗爭為綱,階級斗爭的理論被極不適當地貫穿在法的一切方面和全部過程,貫徹到法的各個領域。法與階級共存亡。二是以義務為本位,把義務作為法的邏輯起點和終點。片面強調義務而不重視權利,主張社會本位和國家至上。在這種法學理論體系的影響下,不可避免地只重視法的工具性價值,而看不到其維護公民權利的目標價值;僅重視法律的政治職能,而忽視法律的經濟和社會管理職能。把為階級斗爭、階級專政服務作為法的中心任務、主要作用、主要目的和最終歸宿。法僅僅是進行階級專政的工具。“50年代初,司法改革的一項重要任務就是要在檢察院和法院系統確立起政法部門就是階級斗爭工具、無產階級專政工具的觀念。” ④正是在這種工具價值觀的影響支配下,1954年憲法制定后,在國家的政治生活中沒有得到很好的貫徹實施,隨著毛澤東晚年“左”的錯誤的發生發展,逐步輕視法制建設,以至于拋棄“法律工具主義”的思想,走向“大民主”的“法律虛無主義”。最有代表性的是毛澤東1958年8月在北戴河政治局擴大會議上的一次講話。他說,不能靠法律治多數人,民法、刑法那么多條誰記得了。憲法是我參與制定的,我也記不得。韓非子是講法治的,后來儒家講人治,我們的規章制度,大多數是司法局搞的。我們基本上不靠那些,主要靠會議,一開會,一年搞四次,不靠民法、刑法來維持秩序。人民代表大會、國務院開會有他們那一套,我們還是靠我們那一套⑤。“文革”期間,民主與法制蕩然無存,公民權利遭受空前踐踏,以至出現了人類歷史上罕見的違憲黑鏡頭。1967年8月5日,劉少奇在中南海被紅衛兵批斗,這位國家主席從抽屜拿出1954年憲法說,我是根據憲法選舉產生的,如果你們要罷免我,要按照憲法的程序。對此,我們可以從兩個角度來解讀:一部憲法,連國家主席的權利都保障不了,還怎么談得上保護公民的權利?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當憲法不能保護一個普通公民權利的時候,它也可能最終保護不了一個共和國主席的尊嚴。
“文革”結束后,鄧小平以其特有的超人膽識和洞察力,冷靜而準確地揭示了導致文化大革命的根本原因。他指出:“我們過去發生的各種錯誤,固然與某些領導人的思想、作風有關。但是組織制度、工作制度方面的問題更重要。” ⑥制度建設更帶有“根本性、全局性、穩定性和長期性”,“為了保障人民民主,必須加強法制。必須使民主制度化、法律化,使這種制度和法律不因領導人的改變而改變,不因領導人的看法和注意力的改變而改變。現在的問題是法律很不完備,很多法律還沒有制定出來。” ⑦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提出“發展社會主義民主,健全社會主義法制”的目標和“有法可依、有法必依、執法必嚴、違法必究”的十六字方針,標志著我國由否定、破壞法制過渡到恢復與振興法制。
重新確立憲法的最高權威,是鄧小平始終十分關注的問題。在他看來,只有解決好這個問題,才能從根本上理順個人與憲法的關系、黨權與憲法的關系,才能從根本上避免“文革”的再度發生,才能實現真正的民主。鄧小平從一開始就強調“國要有國法”,并且提出了憲法修改的原則和指導思想,積極推動新憲法的產生。1982年憲法就是在這種歷史背景下產生的。這部憲法規定,“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是最高權力機關”,一切國家機關、社會組織和公民個人必須嚴格遵守憲法和法律,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任何組織或者個人都不得有超越憲法和法律的特權。任何章程、條例和法令都不能違背憲法,與憲法相抵觸。1982年中共十二大通過的《中國共產黨黨章》規定:“黨必須在憲法和法律的范圍內活動”、“黨員必須自覺遵守黨的紀律和國家的法律”。這些規定,從制度上否定了個人、政黨凌駕于憲法和法律之上,以及以權代法、權大于法、以政策代法律等等不正常現象,理順了領袖與憲法、權與法、黨權與政權的關系。法的民主價值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視,這是從文化大革命踐踏法制、公民權利慘遭踐踏的慘痛歷史教訓中得出的必然結論。
黨的十五大上正式提出了“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在人民當家作主的基礎上,依法治國,發展社會主義民主政治。……發展民主,健全法制,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的目標。九屆全國人大二次會議通過的憲法修正案將“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的治國方略,正式寫入中華人民共和國現行憲法,從而進一步向“法治”的目標價值邁進。
1997年10月,中國政府簽署《經濟、社會、文化權利國際公約》并于2001年2月批準該公約,1998年10月,簽署《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公約》。簽署并批準國際人權公約,標志著中國政府人權觀念的進步及提高中國人權保護水平的決心和愿望。
2003年底,最高人民法院院長、首席大法官肖揚在《論憲法精神》的講話中指出:“憲法,作為國家的根本大法,最主要的內容有二:一是公民權利的確認;二是國家權力的設置。可以說,憲法既是確認公民權利的‘寶典’,即‘權利宣言’,同時也是規范國家權力的‘規約’,即‘權力規范’。憲法永恒不變的精神,就是要規范國家權力的行使,保障公民權利的實現,保持權力與權利的協調與平衡。” ⑧2004年3月十屆全國人大二次會議通過憲法修正案,將“人權”引入憲法,第一次使人權從政治概念成為法律術語。這些都表明中國共產黨對憲法普適性價值的認可。
民主、法治、人權價值觀的相繼確立,表明中國憲法在經歷了“革命憲法”和“改革憲法”后,逐步走向“憲政憲法” ⑨,中國正在走進權利的時代。
注釋:
①《中國憲法精釋》[M].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1996.51.
②《毛澤東選集》(第5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129.
③《在歷史巨人身邊:師哲回憶錄》[M].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1991.530-531.
④俞榮根.《毛澤東階級論法學觀的變化與價值重估》[J].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科版).1995.4.
⑤俞榮根.《艱難的開拓-毛澤東的法思想與法實踐》[M].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345.
⑥⑦鄧小平文選(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333.146-147。
⑧肖揚.《論憲法精神》[N].法制日報.2003-12-4.
⑨夏勇先生在《中國憲法改革的幾個基本理論問題——從“改革憲法”到“憲政憲法”》(載《中國社會科學》2003年第2期)上指出:從世界憲法史看,大致說來,有三種類型的憲法,分別是“革命憲法”、“改革憲法”、“憲政憲法”。“革命憲法”創制于奪取政權的革命時期,旨在從法律上確認和鞏固革命成果。″改革憲法″出現于國家在經濟、政治、文化和社會的廣泛領域推行大幅度改革的時期,旨在鞏固改革成果,維護改革秩序。“憲政憲法”出現于革命或改革已基本完成并確立憲政體制和法治原則之后,國家和社會管理的一切活動都納入了憲法和法律的軌道。作為一種分析方法,這種劃分對于非西方憲法有較強的解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