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把孩子從負螺旋狀態解放出來
1.帶著一個謎出發
北京市打算在2003年教師節向全市推介一位模范特級教師,北京市委教育工委邀請我采寫。那時我想,北京市有14萬中小學教師,200萬中小學生,還有10萬大學教師和100多萬大學生,是中國師生最多的城市,要向全市推介一位特級教師,這是個怎樣的教師呢,總不尋常吧!我想寫“中國亟須變教育”蓄日已久,便答應先去訪問。
這是2003年春。出發那天,北京市委教育工委的馮剛處長開著車把我接去石景山訪問,我是帶著感激也帶著一個謎出發的。
因這邀請包含著一種信任,焉能不感激!說帶著一個“謎”,則因為北京最富盛名的中學是北京四中和實驗中學等,為什么北京市要推介的模范教師不在四中,卻在石景山?我想,事情出人預料,必有非常之事和非常之人。
小車從一座紅屋頂的“太陽島賓館”處轉彎,前行不久就來到了石景山區委教育工委所在的大院。
我開始接觸這個“世界”,首次接觸的是一個座談會,我們到那兒時,那兒的人們都已經坐好了。“這就是王能智老師。”有人向我介紹。
王能智坐在我對面,他就是北京市將向全社會推介的特級教師。他是北京市教育學院石景山分院的地理教研員,一個從青年時就教地理的老教師……為什么是一個地理教師?我心中的謎又添一層。
這好像是個司空見慣的座談會,大家圍著一個橢圓形的大桌子。我一時還分不清誰是誰。王能智也發了言,由于他“著名的謙虛”,我不可能從他的發言中聽出多少東西。
王能智所在學院的院長叫張逸民,我注意到了他的發言特別開闊……我還注意到他的發言始終流淌著一種感情,然后我知道他快退休了,那是一種感到還有好多事沒做就要回家了的放不下的牽掛……這感情中有一種憂傷,人在憂傷的時刻往往更能窺見真實和說出真實。我不想立刻就進入對王能智的采訪,會后先訪問了張逸民。
2.自信心和成功感比知識更重要
這是一個陽光和煦的下午。
我坐在張逸民院長的辦公室里與他交談,我們的交談始于我請他談談他的“新西蘭觀感”。2003年2月張逸民訪問新西蘭,那是北京市教育學院組織的一次考察訪問,全團18人,他是副團長。
新西蘭某校的一堂課,讓出訪的中國教師很驚訝。
“你想想,他們五年級的一堂課,老師出了這樣一道題:每個籃子里有24塊蛋糕,6個籃子里共有多少塊蛋糕?”說這話的是張逸民院長。
他說新西蘭五年級的學生用各種方式踴躍回答,很有成功感!可是,這不是我們二年級的課嗎?
由此可見,新西蘭五年級的那個“蛋糕題”同我們五年級孩子承受的學習重量,形成多么強烈的對照。
張院長說,我們在新西蘭考察三周多的時間,有一點已經不必懷疑,就是他們小學五年級那個“蛋糕題”,并沒有妨礙他們的學生最后成為世界上受歡迎的學生,高質量的學生。
這樣,我們就不能不想想,我們的基礎教育,是否有必要讓我們的學生承受那么大的重量,這結果是什么呢?
張院長說:“有一句話,我并不想說,但我們在新西蘭感受到了,我們在海灘上就說過,說我們在干什么呢?我們是在辛辛苦苦、認認真真地制造大量厭學的學生,大量在高難度的壓力下,自信心起不來的學生。”
張院長說:“每個孩子經歷的一次次受挫和失敗,都是很痛苦的。這些痛苦甚至會成為伴隨他們一生的陰影,影響到成年的生活。”
在張院長的講述中,我注意到他多次感慨地強烈地使用一個詞“陽光燦爛”。他一再說:“在新西蘭,無論是在學校還是公園,到處看到他們的孩子陽光燦爛!”
他還說:“他們的學生特愛學。我們的學生是在各種壓力下被迫學。我們的老師付出很多,學生付出很多,家長付出很多,我們應該特棒才對。可是不是。為什么呢?”
我想我已經看到了:對于成長中的孩子,如何保證他獲得自信心和成功感,比他獲得多少知識重要!
這是個春天的下午,京西的太陽已經從屋外斜照進來。接下來我說到,中國中學生參加國際奧林匹克數學、物理等項競賽屢屢獲得最多金牌。他說:“是的,從前我也一直以此作為我們基礎教育很棒的一個證據,引為驕傲。”
我說:“現在我也看到了,這與我們從小學到中學的課程學得深,歐美學生學得淺有關系。”
他說:“如果有人組織小學生國際奧林匹克數學競賽,中國兒童恐怕要囊括所有的獎牌。可是,包括這些最拔尖的中國孩子在內,在他們成年后,為什么還沒有產生一個獲諾貝爾獎的呢?”
3.你可知何謂“正螺旋狀態”
我想起一個問題:我們的教育也曾培養了不少充滿自信、非常好學,而且終于相當杰出的人才。這些學業優異者、成功者,在我們的傳統教育下是如何冒出來的呢?
我的提問引起了張院長對自己學生時代的回顧。他說我算不上人才,也算不上成功者,但我從中學以后就是成績非常好的學生,我的進步得益于遇到一位好老師。
老師叫潘翔久,是語文老師,文學功底深厚,書畫都非常好,講課特棒。我至今記得他講蘇東坡的一首《浣溪沙》,說著說著就在黑板上畫出了小橋、流水、白馬、行云……就一根粉筆,線條非常洗練,形象優美、傳神,我們很快都進入了那意境,不知不覺就下課了,我們都感到沒聽夠。下課就鉆到蘇東坡那些詞句里去體會,感到中國古代詩詞真是美極了,那不僅僅是語文,我們體會到了境界和情操。
那是1956年,我讀初二,我父親被調去建設官廳水庫,我們家搬到水庫工地。這年暑假,我回家,看官廳水庫雄偉的大壩,紅旗招展,看長城烽火臺,看閘水時小河里魚兒撲通撲通地跳……回來我寫了一篇散文,那是暑假作業。潘老師看了后寫了一段批語,我至今記得他寫道:
本文語言優美,情感真摯,層次分明,有條不紊。初中生能寫此文,殊屬不易。
就這么些字,我當時很激動,因為這是潘老師寫的,我們對潘老師都非常崇拜。更大的鼓勵還是幾天后,我們同住一個樓的高三的學生告訴我,潘老師把你的作文給我們看了,要我們向你學習呢!
