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初識錢鐘書先生直到他謝世,前后也將近半個世紀,不過中間有20多年音訊斷絕。
1939年冬我才進入昆明的西南聯合大學外語系,此時錢先生已離開了聯大。我不但無緣受教,對他的才華風采一無所知,甚至連他的鼎鼎大名也毫無印象。后來,我在國外流寓多年,與國內學術界幾乎毫無交往。
1951年夏回國在燕京大學任教,1952年夏奉命前往亞洲太平洋地區和平會議翻譯處參加會議文件的中譯英工作,有機會和錢先生共事,才有緣識荊。我孤陋寡聞,對他博通古今中外的學識和他在中外學術交流中的地位一無所知,因此在他面前并無“高山仰止”的感覺。我也沒當過他的學生,因此也無從執弟子禮。兩三個月朝夕相處,每天午餐后休息時間,我倒經常和他閑聊,東拉西扯。他對我這個無知后生毫無前輩的架子,平易近人,談笑自若。我一向隨隨便便,在他面前也就毫無拘束。翻譯工作結束后,由于高等學校院系調整,我被調到天津南開大學任教,錢氏夫婦調至文學研究所工作。10月離京前,我曾到他們在新北大的新居辭行,也初次會見了楊絳先生,從此一別4年,失去聯系。
1956年6月,我又被調回北京,到一所外語院校任教。報到兩個月后,又奉命到中國共產黨第八次全國代表大會翻譯處,參加會議文件的中譯英工作,再次和錢先生共事。翻譯處設在動物園附近的西苑大旅社,我住頤和園附近,他住北大,起初每天和他同搭一輛交通車上下班。
這次工作量非常大,參加的不僅有北京英語界許多專家,就連南京大學資深望重的范存忠副校長也被請來了。后來工作緊張,我們就都在那兒過夜了。會議期間,大家一般在餐廳就餐。中午,有時三五成群到附近的餐館吃一頓。有一天,將近中午,錢先生來到我和其它幾位同仁合用的辦公室,把我叫出去,我感到有點意外。原來他當天中午要請范存忠先生在附近的莫斯科餐廳進午餐,邀我作陪,我真是受寵若驚。他還悄悄地跟我說,當時也在參加中譯英的幾位清華大弟子一再要請他吃飯,他都婉謝了,讓我千萬不要聲張。
大會閉幕以后,我和錢先生、王佐良教授一起留下來,參加大會文件英譯的定稿工作,三人合用一間辦公室,一周工作6天,更是朝夕相處了。有一天,我看到一篇國家領導人的發言,覺得文字累贅,很難譯成像樣的英文,隨口大聲說:“你拿這種呆板的文章怎么辦呢?”錢先生馬上把一個手指放在嘴唇上“噓”了一聲。當時“雙百方針”甚囂塵上,我沒想到以語多鋒利聞名的錢先生竟會如此謹小慎微,心里很不以為然。不過一年多以后,我就以“言禍”獲罪,從此和錢先生一別20余年。深夜捫心,想當年少不更事,自作自受,辜負了錢先生對我愛護的一番情意。
1980年“改正”以后,我又重返京城同一所外語學院任教。當時錢老已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遷入副部級的高級住宅樓,在國內外聲望日隆,聽說絡繹不絕的來訪者已經常吃閉門羹。我在西郊住定之后,逐一探訪了多年不見的師友。有一天,偕同內人李怡楷登門探訪錢、楊二師。對我這個從死亡線上重返人間、一事無成的故人,他們兩位卻是熱誠歡迎。沒料到一坐就是一個多小時,錢老談笑風生,天南地北,毫無倦意。臨走時,他還堅持從二樓的寓所親自送我們下樓到大樓門口。
兩天以后,我們就收到楊絳先生簽贈怡楷的新近出版的《小癩子》《吉爾布拉斯》等數種譯著。怡楷和楊先生是初次見面,怎么會一下特地寄贈這份重禮,我們不免有點兒納悶兒。后來想起,那天在談話中,二老從來沒有就我們20多年來的坎坷經歷問長問短,并不是他們冷淡無情,而是心照不宣吧,這些珍貴的饋贈,即時傳達了無言的慰藉的深情。
