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曾年少也曾輕

（一）

辛悅記不得她是如何認識肖遠石的。

一個夏天的午后，她就這個問題想了半個小時，斷定自己是想不起來了，于是跑去問肖遠石本人：“喂！石頭，我們是怎么認識的？”

肖遠石正在自習室里埋頭于他的功課，聽這話，他的眼睛笑得瞇成一條線：“什么怎么認識呀，我們天生就是認識的。”

他說得沒錯，同在單位大院里長大，還在襁褓中他們就相識了。可是這不是辛悅想要的答案。眼見著問不出個所以然來，辛悅不做聲，悶悶不樂地走開。肖遠石便又只顧去看他的功課了。

辛悅問到這個問題，并不是一時突發奇想。中午的時候，室友杜芊芊拿了一首詩給她看：“若我早知就此無法把你忘記/我將不再大意/我要盡力鏤刻/那個初識的古老夏日。”杜芊芊長長地感嘆了一番，自恨未曾細細記下她和方家偉相識時的一景一情，一草一木，一字一句。方家偉是杜芊芊的男朋友，關于他們浪漫的初相遇，辛悅已經聽過無數遍，幾乎能倒背如流了。

哼！連他系了什么鞋帶你都記得，你還想怎么樣啊？辛悅撇嘴，心里悄悄嘀咕著。杜芊芊又啰啰嗦嗦說些什么，辛悅就沒再聽清，她開始拼命地回想：“我是怎么認識肖遠石的啊！”

（二）

她是無論如何記不起最初的事情了。她能清晰完整記得的和肖遠石有關的最早的故事，發生在他們上小學那一年。那時的辛悅扎兩條乖巧的小辮子，天天和肖遠石牽著手上學，再牽著手回家。辛悅的同桌是個調皮的男孩子，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以捉弄辛悅為樂。有一天，他在上課起立時悄悄抽走了辛悅的凳子，辛悅一屁股坐到地上后忍無可忍，當場便和同桌動起手來。

老師呵斥著將兩個人扯開時，辛悅的小臉兒上已掛滿了淚珠。

中午下了課，肖遠石沒有和辛悅一起回家。他在路上攔住了那壞小子，狠狠揍了他一頓。為此，肖遠石遭了父親一番痛打，辛悅只能用她的小手兒使勁扯住肖伯伯的衣襟，哀哀地求告：“伯伯，不怪石頭，是他先欺負我，石頭才打他的。”挨了父親打的肖遠石沒有哭，辛悅的眼睛卻哭得像兩個粉紅的桃兒一樣。

打那時起，壞小子再沒有敢欺負過辛悅一次。也是打那時起，辛悅理所當然地覺得，隨時隨地，她的石頭哥哥都會保護她。

但是石頭卻開始疏遠她了，那已經是小學快要畢業的時候了，上學放學，也不再和她一起走。辛悅好長時間都不明所以。直到有一天，她聽到壞小子和幾個男生哄笑著說班上誰誰是誰誰的媳婦時說到了肖遠石和自己的名字，才知道究竟為什么肖遠石會遠遠地躲著她了。

辛悅回到家，發狠剪了自己的辮子，理了個短短的男孩頭。又收起繡花和蕾絲的裙子，翻出哥哥的舊衣服來穿上，遠遠看去，十足一個小子的模樣。然后，她去找肖遠石，理直氣壯對著目瞪口呆的肖遠石說：“石頭，你以后還得跟我玩兒。”于是他們不再生疏，即使是在敏感的青春期。辛悅始終是肖遠石最好的伙伴和哥們兒，和他一樣理短發，一年到頭穿著運動衣、球鞋，騎著自行車在學校和家之間呼嘯來去。