我當時受到的那種鼓勵,不是幾句話能說清的。那以后,我每天去圖書館借書看,《水滸傳》《三國演義》《西游記》,還有各國的一些小說,包括民間故事,我都是那幾年看的。都說“刻苦讀書”,我那時一點苦的感覺都沒有,讀什么學什么,都其樂無窮。
張院長說,現在學生的壓力,說到底是考試的壓力,因為它決定著你未來能踏上哪一級臺階。我回想,我那時特別愿意考試,一考就能考好,一好就受表揚,就有成功感。一次次強化成功感,一次次成功又強化了自信心,這樣,這個學生就進入了一個學習的“正螺旋狀態”。這就是上升的狀態;就步入成功的軌道。
反之,一個學生遇到困難和挫折,不被理解,遭到嘲笑和批評,如果一次又一次地經歷挫折,遭受批評,對自信心、對學習興趣都是打擊。一次次打擊,就必然造成厭學,必然沒有自信,就步入了一個“負螺旋狀態”,這就是下降的狀態,就會產生失敗的學生。
張院長說,我們在新西蘭,到處看到他們的中小學老師和顏悅色,總把鼓勵的語言掛在嘴上。大學教授則常常是在與學生“商量”中教學。他們的舉止言談很自然地體現在他們的職業行為中,這就是教育的境界了。
4.我與孩子
我也是個父親,每想到自己曾給孩子造成的損失,都非常愧疚。因為有些損失是自己“覺悟”后無法再彌補給孩子的。現在我也把自己和孩子的一段經歷寫出來,如能對更多的年輕父母日后不重犯我的錯誤有點借鑒價值,也算是有點益處吧。
和許多父母一樣,我們也“望子成龍”。在他還只會哭的時代,我的月薪不到100元,但我們買了一臺700元的SONY收錄機,注重用音樂去開發他的腦海。
五歲半孩子在幼兒園讀完“中班”,我們沒讓他上“大班”,找熟人“走后門”,讓孩子進了縣城最好的一所小學讀一年級。
第一個學期下來,孩子《語文》《數學》的期末考試都得了100分。我們覺得:行!第二個學期有問題了。孩子有點落后,作業經常被罰,錯一個字罰寫30遍,30個同樣的字,29個對了,有一個字漏了一點,再罰50遍……痛苦的童年開始了,經常承受被罰到深夜十一二點。我們知道孩子的腦子關閉了,他已經是在機械地動作,這有什么意義?
我們也單獨跟老師交換過意見,老師說“意義在于培養他要認真”,錯一個點就是錯,將來考試就上不去,現在不讓他養成認真的習慣就不行。
好吧,我們配合培養他“認真”。但孩子被罰50遍,漏筆畫的地方更多了,不得不由我們認真地來給孩子檢查作業,以免他再次被罰。
老師又反映他上課打瞌睡,反映他動作總是比別人慢,就連下課放學了,把筆收進筆盒、把課本放進書包這些動作都比別人慢。考試答不完,也不知他磨蹭什么。到了二年級,毛病更多了,經常被罰掃地。
那時我到北京上學,其間回家一趟,妻對我說,老師說他不傻,要是傻我們就由他去了。有的題目比較難的,別人不會,他會,這哪是傻呢?他就是上課愛說話,要么走神,作業不該錯的地方老出錯……你知道老師現在怎么罰他嗎?讓他上課站在教室最后,面對著墻壁聽課。
我說,那還怎么聽課?
妻說,老師說那叫面壁,看你還跟誰說話。
妻又說,你平時也沒時間教育兒子,我什么話都對他說了,你跟他說說吧!
那天黃昏,我去學校接兒子。學校已經放學,他的班上塵土飛揚,幾個學生正在掃地,我看到了兒子,問:今天是輪到你掃地,還是被罰?
他說,他沒被罰掃地,也沒輪到他掃地。
我說,那你為什么還不回家,在這里吃灰塵。
他說,黑板上的作業他還沒抄完。
我說,其他同學都走了,你怎么還沒抄完?
掃地的同學告訴我,說他上課的時候被老師罰面壁,其他同學上課時就把作業抄完了,他只能下課抄。
我用自行車把兒子帶回家,當晚跟他說了許多話,包括說我小時候,為了看“小人書”,一分錢一分錢地攢,攢夠了就去買“小人書”,用了很多年才把《三國演義》《水滸傳》《岳飛傳》等連環畫基本看完。后來“文革”,我的100多本“小人書”都被燒了。再后來,你剛出生,我就把這些連環畫又都買齊了,本指望你完成功課后就可以補充這些對你將來非常有用的知識。到今天,你摸過這些書嗎?我現在已不指望你讀它了,你就把課本上的知識管好,還不行嗎?
現在看來,我在兒子剛剛出生就為他準備好了許多“小人書”,也是我犯的一個錯誤。我自己少年時一點一點地把零錢積起來去買書,“連環畫”好比“連續劇”,是有懸念、有巨大吸引力的,我看完一本,沒了,就想聽“下回分解”,于是就有很大的興趣去尋找。再得到一本新的,那閱讀真的是“如饑似渴”,這整個過程是去獲取見識、了解未知的過程。可是,我把一切都給孩子準備好了,就消滅了他去獲取的興趣。
類似的例子還見于一位女教師給我講的一個故事:有位初一女生自己積錢想買一部《哈里波特》,快積夠了,碰到了她的生日,母親把《哈里波特》買回來了,作為送給她的生日禮物。沒想到女兒頓時眼淚掉下來,不是感動,而是說:“沒勁透了!”從此拒絕看《哈里波特》。
別人聽了都說,你看你,自己沒花錢,又得到了你想要的《哈里波特》,這多合適呀!可是孩子不是這么想的,這個世界能給與她發揮一點主動性的空間已經微乎其微,好不容易有一本自己想要的書,她想通過自己的努力去獲得,為此已準備了很久,就要成功了,突然母親消滅了她的愿望。
再說我的兒子讀到三年級,成績是班上中下水平。他雖然各科成績都沒有不及格,可以升四年級,但我們意識到不能讓他接著讀四年級了,只好選擇讓他再讀一年三年級。又考慮到不能在原校重讀,于是再找關系,把他轉到了離家較近的另一所小學重讀三年級。
我們鼓勵他:沒關系,充滿信心,從頭再來!’
