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月11日,胡錦濤在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第五次全體會議發表重要講話之際,新華社正式發布了蘇州市副市長姜人杰因涉嫌嚴重違紀違法被革職的消息。姜人杰涉嫌貪污金額約在9000萬元到1.4億元之間,家中地板下搜出的百元面額的贓款據說有23公斤。如果這個數字最后確定屬實的話,將是中國迄今為止最大一起貪污案。
掌握資本的不法商賈與掌握權力的貪婪政客,左右暗合,上下騰挪,這種權力與資本間轉換的通道,是轉型期中國大背景下,常常以“合法”的形式出現。如在姜人杰案中,通過“拍賣”這種合法的通道,姜人杰最終實現了權力的變現。
擺在決策層面前的是一道難題,僅僅依靠“自律”和缺乏更深刻的制度基礎上的“他律”,難以抵御巨大的尋租空間所散發出的致命誘惑,即使是在“百官共廉”的蘇州。
權力之路
1月7日,深冬的蘇州。
這一天,蘇州市人大以最簡單的語句對外宣布了一條消息:蘇州市副市長姜人杰因涉嫌嚴重違紀違法,被蘇州市第十三屆人大常委會第十四次會議依法罷免了人大代表資格,并被免去蘇州市副市長職務。
而這一天,距當初姜人杰“雙規”之日,已近半年。消息雖然姍姍來遲,但也讓人浮想聯翩。這日,在蘇州這個以評彈著稱的古城,姜人杰其人其事,正在以一種“傳奇”的形式在民間流傳,也許這些“局外人”的街談巷議遠非真相。
權威人士透露,姜人杰主要涉嫌“違規發包工程并從中受賄、違規批地并從中漁利、挪用資金并助子牟利”。
姜人杰在蘇州市政府的分工中,主管城市規劃、建設、管理、交通、市政公用、郵政、電信、園林和綠化、房管、房改、房地產開發、防震抗災、人防工作等13個大類。之前還兼任第二十八屆世界遺產大會(以下簡稱“世遺會”)常務副總指揮和蘇州城市建設投資發展有限公司(以下簡稱“蘇州城投”)董事長。
姜人杰出生于1948年12月,籍貫為湖北大冶,1964年在吳江縣廟港公社紅心大隊插隊務農。隨后擔任吳江縣廟港公社紅衛中學教師,文化站干部,公社黨委宣傳干事。
20世紀80年代初,當他還是蘇州吳江縣廟港文化站一個普通干部的時候,姜人杰曾兩次接待費孝通,深得費賞識。1982年,34歲的姜人杰在費孝通推薦下,以第一名的成績被選派到南京大學經濟管理干部專修班學習。畢業后,費孝通還征求當地政府意見,表示如果沒有合適的位子,他就要留姜人杰在自己身邊。
1984年,姜回到吳江,開始擔任了上海縫紉機三廠吳江分廠的廠長、黨委書記。隨后在1987年開始擔任蘇州市外經委副主任、蘇州市外事辦公室主任、蘇州市政府副秘書長、蘇州市外經委主任。任外經委主任期間,姜還兼任蘇州進出口(集團)有限公司董事長。
在姜人杰擔任副市長主抓城建和交通期間,外界對他的評價褒貶不一。褒的是蘇州的城市形象和交通設施的發展,包括城區環境整治在這幾年的變化有目共睹,“姜副市長任期內是蘇州重要的發展時期”,一位人士并不諱言姜人杰的成績。
蘇州近年來,不僅以經濟飛速發展所聞名,而且更以“百官共廉”而成為全國學習的典型。談起姜人杰,蘇州市政府的一位官員很遺憾地說,“本來蘇州已經將近二十年都沒有出現大的官員腐敗事件了!”
