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宇寒，你在西藏還好嗎

１９９９年夏天，我是武漢一所大學的大二學生。１９歲的小小女子，正是想要不驕傲和執(zhí)拗都似乎不可以的年紀。

某日大一的師弟找到我，他握了一份報紙，將《人物》版報道的那個人指給我，你看他有沒采訪價值？我看了“提要”，說的是武漢大學的一名大二貧困生，叫陳宇寒，在繁忙的學習之余拼命地打工，供給了自己又資助５個貧困學生的故事。密密麻麻的文字，模糊的照片。老實說，關于這個人，我一點也不仰慕佩服。但我已學新聞近兩年，鼻子一皺便可以嗅出故事里繁榮光鮮的氣息。何況，這樣的人物要寫出來了，自可以在某家大刊發(fā)表，賺些名氣和不菲稿費，何樂而不為？

師弟雀躍著說要馬上聯(lián)系陳宇寒，然后我們去采訪他。但是沒隔多久，他便沮喪地來跟我報告，陳宇寒拒絕采訪。這樣的消息讓我驚詫，不就是一個普通大學生嗎，得哪路高人指點要做活雷鋒？我憤憤地從師弟那里要來陳宇寒的電話，是１２６尋呼臺的ｃａｌｌ機號碼，撥過去，留言我是他老同學。他果然積極地回電話，聲音里彌漫著奔跑過后的喘息，是北方口音：“你好！我是陳宇寒。”我答了兩個字：“你好！”他便警惕地問：“你的聲音不像我老同學，你哪位？”

原以為陳宇寒是那種熱情、靦腆抑或謙虛的男子，沒想到他如此機敏戒備。我說你不接受采訪也罷，但至少我們可以做朋友。沒想到這樣一說陳宇寒居然答應了，像一個日程排得很滿的大明星一般：“我盡量早點給你安排時間。”回頭教訓師弟，與人交往要掌握技巧，他壞壞地笑：“陳宇寒可能對你一‘聽’鐘情。”

見面是在武漢大學的櫻花園，我們早到１０分鐘，陳宇寒準時，１７：０５到達。待到走近，才發(fā)現(xiàn)，他的臉，有清晰的燒傷痕跡。

要從他的小時候談起，于是不得不觸擊陳宇寒臉上的疤痕來歷，所幸他并不忌諱。陳宇寒原來是云南人，３歲的時候，他躲在廚房里玩火，火玩大了燒著了房子。爸爸為了救他丟了性命，陳宇寒被救下來，但左邊的臉卻毀了。家中沒有錢，陳宇寒的傷便斷斷續(xù)續(xù)地治，到最后就留了一張略微猙獰的臉，鼻梁上深褐色的疤，嘴唇輪廓也不甚清晰。他們一家后來投奔了內蒙古的遠房親戚，在遼闊的大草原，小小的陳宇寒開始起早貪黑地牧羊放馬。他１０歲的時候，終于有好心的老師將他接到學校去讀書。他撿同學們丟下的鉛筆頭，為了重復使用草稿紙，他一直用鉛筆。初一的時候，有廣西貧困鄉(xiāng)下的女孩，叫青齡的，見了他發(fā)表的文章，寫信向他傾訴，陳宇寒回了信，信中夾了褶皺的５元錢，告訴青齡我們一起克服好好努力。這是陳宇寒資助的開始，然而這個開始卻“引誘”他從此走上了資助之路。

心臟邊緣有莫名的灼傷劃過，先前的那一點好奇變成了些許崇敬，當然還有憐惜。１９歲還是太多愁善感的年紀，所以我才會突然在陳宇寒面前涕泗滂沱。采訪結束時是晚上８點，陳宇寒執(zhí)意送我們，買了兩包“旺旺”雪餅、兩瓶礦泉水塞給我們：“一定餓壞了，將就著填一下。”坐在回校的汽車上，師弟清脆地咬著餅干：“師姐，你信不信陳宇寒對你一見傾心？”我氣急敗壞地跳將起來：“你不要瞎說，本小姐承受力有限！”