但不久,我們發現,過去的經歷對他的影響是很深的。他自己從未說過不想讀書,但重讀他讀過的課本,在他心靈的深處引不起熱情和興趣,“厭學”是在他的精神深處被“培養”成熟了。重讀,他也只是中等水平。
這是他的童年。
“文革”十年最大的損失恐怕是教育的損失。“文革”后,千千萬萬的家長對子女教育的重視是空前的,數不清的爺爺奶奶也在燈下盯著小孫子讀書。老師辛辛苦苦,家長辛辛苦苦,孩子呢?有人問:當今中國社會最辛苦的是誰?
都說:我們的孩子。
不是嗎?每天清晨,匆匆忙忙騎著自行車沖出院子趕去上學……晚上家長在看電視,孩子在燈下緊張地做作業……大家都非常辛苦,非常用心,可我們的教育方式,老師和家長配合著,在辛辛苦苦、兢兢業業地構成對孩子成長的壓迫和摧殘。
1992年,我調進北京,第二年全家遷到了北京。我向我并不認識的海淀區育英中學校長求助,感謝她接收了我的孩子進入育英中學。初中三年,孩子還當了三年班長。但在初三,我的孩子在中考模擬考試時,成績落到班上后五名,遠落在海淀歷年的中考錄取分數線之下,在短時間里他還能出現躍升幾十分的奇跡嗎?如果不能,他將是進不了高中了。怎么辦?
我與他去散步,在大草坪上走了不知多少圈,那時我除了鼓勵他,還能做什么?我怎樣能讓他有信心呢?我沒招了,給他講打仗,我說毛主席說,戰爭的首要任務是保存自己。人生在最艱難的時候,就不要考慮能有多高的成績了,但可以考慮下限,下限就是“名落孫山”那個孫山。孫山是考取的最后一名,你的目標就是那最后一名,能考個全北京市夠上高中的那最后一名就是你的勝利,真正的勝利!
我說這看起來像個驚險動作,能做到這個驚險動作,也是很鼓舞人心、值得一拼的。考上了就贏得未來高中的三年時間,然后再爭取,你看行嗎?兒子說:“爸,我會!”這一年,他15歲了。
● 相關思索
成長的狀態
這個春天,我獲得一個印象深刻的“正螺旋”和“負螺旋”概念,這使我對自己的錯誤有一個更清晰的認識,所以想寫出來和大家共鑒。
假如孩子已處在“負螺旋狀態”,請立刻停止對孩子的批評、挖苦和苛責,否則無異于迫害!否則,不論你多么愛孩子,都換不來孩子的“覺悟”,因為你自己就在誤區。
因為此時繼續給孩子加壓,就是往“負螺旋”方向使勁,把孩子往向下的方向推,那就是在制造失敗。這時需要立刻著手尋找往“正螺旋”方向推助的用力點。
我想,了解了“正負螺旋”兩種狀態,還該牢牢記住,“自信心”和“成功感”是促成孩子進入正螺旋狀態必不可少的兩樣東西。
“自信心”很難通過高高在上的表揚使孩子獲得。如果孩子處于負螺旋狀態,就好比掉在一個坑里,他已經非常困難了,你站在坑上表揚他是沒有用的。你也要跳到坑里去,就是說要去學會理解他的困難和痛苦,要找到和他的“共同體驗”和“共同語言”,才可能找到幫助他的有效辦法,否則他就很難上來。
“成功感”更是孩子自身的體驗,沒人能代替他體驗,但可以為他創造條件去獲得成功的體驗。總拿高標準去要求他,他達不到就沒有成功感可言。你降低難度,他達到了,成功的體驗就在他身心產生。不要說低難度沒用,請記住新西蘭五年級那個“蛋糕題”并沒有妨礙他們成為世界一流的學生。這里面其實是有哲學的,不僅僅是對待成長中的孩子,我們曾經用“共產主義”的高標準來要求一個生產力水平尚低的社會群體,其結果是付出代價的。
成功的體驗不一定只在讀書。我記起我的孩子在初一的寒假提出要獨自回故鄉看外公外婆,我們支持了他。他一個人行程數千里在某個清晨去敲外婆的門,讓外婆猛一個驚喜,孩子獲得了一次非常快樂的成功體驗。
沒有成功感,就沒有自信心。深刻的成功感,即使在孩子遭遇失敗時也會對孩子以持續的支持,這比你的表揚更可靠。所以“成功感”是“自信心”的基礎。在“自信心”和“成功感”下面更深一層,還有一個要素叫“求知欲”。每個孩子天生就有求知欲,失去自信心和成功感,就會損害到“求知欲”,這就損害到深層。“求知欲”受損的表現就是“厭學”。
我們說“基礎教育”,如何維護每個孩子都有的“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求知欲,確保孩子嘗試到成功的樂趣,并由此建立自信,是他將來會隨著年齡增長去不斷探索無窮知識的蓬勃動力,這是真正的基礎。
換句話說,真正的基礎是人本身的求知欲望,以及興致勃勃地去探索、去獲取成功的不可阻擋的自信心,而不是客觀的知識。因此,時刻注意保護和培養孩子成長中的求知欲、成功感和自信心,是教育至高無上的任務。人生的求知欲是本,知識為末。傷害了學習的欲望,造成厭學,便是舍本逐末,以末害本。
所以,關注孩子處于哪種狀態比盯“成績”重要。當孩子厭學就是處于負螺旋狀態,那就不只是成績處于下降趨勢,而是日子雖在延伸,人生卻困在歲月中沒有成長。若不發生逆轉,就會真正“沒戲”。你的努力就是要全力以赴幫助他走出“負螺旋”。進入正螺旋狀態,那就是上升的趨勢,成長的狀態,他就會自己向著天空、向著陽光枝繁葉茂地成長。
第二章
初三的壓力比高三更大
1.壓力,壓力,還是壓力
訪問了張逸民院長后,我去訪問了京源學校。
它坐落在石景山魯谷開發區,是王能智老師的“實驗田”之一。這是一所集嬰幼園、小學、初中和高中于一體的寄宿學校,1996年建立。
當年開學不久,有學生跳起來在嶄新的白墻上踩了一個鞋印,校長和書記作出一個決定:全校學生排隊去參觀那個“鞋印”。
接著有家長來信說,學校的任務是讓孩子學習好,你們組織參觀那個鞋印也就行了,還組織討論,那不是占了學生的時間嗎?家長問:“你們是學校還是黨校?”