過了不久,我又冒昧帶了小兒一村去拜見錢、楊二師,他們同樣熱情接待我們。錢老談笑風生,主要自然是和我交談,但他也絕不冷落我那高中還沒畢業的村兒,跟他也有說有笑,不時冒出一兩句俏皮話,引得村兒放聲大笑。楊先生還一再給他拿巧克力吃,他更得其所哉。臨走時,錢老同樣堅持親自送我和村兒下樓,站在門口又講了不少話。
大概是1983年春節期間,怡楷回天津娘家過年。有一天晚上,我一個人呆在家里,實在寂寞無聊,就冒昧給錢先生撥了個電話,問他我可否去看看他聊聊天兒,他立刻就說歡迎。我喜出望外,直奔錢府。沒想到清茶一杯,竟然一坐就是兩個鐘頭。跟錢先生交談,他會從一個題目跳到另一個題目,古今中外,不用你擔心會出現冷場,盡管放心享受他犀利的談鋒。談話中很少觸及文學研究方面的問題,大概他很清楚我對他艱深的著作一竅不通吧,何必對牛談琴呢。
1985年5月香港中文大學英文系專攻比較文學的美國教授李達三(Jack Deeney)應我的邀請來北京講學,他在生活安排上沒有任何要求,惟一的希望是會見錢鐘書教授。我覺得情不可卻,但當時外面盛傳錢先生健康情況欠佳,已遵醫囑謝客。躊躇再三,我終于又給錢先生撥了電話,不料他一口就答應了。
我們按約定的時間登門拜訪,同時,我早就聽說錢先生不愛讓人照相,我們見到過的只是一兩張“標準像”,便突發奇想,何不趁此機會給他照幾張相。于是,我帶著相機請學院一個會照相的男生陪同前往,悄悄地拍幾張生活照。那一天,看到錢老精神煥發,毫無病容,我感到十分欣慰。他一會兒坐下,一會兒站起來,一面在書房兼會客室內走動,一面滔滔不絕,談的倒都是關乎比較文學的學術問題,也回答了李達三教授提出的一些問題,不時還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來指出有關的段落。我的學生不負所托,果真不聲不響地照完了一卷膠卷。
膠卷洗了出來,有幾張相當傳神,我可不敢給錢先生送去。幾個月后,又有錢先生健康狀況惡化的小道新聞。有一天,我去英國駐北京大使館參加英國文化協會舉辦的一次晚會,巧遇錢先生的愛女錢瑗,她當時在北京師范大學外語系當教授。我馬上就向她探問令尊的近況,她說確實越來越不好,閉門謝客,我當然感到關切。后來,我又說起上次陪外賓探訪曾照了些相片,恐怕錢老不會要,錢瑗說:“他不要我要。”后來,我從那些相片中選了十幾張比較好的給她寄去。
晚會快散的時候,我問錢瑗她是怎么來的,她說是搭的公車。我說我是坐學院派的車子來的,我可以先送她回去,順便看望一下錢老再回去,她說恐怕他已經睡覺了。車到錢府,我跟她一道上樓,錢老還沒有睡覺,神采奕奕,一面拉我坐下,一面打開他那獨一無二的話匣子,一講就是個把小時,我很高興那些小道消息不免言過其實。人事無常,怎么也沒料到那竟是我和錢鐘書先生的最后一面。
那年歲末,我應邀到劍橋大學訪問一年,次年回國以后忙于教學工作,同時再次聽到錢老因健康欠佳閉門謝客的傳聞,雖然十分惦念,一時也無意登門探訪了。后來我又客寓美國多年,不時從友人處聽到錢老因病住院的消息。1998年秋,我從客中應邀到北京一所外語學院講學,曾打電話給楊絳老師,請她代我向常年住院的錢老致意。同時,在散失多年的舊物中,我居然找到幾張十幾年前給錢老拍的照片,如獲至寶。他的音容笑貌,瀟灑自如,詼諧宜人,鮮活如在眼前。
錢鐘書先生走了,連骨灰也不讓保存,他對人生這座“圍城”的一切看得真透。一位友人悼念他的文章以兩句杜詩為題:《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正如汪曾祺所說,詩人從來都是寂寞的。不知為什么,我也覺得錢鐘書身前就是很寂寞的,和那位千百年前哀嘆“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詩人一樣。
(選自《文匯讀書周報》2005年7月1日/安承東 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