關于陳宇寒，我也從他的言談中觸到男人非凡的氣度內涵，然而那樣的男子，臉上有如此顯赫印記的男子，別說他該有自知之明不該“戕害”我，縱使他真的傾心于我，我無論如何都不能消受。剛到寢室，他的電話卻趕過來，關切地問我路上是否安穩(wěn)，如果餓的話就去食堂吃點熱飯。如果接電話時我能忽略他的模樣，那么，陳宇寒的聲音是曖昧溫和而具有吸引力的。

以后每天，他都打來電話，每天晚上９點左右，省去了我的姓而直接叫我的名字，噓寒問暖無微不至。文章還沒有刊發(fā)出來，我只好窩藏自己內心的慍怒和煩躁，假裝很受用地應付他。

編輯打來電話，說寫陳宇寒的文章還差材料，我把任務推給師弟，那廝死活都不去。只好跟陳宇寒說了，他欣然同意：“我到你們學校來，省得你麻煩。”分明在處心積慮地討我歡心，他原來不如我想像的那般自卑畏縮。約在學校的公園，他比我先到，換掉上次見面土氣的西服而換上了軍綠休閑襯衫，水磨藍的牛仔褲，頭發(fā)上抹了香噴噴的發(fā)膠。

補充的材料不多，是關于他初中時資助的叫青齡的廣西女孩，如今青齡剛剛考上了武漢的一所大學，而陳宇寒也依然在幫助著她。談到他們倆第一次見面，是在去年的武昌火車站，陳宇寒去接青齡，她欣喜若狂地撲到他懷里。我禁不住取笑：“我覺得你和青齡，挺合適的一對呢。”他臉一下子就紅了，老實承認青齡喜歡他，但他不會借著恩惠的名義去愛一個人。

文章后來在一家雜志上發(fā)了，頭題，這個消息是陳宇寒告訴我的，他惴惴地：“文字一看就是你的風格，但為什么只署了你師弟一個人的名字？是不愿把你的名字和我的放在一起吧？”他的責問讓我驚詫，我一向行事粗略，加上采訪了陳宇寒惹火燒身，文章弄好后就交給師弟全權處理了。沒料到那小子為了體現(xiàn)自己的分量，“不小心”將我的名字省略了。無處發(fā)泄的怨尤，一股腦撒給電話那頭的陳宇寒：“這世道怎么了？我付出那么多心力到頭來被師弟拋棄、被你責難？”他在那邊替我抱不平：“你別生氣，我去給你討公道。”

陳宇寒說到做到，一個小時后我聽見他的聲音從樓下傳上來。他拽著我的師弟，趾高氣揚的他和耷拉著腦袋的師弟，在等著我的裁決。我突然覺得：那樣兩個男孩，一個長相乖巧然而不講信義、一個善良正直然而模樣“對不起觀眾”，犯得著我去跟他們理論嗎？揮揮手：“你們走吧，我現(xiàn)在沒空。”陳宇寒依舊在叫，我聽煩了干脆關上窗戶置若罔聞。最后他居然拽著師弟跑上樓來，手上捧了面包酸奶。那一刻我只覺得寢室姐妹都在嘲弄地看著我，陳宇寒對于我來說，突然變成了一粒低到塵埃里去的，我抬眼間就想忽略掉的小小沙塵。

他最后終于走了，期期艾艾地，背影不像是放棄，仿佛只是要留給我一個安靜的機會。

隨后一年，陳宇寒依然無比熱鬧地來，每一次都像經過完美策劃般，穿戴整齊甚至也可以叫做時髦地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每每尷尬應付，或帶他去嘈雜食堂吃飯，或先要他在下面候著假裝回寢室取東西，或干脆一碰見他就說我還有課不能奉陪。我的拒絕來得那么肆無忌憚，他不在意，他跟我說：“喜歡一個人，就要有足夠的耐心。”他打聽到我喜歡綠色，便專門買了綠色的ｃａｌｌ機給我，我不要，他就說：“你可以拒絕我的感情，求求你別連我的東西都拒絕。”