學校讓學生每個星期一作大掃除,有的學生弄臟了衣裳,鞋也濕了。又有家長寫信來問:“孩子在你們學校,是學生還是清潔工。”
學校開展“雙語教學”,就是也用英語講課,有家長寫信來說:不要這么教,因為用英語講不如用漢語講得透徹,這么講將來是會影響高考的。
在京源學校,我認識的第一人就是在前面那個座談會上已經見到的曹彥彥。某天上午,在她的辦公室,我們再次見面。
下課鈴聲一響,她的辦公室就來了許多學生,總圍在她那臺電腦旁……這時刻她的辦公室實在不像個副校長辦公室。曹彥彥并不在意,好像早就習慣了。
她對我說,家長們參與意識都很強,對我們的教學一舉一動監督得很厲害。孩子還在一年級,家長都高瞻遠矚看到了高考。每個家長都關心孩子當前的考分,我們每個學期結束也發分數條,好像教育最后就體現在分數條最后一欄的總分上。
“你們學校有厭學的孩子嗎?”我問。“有。壓力對學生、老師都普遍存在。”“你是說壓力與厭學有關?”“這好像單單是我們教育領域的問題。家長下崗,鄰居某個大學畢業生找不到工作,都會讓初中生感到壓力。壓力對學生好像無孔不入,單靠我們想改變,很難很難。”
曹彥彥還說,有位母親講,當你聽說清華、北大的學生還沒畢業,人家就訂了;從一般的大學畢業,到人才市場還沒開口,人家一個牌子立那里,叫你“免談”。你啥感覺?現在你不使勁督促孩子,他還小,知道什么?等知道就晚了。不是說“少小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嗎?家長們感到督促孩子不夠,就督促學校。
上課鈴聲響了,學生們又潮水般地退走了……,望著靜下來的辦公室,我說,我想接觸你們的初中生。
她說,好呀!
2.考砸了為什么不回家
學生的壓力,最集中地體現在初三和高三。
在描述具體的學生之前,我想有必要先了解他們的學業背景。
我國實行的是九年制義務教育,方針是要力爭讓學生至少讀到初三。如果考不上高中,初三就是孩子一生中重大的分界線。初三畢業能不能考上一個“好高中”,又是孩子和家長們力爭的“制高點”。
發達國家實行的基本上是12年義務教育。為了讓我國學生在九年義務教育中多學到知識,我國從小學到初中階段都增加了學習內容。有句話說:“我們是用9年對付發達國家的12年。”這樣,我國初中生的學習任務就比發達國家的同齡孩子重。
壓力不僅僅來自學習任務。2002年,我國共有初中6.56萬所,初中教師346.77萬人.在校生6687.43萬人,初中畢業生升學率是58.3%,這意味著有41.7%的初中畢業生被淘汰。一個孩子要是沒讀到高中,哪個家長不操心呢?
由于他們還只有十四五歲,由于初三是孩子第一次面對自己人生的挑戰,他們承受的壓力比高三的孩子更大。
有位女孩在一次模擬考試成績出來后,因成績掉下來一大截,到晚上9點了還沒回家。家長在晚上7點找到學校,找到老師,老師說早放學了,沒留下任何學生。一問模擬成績,知道不好。那么女兒到哪兒去了呢?
老師、家長都打電話問平常跟她要好的同學。
回答都說:“沒看見。”
同學也緊張了,幫助往所有同學家中掛電話。
都說沒看見。大家都緊張了。
家長發動親朋好友開著車滿京城找,見到網吧游樂場所都不放過。仍然沒有。
做父親的決定報派出所。在派出所,父親的手機響了,接聽,沒聲,問:“誰呀,有消息嗎?”“爸,是我。”女兒的聲音。“你沒事吧?”“還活著。”“你上哪兒去了?”“跟同學聊天。”“瞎說,你的同學我們全問過了。”“跟小學同學聊天。”“小學同學?”父親很困惑,“誰呀?”女兒說了個名字,是她小學時候的好朋友,已經很久沒聯系了。父親一邊往家趕,一邊給還在京城四處尋找的親朋好友打手機,告訴他們說別找了,回家了。
回到家,父母問女兒吃飯了嗎?吃了。在哪兒吃的?麥當勞。兩位小學時候的朋友就在那兒一邊續飲料,一邊望著麥當勞的燈光聊天。夜色很美,她們的心里很茫然……家長感到不可理解,說你考砸了,不趕快回家抓緊復習,還有時間去聊天?
“天吶,誰來理解我們?”說這話的女生臉上并沒有痛苦狀,好像是一句玩笑。其實,含笑的痛苦,真的是父母所不理解的痛苦。找小學同學聊天,那是懷念小學時候的生活。雖然小學也很緊張,但畢竟不像中學。找小學同學聊天,是對中考感到恐懼,是因為心中有不被大人們理解的孤獨。“小學太可愛了,中學太可怕了!”她說。
不想回家,還因為回家父母就問:“考得怎樣?”接下來不是批評就是鼓勵。女孩說:“鼓勵也是壓力。”為什么?比如父母說,“考不好沒關系,繼續努力,吃完了進屋去吧!”
這句“進屋去吧”,就是驅趕你去學習。每個家長都覺得這樣要求孩子是對的,“都這時候了,就該鎖定目標,分分秒秒都用在學習上。”
孩子不懂得該努力嗎?
他們對各種道理能倒背如流:現在社會競爭這么激烈,發展這么快,不學能行嗎?如果連高中都考不上,將來能干什么……用不著你告訴他學習有多么重要。
“不是不知道,就是做不到。”
為什么做不到?主要責任恐怕不在孩子。
全國統一的教育大綱很具體地規定了課本里哪些要“識記”,哪些要“理解”,哪些要“運用”。中考、高考按此出題,教學就要以此為依據,復習以此來備考,老師不敢有疏漏。近幾年強調素質教育,但現行的教育大綱里需要“識記”的內容仍然很多:學生說,什么“識記”,就是死記。
如今考試的內容雖然也在改,比較靈活的考題在增多,老師們為對付“靈活題”,不得不加進新的應對內容。如此,減的不多,加的卻不少。
一次次的演習性“考試”,俗稱“做片子”,就像防空警報頻頻拉響,讓你緊張得要命!大量試題來不及細看你就要迅速作出判斷,只要有幾題卡殼,你就心驚膽戰,眨眼間分數就下去了。中考、高考一卷判前途,考不上你就完了!
大量的知識壓得孩子抬不起頭來,題海要把他們淹沒了,沒有人會面對應接不暇的許多答錯的試題興高采烈。一次次受挫,都在撲滅他們的自信,在不斷制造出大量厭學的孩子,傷害自信是對孩子成長期最大的傷害。
或許。這一代孩子處在這個重大教育轉型期,正經歷著最難的一段歲月。
3.就愿跟陌生人聊天
我的爸爸媽媽對我的學習非常重視,平常不讓我看電視,周末了,我看個動畫片他們還嘮叨半天。不看電視也就算了,就連平常我看的課外書也被他們收起來。一回家就把我關在屋里讓我學習。我出去倒口水喝,我媽也說:“浪費時間,你不會把開水瓶提進去?”都說要全面發展,我給我爸我媽說了,他們也不聽,我該怎么辦?