這位官員透露,姜在接受調查期間,市里領導在談話中曾經表示,“姜人杰出的事情是他自己的事情,和他分管的單位無關。”
土地變更后的“市場運作”
即使在姜被“雙規”期間,多數官員并不諱言姜的功績,蘇州城市建設的發展和城市面貌、包括城區環境整治在這幾年的變化有目共睹。但他們也認為,“姜人杰出事是遲早的問題”。
“城建和交通像兩個黑洞,多少官員被吸了進去!”蘇州市一位退休的人大秘書長感嘆道,“他擁有了太多、太集中的行政權力,把自己置于一個高風險的黑洞口。”姜人杰就任蘇州市副市長的三年,也是蘇州市固定資產投資和城市建設高速發展的三年。2002年,蘇州市固定資產投資超過1000億元,進入全國前列;2003年達到1409億元,僅次于北京和上海,占了江蘇省的近三分之一。其中,城建投資從2002年開始就超過100億元。
隨著蘇州城市建設和古城大規模改造的加速,住房需求新的增長已箭在弦上,蘇州房地產開發熱亦達到了一個高潮。蘇州房價逐年上漲:2001年平均值還是1700元/平方米,到了2003年,市區房價已達到3700元/平方米,2004年更漲至近7000元/平方米。地產商在利益驅動下紛紛涌進這個高利潤的行業,在加劇對商業開發用地爭奪的同時,也擴大了對這些土地的需求。
蘇州之前招商引資大部分土地是以工業用地的名義批出的。而現在,伴隨著房地產的發展,當初批出的大段地塊成了建設商品房的上佳地段。于是很多人想轉變土地用途,將工業用地變更為商業用地,而直接有權批準的人就是姜人杰。
蘇州市一位官員分析說,這為姜人杰的權力尋租提供了空間。通常的做法是:某開發商先看好地皮,這些地皮通常是原來的農業用地或者工業用地,接下來最關鍵——“搞定”能轉變土地性質的“一支筆”姜人杰,由政府出面收回土地,給土地原使用者一定補償,然后將這些土地的性質轉變為商業、金融、房地產開發用地。
有消息說,姜人杰為兩個重要的商家朋友批了字,從中獲利數千萬元。在近年來我國加強宏觀調控收緊土地政策的形勢下,姜人杰也就成為繼江蘇鐵本項目之后、土地違法案件的又一個典型。
據查證,兩塊地中有一塊是蘇州工業園區規劃中輕軌線路旁的一塊工業用地,這塊地原屬另一家公司,后被鼎立物產有限公司相中,于是就找到了姜人杰。姜利用手中權力,把這塊工業用地變成商業和房地產開發用地,并將這塊地交給姜荑的拍賣公司進行拍賣。
知情人士告訴記者,從姜人杰案可以發現,違法的路徑已經從以前的“受賄”轉向更為高明的“市場運作”。他分析說,“貪污”顯然風險最大;“受賄”相對隱蔽些,不過一旦查起來,數額巨大、不明來源的資產也很難自圓其說;而“市場運作”則為權力變現穿上了一件合法的外衣。
在土地性質變更上,姜人杰就采取了“市場運作”方式。蘇州市發改委的這位官員說,這些已被改變性質的土地,一部分拿出來公開拍賣,由姜人杰事先與開發商商量好,以約定的低價拍賣成交,雙方再從所得利潤中分成。
而在此其中,福海拍賣行正是“掮客”。
福海拍賣行
提到福海公司,不得不提到姜人杰的兒子——姜荑。
1979年出生的姜荑,2001年從南京大學管理系畢業后,先后擔任歐萊雅(中國)銷售部銷售主任、蘇州協安貿易公司業務經理。雖然工作時間不是很久,但姜荑在蘇州城內已經頗為人知:“體型較胖,為人張揚,經常開著一輛寶馬車,很是風光。”
福海拍賣行有限公司2002年10月10日經蘇州市園區工商局批準成立,主營“各種有形物品及無形資產的拍賣”,成立時的注冊資金為500萬元,出資人為自然人龔薇和史建官,出資額均為250萬元。
史建官,1959年生,在成立該公司前為蘇州市住房置業擔保有限公司業務經理,這家公司是蘇州城投公司的控股子公司。史的妻子告訴記者,史建官前段時間因為膽囊炎開刀,很長時間都呆在家里,對公司的情況并不是很清楚。
從表面上看,姜荑除之前曾被聘任為福海拍賣行總經理之外,與該公司再無更多聯系。但知情人士透露,出資人之一的龔薇是姜荑的妻子,也是大學同學。
有證據顯示,福海公司成立之初,姜人杰從自己主管的資金中挪用了1000萬元,其中,500萬元用作福海公司的注冊資金,另外500萬元則是啟動和發展資金。
在姜人杰的不斷“關照”之下,福海公司的業務取得了飛速發展,但這筆1000萬元的原始資金始終未被歸還。
去年春節前后,江蘇省紀委開始派人調查姜人杰一事。蘇州市政府辦公室一位退休干部告訴記者,省紀委來調查之后,市里有關領導曾找姜人杰談過兩次話,表示如果姜及時把這筆錢補上,可以淡化處理,如自動辭去副市長職位,到下面公司任職等。
其實早在2003年五六月份,時任蘇州市委書記王珉已就姜荑拍賣行的事情警告過姜人杰。然而,姜人杰并沒有就此收手,反而著手將家中的資金轉移到香港。此時,姜人杰已經處于有關方面的監視之下。轉移資金的行動剛一展開,即被發現。