（三）

辛悅的高考志愿表是比著肖遠石的那份抄下來的，她一邊抄一邊對肖遠石宣布：“你去哪兒上學我就去哪兒上學！”她真的如愿以償。

大學生活中，肖遠石和辛悅一如既往是形影不離的好哥們兒。直到有一天，肖遠石開始戀愛。他愛上了隔壁班的女生，一個纖弱溫柔的女孩子，辛悅私下稱她做林妹妹。林妹妹和辛悅是截然不同的兩種類型。跟辛悅一起玩慣了，瘋慣了，面對如此溫柔細膩的女孩，肖遠石似乎發現了一個全新的世界。他無比迅速地沉溺到愛情之中，絲毫未曾發現日漸寫在辛悅臉上的憔悴。事實上他也根本沒有機會發現，他們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少，他的所有心思都用在林妹妹身上，辛悅和其他的哥們兒一起被他丟到腦后去了。

林妹妹的２０歲生日，辛悅自告奮勇陪肖遠石去挑禮物，站在一家首飾店的柜臺前，辛悅選中了一條項鏈：纖細的銀鏈子墜著一顆鑲嵌在銀質托架上的綠松石，溫潤的淺綠色宛如一汪柔媚的碧水。“就買這個，真漂亮呀！”她說。肖遠石還在猶豫，辛悅推他：“真的好看呢，我是女孩子，知道女孩子喜歡什么。”肖遠石笑了，打心底，他沒把辛悅當成女孩子。女孩子都是嬌羞嫵媚的，像他的林妹妹一樣。辛悅這樣豪邁爽朗的性格，他早已習慣了當她是哥們兒。

那款項鏈的名字叫做心湖，價格雖說并不十分昂貴，但仍然超出了肖遠石的支付能力。辛悅掏出錢包塞到肖遠石手里：“不夠算我的，我新得了這個月做家教的錢呢。”辛悅什么時候做了家教，肖遠石一點兒也不知道。在這一刻，他也覺得這些日子以來，他的確太忽略她了。肖遠石不肯接，直到辛悅變了臉色：“這么久的朋友，還這樣見外，你到底還當不當我是朋友啊？”

林妹妹果然極喜歡這條項鏈，望著她的笑臉，肖遠石也是滿心歡喜，但卻總是不能專心，他的腦海中不停閃過的是辛悅一定要將錢包塞給他時的那一臉執拗。

（四）

肖遠石的愛情穩定地繼續下去，畢業前夕，無數對學生戀人分崩離析時，他仍然和林妹妹好得蜜里調油。他們同時被一家來校招聘的知名企業選中，只等畢業以后的雙棲雙飛了。辛悅決定回家鄉去，這是她第一次和肖遠石選擇了不同的道路。其實，去那家大企業，辛悅也是有機會的，肖遠石問她為什么要放棄時，她說她舍不得父母，要回去守著他們。

畢業離校的時候，肖遠石到辛悅的宿舍幫她扎行李。彌漫在校園中的離愁別緒使他的心情也一片黯然。在收拾一本書的時候，他從書中抖出一張自己的照片，他自己都不記得是什么時候的照片了。在他的記憶中，他從未曾送過辛悅任何一張照片，那么熟的朋友，幾乎天天見面，誰想到送張照片啊。翻過來，照片的背后是熟悉的字體：“若我早知就此無法把你忘記/我將不再大意/我要盡力鏤刻/那個初識的古老夏日。”肖遠石的心狂跳起來。想起兩年前的那個夏日的午后，辛悅切切地向自己追問初相識的情景，原來她竟有著這樣細膩的心思。

他又記起多年以前，那個扎著兩條軟軟小辮子的女孩，兩只大眼睛蓄滿淚水，一遍遍問他：“石頭，肖伯伯打得你疼不疼？”

他還記起那個穿了男孩衣服的辛悅高興地沖到自己跟前，高興地宣布從此又可以在一起玩。

剎那間他忽然明白：辛悅，她扮了十年的男孩子，只不過是想要和自己在一起。

相識二十多年了，竟然直到此刻才了解了她的心意。而明日，明日便相隔天涯了。

（五）

好友之中，辛悅是第一個離校的，夜行的列車帶著她離開站臺，離開為她送行的同學和朋友，離開杜芊芊、方家偉，也離開了肖遠石。淚眼迷離中，城市的燈光明明滅滅，漸行漸遠。從此，生活中不再有肖遠石了，曾經以為最不能離開的人，就這樣分離。