這是京源學校初三的一位女生寫給心理學女教師張郁茜老師的信。張郁茜也是王能智主持的“石景山中青年骨干教師進修班”的學生,但在王能智還不認識張郁茜時,京源學校的白宏寬書記、麻寶山校長就親自到大學畢業生中去招來了張郁茜。
這是一個很有現實意義的舉動,基于兩位校領導的共識:當今孤獨、苦悶的中學生有許多心理問題,我們必須為學生物色一位心理學教師。
張郁茜是安徽省淮南市人,在北京師范大學畢業時正為自己的去向發愁……因為許多學校更關注的是:中考、高考要考的那些科目的老師。中考、高考都不考“心理學”,許多學校也沒有設心理學課,她畢業了向何處去?突然,她遇到京源學校的兩位校領導專門來物色心理學教師,并選中了她。
“這是你的辦公室。”白宏寬書記說
“就我一人的辦公室?”張郁茜問。
“對呀!”
她真是太意外了。因為她來京源已經看到,全校各科教師都是多人共用一個辦公室。校領導不但給她配備了單人的辦公室,還配上沙發和電腦。她得到的是獨一無二的環境。
“學校給我這個環境是為學生考慮。張郁茜告訴我。
“怎么說?”我問。”
“你想,學生心里積壓著的隱秘的話,跟家長、跟班主任都不便說,能在大辦公室里說嗎?這就需要一個讓他們感到安全的環境,來這里,可以一對一跟心理學老師說,配上沙發,有助于進一步讓學生放松。”
學校在初一就開設心理學課,讓學生初步了解心理學并建立對心理學老師的信任。此后從初二到高三不再開設此課,但全校學生都可以用各種方式與張郁茜老師交流,比如寫信。
請看另一位女生寫給張郁茜老師的信:
父母很愛我,一日三餐,無微不至。晚上我做作業,他們怕影響我,連電視也不看。但是,我們就像生活在一棟樓里的陌生人。
我們出去散步的時候,天黑了,我爸我媽走在前面,我獨自在后面尾隨,就這樣繞了一大圈又回到家。大家都不說話,我覺得壓抑極了。吃飯時父母也說:好好吃飯,不要說一些無關的事。
什么是無關的事呢,父母就認為,只要是跟學習無關的就是無關的。他們說:有事說事,沒事寫你的作業去。我想跟他們說些話,常常一開口就被堵回來,我在家里非常孤獨。
張郁茜與學生的交流形式多樣,常常也用E-mail交流,如果需要直接交談,就在信里約見或打電話,一切看學生需要。學生來信大部分是用化名,也有少數同學哪怕談自己“早戀”中的苦惱,也很勇敢地用真名。
我在張郁茜那里看到學生們各種各樣的化名:冰涼心情、失落女孩、米老鼠、天堂鳥、F、L……其中有的是動畫片中主人公的名字。也有的同學不署名,只在最后寫上:“一個想傾訴的學生”“一個不需要回音的學生”。
張郁茜給他們回信也用他們的化名,學校傳達室窗外的小黑板上常常能看到諸如“冰涼心情、小貓咪,有你的來信”這樣的提示,使用該化名的同學知道是張老師的回信,就可以到傳達室去按約定的“口令”領取。不愿意讓別人知道自己“心事”的同學,連張郁茜老師也不知對方是誰,交談就在悄悄中進行。
張郁茜獨特的工作做得頗有影響,家長們都知道學校有個像心理醫生那樣的“心理老師”,家長有“問題”也來找張老師,于是張郁茜辦公室的沙發上也經常接待一位又一位家長。
我問:“來訪的,哪個年齡段的學生家長最多?”
張郁茜隨口就說出:“初三。”
一天,有位母親來咨詢。
她說:“我的女兒放學不回家,總去網吧。我們找遍了附近的網吧,已經兩次在深夜把她揪回家。可她還是要去。初三了,學習這么緊張,怎么辦呀?”
“您別著急,坐下來,慢慢說。”張郁茜說。
這位母親坐下了。
“您跟她好好談過嗎?”“談過呀!”
她爸跟她說,你有什么想法可以說出來,我們好好談談。她不吱聲。她爸又說,我們是平等的,你有什么話可以說呀!她還是不說。她爸又說,比如你可以說說,你為什么一定要去網吧?她就說了。
“她怎么說?”
她說她也沒干什么,就是上網聊天。她爸說,聊天?聊什么天,跟誰聊天?她說我也不知道,陌生人唄。她爸說,跟陌生人聊天?她說,就是陌生人。她爸說,跟陌生人聊天那么重要嗎?她說,這是我的事。她爸說,你什么事,非去不可嗎?她說,我跟人約定的,不能不守信用。
“你聽聽這是什么話。”來訪的母親說,她爸說,你跟網上的陌生人約什么定,約定干什么?她說我說過了,沒干什么,就是聊天。她爸說,網上那么復雜,你跟陌生人聊什么天,有什么意義?她爸氣得把自己打了一巴掌。女兒就哭了。我們再說什么她不聽也不說了。第二天還是要去網吧。她還小,要是被人騙了,怎么辦?而且中考就要來了,怎么辦?
張郁茜說:“您別著急,咱們商量商量。
4.與父母簽約
張郁茜說:“不是您的一個孩子這樣。您剛才也說到了平等,您想知道孩子們是怎么說的嗎?”
“怎么說的?”
“他們說現在很多家長都有平等觀念,但家長那‘平等’的后面是有陷阱的,等到孩子把自己的秘密說出來,家長就開始批判了。他們說這還是個‘不平等條約’。”
來訪的母親認真聽了,說:“他們還真能說。”
張郁茜說:“孩子們認為,家長像這樣越往平等靠,越顯得不平等。認為家長沒有理解平等的實質,平等不是擺個平等的姿態就平等了。你看孩子說的是不是也挺有水平?”
“那怎么辦呢,就由她去?就讓她放了學去跟陌生人聊天?”“恐怕要先跟孩子建立真正的交談,是交談,不是談話,不是領導跟下級談話那種談話。不是你說得對我就贊揚,你說得不對我就批評。要真正了解自己的孩子,并不容易。家長都認為我看著他長大的我還不了解他?實際上我們的思維,我們的判斷,完全可能跟孩子不一樣。”
“我還要怎么了解她呢?”“咱們就事論事。你們家有條件上網嗎?”“有。”“她為什么不在家里上?”“我們不讓她上。”“為什么?”“這不是要中考了嗎,上網浪費時間。”“初三、高三的孩子孤獨感更強,更需要傾訴。他們往往不怕浪費時間。你不讓他們上網,他坐在那里一下午、一晚上,什么也看不進去,什么也做不了,那才是浪費時間。”
“按您這么說,還得讓她上?”