２０００年暑假，我待在火爐一樣燥熱的武漢，在漢口租了小小的房子，每日為報社跑新聞。某一日，陳宇寒竟然找到報社去，用保溫杯裝了雪糕，愛憐無比的樣子。我的心隱隱作痛，陳宇寒，你性格品德如此完滿，叫我如何利落地回絕？

在武漢待了２０多天，終于又黑又瘦地倒下，陳宇寒居然找到我住的小屋來：“我?guī)闳让晒虐桑云胀ㄅ笥训拿x，帶你去蒙古包做客帶你去草原騎馬揚鞭。”眼里有潮熱的東西翻涌，我貪戀內蒙古的草原，這一次我沒舍得回絕。

他給我買好臥鋪票，而他自己則在隔著臥鋪的另一節(jié)硬座車廂。到站臺時，有長相乖巧的女孩兒趕過來送行，不用陳宇寒介紹，我已猜出她就是青齡。到底是比我大氣超脫的女子，一顰一笑都毫不掩飾對陳宇寒的喜歡。陳宇寒是故意的吧，曖昧地攬了攬我的肩，青齡的眼神便暗淡下去。我不想傷害青齡更不想傷害陳宇寒，只好由著他攬我的肩。

旅途的勞頓隱憂，在踏上呼倫貝爾大草原那一刻煙消云散，遼闊草原蔚藍天空紅撲撲臉蛋的小孩兒和悠閑的馬兒，我愛不英俊的陳宇寒如斯美麗的家鄉(xiāng)。他家早已為我的到來準備了隆重無比的儀式：潔白的哈達、手工刺繡的荷包布鞋、噴香的手抓肉和酥油茶。從鄉(xiāng)親們新奇贊賞的眸子里，我看出自己此刻的身份地位。

然而我無法說明真實情況。陳宇寒的媽媽病了，躺在床上，用她粗糙的手撫摩著我：“宇寒是個老實孩子，除了臉蛋不俊外，心腸品行都很好的。”我無法回答，惟有伸出我的右手，以知心的姿勢，握住陳宇寒的。我不能讓一個病入膏肓的善良母親，看到一個女孩對她不英俊的兒子的不屑和拒絕。

接下來的三天，我像迷途的孩子，任由陳宇寒領著，去騎馬去爬山去跟他兒時的伙伴拍照片。早知道來內蒙古大草原是這樣的情勢，我寧愿繼續(xù)忍受武漢烈日的煎熬。離開的時候，他母親的病已好了許多，這使我終于有足夠的勇氣跟陳宇寒說：“其實，我早已有了男友。”他原本笑意盈盈的眼睛頓時暗淡下去，將頭扭向窗外，輕輕地說：“其實我早應該知道……”

在武漢下了火車，青齡再來接他，陳宇寒低著頭，攬她肩，跟我說：“那么，希望你幸福。”轉身，淚水傾瀉而下，我將背負怎樣的愧疚和傷悲上路？

回到學校，開始為畢業(yè)后的工作奔波，和室友去外面租了房子，買了手機，陳宇寒給我的ｃａｌｌ機便閑置了。終于不再有他的消息，有同學問我：如果時間再倒轉回去，陳宇寒以千倍的真和誠來對你，你會怎樣？我答，對不起，我依然還是如往常一般庸俗虛榮。

２００１年７月，在我即將離開武漢踏上北京的火車的一剎那，我打了陳宇寒的電話。是青齡接的，她說他去了西藏的一所中學。祝福，再無言。掛機，心頭如利刃劃過。

是２００４年的平安夜，在我?guī)缀跬絷愑詈臅r候，手機上躍出陌生電話，清涼喜悅的聲音，她說她是青齡。我在回想間，電話那頭換成男聲：“我是陳宇寒，你好嗎？”如鯁在喉的倉皇和驚喜，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是說３年時間并不順利安好，我常常懷念大學時光？還是說我已從一個青澀驕傲的姑娘長成安穩(wěn)小女人，漸漸明白尋找一個有陳宇寒那樣胸懷和氣魄、但是比他英俊一些的男子已變得不可能？我真的不知道，所以我惟有祝福他和他身旁的女子：忘記過去，好好經營兩個人一輩子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