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眼睛搜索的是未來,那么舌頭撩起的只能是過去。它是柔軟的,曲折的,戀舊的。一碗湯里可以喝盡一個時代,一只柿子正是一道永遠不再的風景。
這是一個“文化”僅作為兩個漢字才觸手可及的時代。在“金碧輝煌”的裝點下,太多的矯情、做作與粗疏在不經(jīng)意地滲透到口腹之間。這個時代卡布其諾、提拉米蘇四處翻飛,卻不知所云:這個時代終結(jié)了一切緩慢的節(jié)奏,卻又不能駕馭高速運行的生活;這個時代崇尚的是符號,并試圖把一切變成符號,這個時代只能望見林語堂、汪曾祺、陸文夫蹣跚遠去的背影。
老子說:“舌存常見齒亡,剛強終不勝柔弱”。當人們?yōu)榱松娑兊萌找妗皠倧姟钡臅r候,是不是應該留下一點“柔弱”,留下一點真實的生活。
家常藕片
等不到菡萏香消,藕就已經(jīng)在菜市場堆得到處都是了。浠水下巴河里的算得上其中的佳品。當荷塘里第一片枯黃的荷葉平躺在水面上,隨波浮動,采藕的人就下湖了。雖是夏末,終究有點涼。再說荷塘遠不是朱自清筆下那么清韻悠揚,采藕的人都要穿上膠皮褲子,黑色的,好像木樁杵在小船上。小船輕悠,飄向湖心。找到目標,木樁跳下湖去。一只腳支撐身體的重量,一只腳抬起探尋。伸雙手抓住水下的枝干,腳夾緊水底的藕,晃動,向上。出來的是白白嫩嫩的寶貝,整枝的,半人多高。
“十里錦香看不斷,西風明月棹歌還。”一船藕,一支煙,清風浮動,明月初上,禁不住吼上兩句誰也聽不懂的腔。
每每被一掃而空的倒是簡簡淡淡的清炒藕片。
藕選白嫩的,脆甜脆甜的那種。掐頭去尾,像初生的嬰兒的手臂。切片。大鍋,大火,油少許。清煙飄起,要的就是這點油煙。花椒,一把,別,就一把,不管你的手大手小。辣椒,紅紅的,干的,朝天椒。切碎帶籽,入鍋,翻動。香氣溢出,藕片,入鍋,翻動。暴鍋的聲響,連同額頭的汗珠在手中隨意揮灑。踩著Sealed with a Kiss的步點,讓鍋、灶、鏟子,油鹽醬醋交融。
起鍋。青瓷盆,白白的底子,有點青花。白生生的藕,焦黃的花椒粒間雜,紅尖椒被煸得暗紅。
荷葉、荷桿,粗大的手:酒香、藕香,煙草的香。
村頭蹲著的老人們說,小孩吃藕,有洞有孔———聰明;大人吃藕,經(jīng)脈縱橫———通達。其實聰明通達本來不屬于藕。清淡平和才是藕的本味。荷者,和也,和和美美;藕者,偶也,雙雙喜喜。
冬瓜、火腿湯
冬瓜長得笨笨的。沒有西瓜水靈,沒有南瓜皮實,連色澤也少了幾分艷麗。他總是躲在菜攤的一角,他總是被人們分割,并裸露著傷口,他總是被顧客用最低廉的代價帶走,并隨意地扔在一角。連他的名字都很搞笑,“冬”瓜。不知道是長在冬天呢,還是理應在冬天享用?笨笨的冬瓜,搞不清名姓,卻人氣不減。清代名醫(yī)汪昂稱贊它說:“冬瓜,日常食物,于諸瓜中尤覺宜人。”唐代則天朝的醫(yī)藥學家,孫思邈的弟子孟詵說得明白:“欲得體瘦輕健者,則可長食之,若要肥則勿食也。”看來孟詵是把他當作美容瘦身的佳品了。此外,《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早就指出:冬瓜“令人悅澤,好顏色。”《食療本草》也說:“冬瓜仁令人面滑凈如玉,可入面脂中用。”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也談到,用冬瓜瓤煎湯洗臉、洗澡,可使人皮膚白皙有光澤。這哪是骯臟馬甲袋里的俗物啊,這分明是內(nèi)外雙修的養(yǎng)顏極品。冬瓜姓“冬”,卻性涼,能清熱解毒,是夏季餐桌上的上品。冬瓜味淡,故而能輔佐萬物。李銳說白菜能“同一切味相謀相濟,而不相傾相擾”。其實冬瓜有過之而無不及。