“您不是希望女兒放學了能回家別去網吧嗎?那第一步就先讓她回家,讓她在家里上網。您可以試著和女兒達成一個協議,或者說,試著真正與女兒平等一回,可能出現變化。”
幾天后,張郁茜接到那位母親打來的電話。對方說:“我們簽約了。”“是嗎,怎么簽的?”“我們同意女兒每天在固定的時間里在家上網,女兒承諾不去網吧。雙方簽字畫押。”“真簽字畫押?”“是的。”“執行得怎樣?”
“起初以為孩子不會接受,沒想到一下子就接受了。執行起來也不困難。女兒說,早這樣,多省事,也省得我出去亂跑。”
就這樣,實現了第一步——女兒回家了。可是,父母仍操著心。她交的網友究竟是誰,女兒為什么迷上跟這個陌生人聊天?“這個陌生人到底用什么魅力迷住我的女兒呢?”
張郁茜老師用很輕松的語氣說:“您看,這個世界很值得了解吧,現在那個看不見的陌生人是不是也引起了您的好奇?我建議您可以跟女兒聊一聊了。”“怎么聊?”“用感興趣的語氣問問,網上都認識些什么樣的朋友?不是質問,不要談學習,不是表現對她的關心,而是表現出您對網絡的興趣,是您想知道這個您不了解的世界。”
又過了幾天,家長又打來電話。
“我跟女兒聊了。沒想到她認識的網友不只一個,有好幾個,真嚇我們一跳。我問,你們都聊些什么呢?女兒說也就發發牢騷,聊些日常瑣事,也挺無聊的。女兒說是‘無聊對無聊,互相聊一聊’。”
再后,母親就與女兒討論:網上的朋友與生活中的朋友有什么不同?女兒說:網上的朋友雖然無話不說,但那是虛擬的,真有事也不敢找對方幫忙。現實中的朋友,則怕受他的傷害,不敢暢所欲言。
電話里,那位母親還對老師說,原以為女兒就像個小羊羔,很容易被人騙,現在發現女兒其實也很防范。再后,發現女兒上網的時間短了,或者不上了,偶爾上網也不是與人聊天了。
張老師說,因為您與孩子建立了溝通,孩子減少了孤獨感,上網聊天就不那么迫切,甚至也不需要了。
當這位母親再一次來與張郁茜老師“聊天”,一是向老師表示感謝,二也還有擔心,她說:“這回,我沒跟女兒談學習,她自己就投入學習了。”
“這不是更好嗎?”張老師說。
“那她哪天又自己變回去了呢?”
這真是一個有趣的問題。
這位母親還對張老師說,這回我和她爸都沒跟她講什么道理,她自己就變了,這能可靠嗎?
我不禁想起了何謂“家長意識”?我們平常在工作中也可能對單位的領導不滿意,批評“家長作風”。但也很習慣于在哪級哪級的領導下,思想覺悟得到提高,然后取得怎樣的成績,如此才覺得這是成績,否則有了成績也好像是不可靠的。這種“家長意識”滲透到我們家庭,在許多平凡、樸實,沒有任何社會職務和權力的父母的靈魂中也盤踞著的,在相當廣闊的層面上構成我們社會的一種思想基礎。
我也沒想到,就在大人們誰也不覺得有什么重要的“聊天”里,埋伏著孩子們多么曲折的渴望。這“聊天”,并非他們喜愛聊天,折射出的仍然是巨大的學習壓力和壓力下的曲折尋求。
這種尋求,與其說是尋求傾訴對象,莫如說更內在的是尋找自己……我是誰?我認識我自己嗎,我怎么是這樣呢?
男孩女孩發育到初三,正是人和世界在他們眼里更加五彩繽紛千奇百幻的時期,是最有條件全面發展的“天生時機”。他們渴望多方面認識世界、認識自己和發展自己,他們的渴望從每個毛孔里都滿溢出來……但是,一種疲于奔命而視野窄小的學習就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父母那一代人在少年時唱過的“讓我們蕩起雙槳”,至今唱起來仍會沉浸在美好的回憶中。這一代孩子唱這歌,雖然也感到挺美,但沒有父母那一代人那么強烈的感受。這一代孩子,不少人對流行歌曲中那些表達孤獨、寂寞、痛苦的歌曲更能產生共鳴,以至那些流行歌星發行光碟簽名銷售時,都市里會突然冒出成千上萬狂熱的中學生少男少女,大批警察不得不預先到現場維持秩序。
許多家長也不理解,說報刊也說過,有的歌星連簡譜都不識,甚至“五音不全”,裝束男不像男,女不像女,聲音嘶啞,既不好看,也不好聽,卻火極了,成為許多中學生甚至女大學生狂熱的崇拜對象,這是咋回事呢?我想,負載著巨大的學習壓力,心里積壓著說不出的苦悶的學生們,需要那樣嘶啞的甚至是歇斯底里的歌聲來釋放他們心底的痛苦,這大約是重要原因。
到了深夜,還會有大批中學生少女聚在某位歌星居住的賓館外,齊聲高喊:“我們愛你!我們愛你!”