拍賣:權力變現的路徑
拍賣行業主要是靠收取中介費盈利,中介費一般是按照拍賣成交價格的一定比例收取。這就意味著,能否拿到足夠好的拍賣資源關系到拍賣行的生存發展。
從業務記錄上可以發現,福海拍賣行所進行的拍賣主要為三類:房產、土地和改制企業的股權及生產設備。
“這些都是優質的拍賣資源。”蘇州一家拍賣行的負責人不無感慨地說,蘇州這幾年發展迅速,而伴隨著蘇州城市建設和古城改造的加速,需要公開拍賣的新建房產和土地數量也迅速增長,誰能拿到這些物品的拍賣權,就可以旱澇保收。
知情人士分析說,姜荑選擇進入拍賣這個行業,原因是可以一方面借助于姜人杰主管城建與房地產之機,可以拿到足夠多的高質量拍賣資源,而另外一方面是因為這個行業操作非常隱秘,“畢竟只是中介,既不買也不賣,看起來非常合法,很難出問題”。
被注銷前的福海拍賣行是蘇州經營公物拍賣業務的僅有兩家公司之一,另一家為蘇州市國有資產管理局成立的蘇州市拍賣行。2003年2月,蘇州貿易局發布《關于同意福海拍賣行有限公司增加公物拍賣經營的批復》蘇貿消費[2003]02號的文件,批準福海拍賣行經營公物拍賣業務。公物拍賣除了外界熟知的罰沒物品、贓物、法定抵押品外,還包括宣布破產企業需要拍賣的財產和國有資產管理部門委托處理的動產和不動產。
但是,知情人士表示,這項批復明顯是違規的。根據2001年江蘇省經貿委的《關于加強我省拍賣業管理的通知》(蘇經貿貿易[2001]1250號)文件的規定,“申請指定公物拍賣的企業,必須是運營兩年以上,經營規模和經濟效益在同行業名列前茅的公司制企業”。
而福海拍賣行在2003年2月獲得公物拍賣經營許可時,距2002年10月成立時,不到半年時間。
這份“公物拍賣”的許可似乎可以輕易形成一個順滑的過程:權力從姜人杰處出發,通過拍賣這條途徑,最終變現。
福海拍賣行所進行的業務,基本囊括了蘇州所有新開商鋪以及除蘇州市土地儲備中心外的所有土地和關破企業的土地拍賣。
福海拍賣行成立一年多以來飛速發展,據其網站自述,“成立一年來,拍賣成交額累計即達到8.1億元”,而他們在工商登記上記載的從業人員僅為8人。
由于基本上壟斷了蘇州的拍賣市場,福海的收費標準遠比其他拍賣行高,“蘇州現在的拍賣公司有十多家,競爭很激烈,我們的中介費一般在3%左右,而福海要達到5%”。
根據2004年3月的財務報表,福海拍賣行貨幣資金余額為4140萬元,存款總額為3953萬元,而在應收賬款一欄中,蘇州市政綜合開發有限公司(應收2155萬元)、蘇州市公積金管理中心(應收500萬元)、吳縣東渚道渣礦(應收800萬元)赫然在列。
“百官共廉”后的制度危機
在姜人杰未出事之前,蘇州市一直是防腐的典范。“在人均GDP已突破5700美元的蘇州,20多年來未出現腐敗問題”。2003年11月,蘇州市自豪地向媒體宣傳這一“百官共廉”的可喜現象。
蘇州市委副書記、紀委書記沈榮法在介紹經驗時表示,蘇州的成功,是因為抓住了產生腐敗的根本原因,并建立了一系列廉政制度。其中包括:橫向分權,即削減個人權力,進行制約和分解;縱向斷層,即把原來有可能一個人控制的操作,變成陽光下的程序、制度運行;建立“體系防腐”,防止公權變私權。
對這一蘇州經驗,有人相信有人懷疑。盡管如此,在頻繁發生高官被“雙規”、反腐到了關鍵時刻的2003年,蘇州市適時發出的聲音還是增強了人們反腐的信心和決心。
不過,這一套防腐體系沒能遏制住姜人杰。
姜人杰不僅集13個分管領域的公共權力于一身,甚至形成了一個以他為核心的利益集團。在姜人杰事發后,城建、交通、市政公用等部門的一些官員紛紛被“找去談話”或被撤換,曾向姜人杰通風報信的官員則被立案調查,隨姜案一并處理。
對此,有學者分析說,因為這一防腐體系對蘇州市級領導的監督,仍然以領導干部以身作則為主,而在目前情況下,依靠官員“自律”是不現實的。
蘇州“體系防腐”也創造了一些先進經驗,并得到各地的認可和借鑒。去年下半年,蘇州市試行“廉政公積金”制度,從利益機制出發倡廉、助廉。支持這個做法的上海交通大學教授胡偉認為,這是某種形式的“高薪養廉”。“高薪未必能養廉,但低薪一定不能養廉”。胡偉表示,這種“利益驅動式”的廉政建設更帶根本性。
“腐敗的產生,一方面是權力過于集中;但更大層面上是因為監督機制的缺失。領導周圍的人掌握著大量信息,但往往沒有足夠的權力去監督;而像中紀委,雖然有足夠權力,但常常因為掌握的信息不夠而沒有辦法實現這種監督。”行政學專家毛壽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