夏季的湯是萬不能少了此味的。冬瓜火腿湯是其中的絕配。
火腿,以云腿,金華火腿為上。只選干瘦堅硬的部分。如梁實秋先生在《雅舍談吃·火腿》中所談及的,“以利刃切成薄片,瘦肉鮮明似火,肥肉依稀透明”備用。冬瓜去皮,瓤。切一指寬厚片,備用。毛豆剝好,二兩備用。煸尖選粗壯鮮嫩者,浸泡四至五小時,切一寸長,二分寬細條備用。
沸水。投入火腿片,煮沸。投入煸尖,毛豆,煮沸,小火燉至湯色稍濃,火腿的香氣溢出。入冬瓜,煮開。鹽,雞精少許。關(guān)火。蓋上鍋蓋,悶十至十五分鐘。起鍋,入湯碗,淋稍許麻油。
冬瓜以其至淡,涵詠了火腿的幽香。淡得出彩,淡得雅致。
一日翻讀《紅樓》,看到第87回“感深秋撫琴悲往事,坐禪寂走火入邪魔”,不禁拍案。紫鵑叫雪雁告訴廚房做一碗“火肉冬瓜湯”,以火腿提鮮添彩,給病后的黛玉開胃振食。紫鵑看中的正是冬瓜的味淡,火腿的鮮香啊。
老子說:“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知其榮,守其辱”。“知榮”不易,“守榮”更難,“知其榮”,且“守其辱”難上加難,唯其如此,“道”才能被堅守,而湯才能誘人垂涎。
“攤兒上”的蔥油餅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不吃攤上的東西了。
突然發(fā)現(xiàn),攤兒在眼里是骯臟的。攤兒就是陰溝油,攤兒就是油濟濟的抹布,就是發(fā)黑的指甲,就是亂蓬蓬的頭發(fā),渾濁的眼神。
我已經(jīng)習慣兩元錢一根的油條,習慣它超長的身軀,白白胖胖的樣子,那是美味;習慣邁著悠閑的腳步,推開侍應生不停的在擦拭的一層不染的玻璃大門,享受我的早餐,并為那被擦拭的門買單。
攤兒不知不覺離我遠去。我進化了,如同從類人猿進化到人。大概是的。
忽地,我聞到了一絲濃烈的香。不自覺地讓眼神尋香而去。好像來自菜地盡頭的油布大傘。不知道哪年的古董。毛主席去安源才拄的那種,是特大號的。斜斜地支著,好像哪里壞了。古董么,就是應該這個做派。傘下有個爐子,油桶改裝的那種,烏黑。一對老夫妻站立著。翻飛的手如同蝴蝶,穿越在泛白的面劑子、綠色的蔥花、黃橙橙的油酥之間。園園的坯子上總被壓出圈圈的波紋。鐵板擱在爐子上,看不出一點爐火。只有鐵板上的油在不羈地躍動,發(fā)出滋滋的聲響。躺在鐵板上的餅坯子,在慢慢地變色,慢慢地散發(fā)出蔥花、油酥的特有的香氣。那種香氣遙如隔世,卻又是那么的熟悉。
鍋子冒出了暗紅的光。老頭兒掀開鐵板,把吱吱作響的餅放在鐵板下面的槽中,讓爐火烘烤。一會兒被爐火舔過的餅出爐了。
終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我喜歡圍著爐火等待,蔥油餅只有剛出爐的才是美味,跟肯德基的薯條、雞翅一樣。
(選自《臨江風:文化生活隨筆集》/濮洪凱 黃治民 主編/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5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