在家長看來,這是令人欲哭無淚的。在女兒看來,說愛,這是很神圣的。許多父母感到不認識自己的孩子。
5.說廢話也是有用的
同老師們交談,我得知,許多孩子在上初一時都有過對父母直接或曲折地反映自己心靈困惑的經歷,但許多父母除了在學習上不斷給孩子“加強教導”之外,常常就是那句“好好吃飯,不要說一些無關的事”,一句話就把孩子堵回去。
中考的壓力空前增大,孩子的學習成績令家長的憂慮加深。父母發現孩子自己也缺乏信心,而且不能專心,這時才猛然意識到孩子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有深在的痛苦,想和孩子深入地談談,但所談仍是“學習、學習”……此時,往往是父母一開口就被孩子堵回來。孩子不愿談了。一天,有位母親來找張郁茜老師。她說:“我現在跟孩子說什么都沒用。都初三了,他從來不想以后干什么,我跟他好好談,可他連話都不想跟我說,就說‘去去去’。”“你的孩子,以前也沒有跟你說過他以后想干什么嗎?”張郁茜請她回憶。
她想了想,說:“我問過他將來想干什么,他說想踢足球,我對他說,踢什么球,還是好好讀書吧,考高中。”“還說過什么嗎?”“后來,他又說想當警察。”“你怎么說?”“我問他,你想當交警還是想當刑警,交警站在馬路上吸汽車尾氣,刑警冒著生命危險抓壞蛋,你別胡思亂想了,還是好好學習吧,上高中,考大學。”
這位母親還說,我正經跟他談,可他就是不正經跟你談,一會兒踢球,一會兒當警察的,不懂得好好考慮將來的前途。
張老師說,其實你的孩子已經在考慮了,他由于對自己將來考大學缺乏信心,所以在考慮上體校、上職高。在這個心理過程中,孩子自己把上高中的路放棄了,家長又把他上職業學校的路堵死了,他就走投無路,這并非一個家長遇到的問題。
在父母看來,上高中、考大學是光明大道,孩子不考慮上大學就是不考慮前途。父母退而對孩子說,你先考上高中,先讀,將來考不上大學再想辦法。
可孩子覺得,考不上,我還學它干什么,那不是浪費時間嗎!孩子想的是:上了職校可以早點畢業,早點找事做,也好早點報答父母。
可父母覺得我們沒想要你報答,我們這樣苦口婆心為你著想,說什么你都不聽,這是自甘墮落。
許多父母因此覺得孩子上進心不強是壓力還不夠,應該再加壓。多數孩子覺得不好直接頂撞父母,最好的防御方法就是不回答,懶得說,“免得在你這里受刺激。”可父母覺得就是要刺激刺激他,把刺激當鞭策。
也有的家長把孩子帶到一些很豪華的場所去,希望這樣的場所能讓孩子感到,如果你不好好學習,沒有本事,將來在社會上的生活處境就會是很差的。
有位女生在給張郁茜老師的信中寫道:“我爸爸很有錢,他多次帶我去一些高消費的場所,而且說,‘孩子,你看看這個世界,你知道你現在是多幸福的嗎?’可是我不想要這些,我就想讓我爸下了班回家,同我一起吃飯,聽我說話。”
是的,就這句“聽我說話”……張郁茜說,孩子的要求并不高,就希望你聽她說說話。許多父母不知道他們的孩子是孤獨的、苦悶的。
“這時,聽她說廢話也是有用的。”
我童年的時候就經常聽到說,“你們是生在福中不知福。”我們讀過高玉寶的《半夜雞叫》,聽到了過去歲月中“我要讀書”的吶喊。我們坐在新中國的課堂里,在少先隊的旗幟下唱著《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真的感到陽光燦爛,感到我們這一代是非常幸福的。“曾以為我們這一代會大笑著跑過我們的青春”,但后來經歷“文革”,經歷“插隊”,我們走過了許多泥濘。
到今天,我們這一代家長,又覺得現在的孩子真是最幸福的了。學者們會說,知識是鋪墊你通往未來的一條大道。可相當多孩子都感到大量的試題嚴嚴密密地砌壘起來的“知識”正成為阻擋他們前程的恐怖的高墻。
我比任何時候都更看到,每一代人都會遇到新的問題,都有自己的苦惱和困境。今天,哪個孩子不考慮前途呢?社會正變得五彩繽紛,電視上的景象也一天天更嫵媚……這個世界是我的嗎?社會已經給他們很大的壓力,很大的刺激。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這是他弱小而最需要有人理解的時期,父母是最親近的人,如果父母也不能理解,還不斷給他壓力,不斷刺激他,一些孩子就崩潰了。
京源學校組織過這樣的班會,老師在黑板上寫出一個供大家討論的題目:“將來怎樣做父母?”
同學們看了,起初一驚,然后是笑。然后是反應非常強烈的發言。
女生會毫不羞澀地說,我要結婚、生孩子,然后如何讓孩子有機會接觸各種各樣的事物。
“我要經常帶孩子出去玩,開闊眼界。”“我要經常和他聊天。”“我不會老是命令他這不許干,那不許干。”“我不會老是說他,你這干不好,那干不好。”
還有女生說:“我不想生孩子,我想養小動物,我會天天好好地照顧它們,讓它們快樂!”
“我不想結婚,我也不想當律師、醫生什么的,我想賣花。”這個想法透露出的是學習太累,將來就賣花吧,那也許不要多少學問。
張郁茜告訴我,總的來說,同學們說的都集中地反映出:精神上、情感上的需求,比物質上的需求更重要。
“不管怎么說,沒有一個同學說,我將來要讓孩子好好學習。”
6.誰幫助了我的孩子
您還記得我的孩子嗎,那一年他中考面臨著考不上高中的危機,我鼓勵他向“名落孫山”那個孫山看齊,爭取考上全北京市中考上線那最后一名。結果如何?
那時我沒招了,說:“兒子,你不能再跟著老師復習了。”他說:“那我不是更不行了嗎?”我說:“不。你想想,任何一科的老師都要面對全班學生,攤到你身上能有多少時間?你想老師給你補課,但你將有不少時間在等待中耽誤掉。”
“你是說請家教?”“不。請家教,老師還需要一個熟悉你的時間,而且你還有不少時間將耽誤在去家教老師那里復習的路上。現在要完全靠你自己復習。否則你沒時間了。”
孩子感到困惑,說完全靠我自己怎么能行呢?我拿出一張紙、一枝筆,在紙上先畫了一株樹干,我說,你先從一本課本的目錄復習起,一門課就好比這一棵樹,目錄里的每一章都好比樹的一棵分枝。每一章里還有小節,這些小節就是分枝上更細一些的分枝,樹葉都長在這些細枝上。每一棵樹,樹葉是最多的,要記住這么多樹葉太難了,你復習時把這些樹葉先統統丟掉,不去管它。這起碼就把難度卸載了一半。
兒子說,樹葉是知識點,都不要嗎?我說,你說對了,樹葉是知識點,如果你先去管這些樹葉,你就會用去大部分時間還未必管住多少。別忘了,樹葉是最多的,但出現在考卷上的比率是最少的。你要先把樹干和樹枝搞清楚,就是說先抓重頭的。樹干就是這門課,你不必記,但你要把哪根樹枝長在樹干的什么地方,就是說與樹干的關系搞清楚,然后把更小的樹枝長在哪根粗樹枝上搞清楚。如此把這門課的所有細枝都長在哪些粗枝上,把它們的來龍去脈都搞清楚。
我相信你把一門課的主干和所有分支的來龍去脈搞清楚,你就抓住了大頭,抓住了主要的東西。我相信你絕不會一點樹葉都沒印象,你平時頭腦里已經記住的其實都是那些知識點,只是這些知識點在你頭腦里是零散的樹葉。你如果把這門課的來龍去脈搞清楚,那些零散的樹葉就在這過程中有相當一部分自然而然地長在那樹枝上了。知道哪些知識點長在哪個枝頭,知識就活了,丟不掉忘不掉了。
我又強調:別忘了,我們不是要考第一名,是考北京市中考上線的最后一名。我堅信你只要把樹干和分枝的來龍去脈搞清楚,你原有的知識點在樹枝上活了,就這樣去考,達到孫山肯定沒問題。這樣去學,你的難度就下降了至少一半。
如果你還有時間,再去進攻那些樹葉,把你印象不深的樹葉弄明白它們長在哪些枝頭,能撿多少算多少,我相信那時搞定那些樹葉,要比你硬記的成活率和速度都強,如此就更有把握了。
我說,這樣一個過程,此時此刻,已經沒有哪個老師能這樣幫你,我也不能替代你,只能靠你自己救自己。你聽懂了?