離開學校之后，肖遠石和辛悅的聯絡越來越少，他打過幾次電話給她，簡單的寒暄后是長久的令人難堪的沉默，漸漸地，他不再有勇氣打電話給她。倒是從父母那里偶爾能聽到一些辛悅的消息。媽媽告訴他辛悅不再像讀書時那樣喜歡穿男孩子衣服，她置了長長短短許多條裙子。每日里按時上班按時回家，有時會被長輩安排著去相親，卻一直也沒見她有個男朋友。肖遠石聽著聽著心里便酸楚起來：她終于又換回女孩子那些美麗的衣服了，她再也不用為了和自己一起玩而扮做一個假小子了。

（六）

新單位的工作并不像當初想像的那么順利，簽約時只為了這個企業的規模和名氣，可忘記了越是好的企業，越聚集了大把的精英人物，同事們一個比一個精明，一個比一個能干，肖遠石日日埋頭專注于自己的工作，心中慨嘆不知何時才能熬到得見天日。但林妹妹不同，女孩子是天生比男孩子有些優勢的。只要聰明，只要美麗，只要溫婉，是不愁沒有人照顧的。她的一位上司開始對她頻頻示好，上司年輕，也英俊，也單身，更重要的是，她知道，他對她也是真心的。衡量來衡量去，總是好過肖遠石。

林妹妹說要分手。肖遠石一顆心聽得冰冰涼。他握住林妹妹的手，問那人有哪里比自己好，只要林妹妹再等幾年，房子，車子，錢，地位，我肖遠石也會有的。林妹妹卻說她不想等，怕等到時，她已經老了。

肖遠石再無話可說。眼前有現成的、觸手可及的榮華，憑什么要求她去為一份未知守候？

林妹妹自頸間取下一條項鏈，正是當年送她的那款心湖，她輕輕交到他的手中，說再見，轉身離去。

肖遠石手中，銀鏈子與綠松石依然發出溫潤的光澤，一如當年。但林妹妹的心，卻已經變了。

這個世上，又有誰會堅持不變地守候呢？

肖遠石心中電光石火般閃過一個女孩子的容顏。是辛悅，她為他一再等候，一再隱忍，一再成全，而他給她的，卻是一再忽略。肖遠石的心痛起來，他突然間明白了辛悅所有的委屈與痛楚。

（七）

交完辭職報告，剛出人事部的門，肖遠石就看見林妹妹默立著望向他，眼中晶瑩，似有淚盈于眶。對于他的辭職，想來她心中也滿是內疚吧。肖遠石走過去，友好地對她微笑，告訴她不必自責，他并不恨她。他的辭職也并不是因為分手的原因，只是因為，他明白了誰才是他此生真正應該呵護的人，他要去那人的身邊，一刻也不能等。

買好了機票，肖遠石去了珠寶店，他用盡工作一年來的積蓄買下了一條將要送給辛悅的項鏈。鉑金的鏈子，墜著一顆鉆石，雖然小，卻璀璨。他要帶著兩條項鏈回家鄉去找辛悅。如果說當年辛悅幫他買下的那條是代表了辛悅對他毫無保留的付出，那么，他要送給辛悅的這條便是代表了他從此一生不會改變的承諾。他只望這份承諾現在交付還不算太遲。

出了機場，肖遠石一眼便望見前來接機的爸爸媽媽還有辛悅。辛悅留了長發，穿了秀麗的裙裝，是那樣嫵媚動人，沒有絲毫假小子的影子了，她的兩只大眼睛里蓄滿了笑意，眼神純真一如孩提時分。恍惚間，肖遠石覺得又回到了童年時代，他們是最好的伙伴，永遠都不會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