兒子的眼睛很亮,他說:“爸,我聽懂了。”
我的孩子其實有較好的獨立思考能力,在他最困難的時候,他開始閉門復習,一門課接一門課地“吃”。我和他媽媽看到了孩子非常的用功。
最后,兒子取得了比模擬考成績躍升76分的中考成績,遠超“孫山”,創造了該校歷年考生中考成績比模擬考試成績提升幅度最大的紀錄。這個紀錄對那些拔尖的學生可能沒有意義,但對所有中下游的學生都有意義。所以他的老師后來常用以鼓勵那些模擬考試成績落后的學生。
如今對照學校正在普遍開展的“探究性學習”,我想,孩子那次以異乎尋常的方式進行的拼搏,實際上正是一次“探究性學習”,是通過探究每一門課的來龍去脈,在復習中有效地把“書”讀活了。那些課在他心中雖然還不能說達到“葉茂”的程度,但已經長成了一棵棵活生生的大樹。是“探究性學習”以及相當程度的“自主方式”,幫助了我的孩子。
7.我們頭上有“三座大山”
我在采訪中,聽到一群又一群的孩子對我說著一個共同的聲音:“我們的頭上有三座大山:家庭的壓力,學校的壓力,社會的壓力。”我問哪一座壓力最大?他們異口同聲:家長!
壓力最大之時,總是出現在他們的成績不理想,而且產生厭學的時候,家長覺得孩子都這樣了,還不好好學,怎么行,于是訓斥、挖苦,以種種辦法繼續加壓。有的說:“我看你沒戲了,將來就當個民工算了。”有的家長說得很難聽。一個學生告訴我:“我父母說我,你連狗都不如,狗還能看家,還能殺了吃,你既不能殺了吃,又不能看家……”
我問學生:“你們有恨父母的嗎?”他們同聲答道:“沒有。”
“為什么?”“快中考了,我媽總問我想吃什么,我說什么都不想吃。我媽就一樣一樣地給我報,讓我挑。我聽煩了,說一聲好吧。我媽就上街去買,如果當天在街上買不到,第二天準會出現在飯桌上。”
“每天早晨,我媽連牙膏都給我擠好了,洗臉水也不讓我倒……我想我這一輩子再不會有人這樣照顧我,我一輩子都不會忘的。”說這話的是位女孩,她說著說著,就哭出來了。
“我愛打籃球,曾經說過,我夢想有一雙最好的耐克鞋。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我爸我媽都下崗了。可是前兩天,我爸把一雙800多塊錢的耐克鞋放到我床上,對我說,兒子,這一段你也打不了籃球了,你就穿著它上學吧!而我爸,每天穿一雙破解放鞋去做工。”
這就是中國的父母呀!
我再次想起了張逸民院長說的,我們的老師、學生和家長都超常付出很多很多,我們的孩子應該特棒才對,可是不是。張院長隨即一口氣說出三個依然:學生的負擔依然很重,厭學情緒依然很大,自信心和能力依然很差。為什么?
“因為學生學了太多不必要那樣學的東西。”
這個聲音已經從很多地方冒出來了。可是誰能阻止,誰能改變?老師們還告訴我這樣一個情況:“到中考結束那一天,你來看吧,學生們考完最后一科,教室里立刻就沸騰了。”
“歡呼?慶祝終于考完了?”我問。“不。學生們撕書、撕筆記本、撕平常讓他們做的卷子,撕了還用腳踩,用腳在地上擰,或者撕成碎片,拋在空中,看著紙屑滿教室紛飛,大家吶喊、歡呼……”
“這是真的?”“真的。”“普遍嗎?”“不是每個學校都有。但有不少學校每年這一天,都有幾個撿破爛的候在考場外,他們知道這一天會有很多破書廢紙揀,學校也不會攔阻他們,那些教室是他們收拾干凈的。”
老師們還告訴我:“這一天,沒有老師會去批評學生。”“有的同學邊撕邊哭。有的老師看到這場面心里受不了,跑到辦公室里掉眼淚。”
“初三,就這樣結束了。”“許多父母并不知道,這一代孩子是這樣告別初三。”“他們說:痛恨初三!”
●相關思索
沒有笨的學生只有笨的教法
建立在工業生產力之上的教育,檢驗方式亦如檢驗產品通過考試來選拔,選拔的另一面即淘汰。為不被淘汰,就要拼搏。此種拼搏主要是陷入“應試”的拼搏。
由于種種原因,我國青年的上大學率到20世紀末也只有10%。經十多年拼搏后,許多家長說:我那孩子是我們的一個失敗。許多孩子說:我是我爸我媽的一個失敗。由于我國考試制度的莊嚴神圣,人們也普遍認同中考、高考在當今還是公平的,這就使許多落選的孩子在艱苦拼搏后認識到——我笨。我們的教育,大家辛辛苦苦,難道是要使大部分學生最后認識到“我笨”?
不是不要考試,而是需要從根本上改變現行教育中的“選拔功能”,突出“造就功能”。不改變,就很難改變“差生”們很早就“自我定位”,“差生”與“差生”扎堆則是孩子們的“群體自我定位”,導致許多孩子很早就自我放棄。
今天,科技產業化、農業產業化、文化產業化、體育產業化,乃至教育產業化,都在呼喚萬種知識激蕩交融,許多領域都有許多不需要科技天才去完成的工作,需要多種多樣興趣各異、才能各異的人們在我們“犁下有深土”的國度里找到謀生的位置,締造新時代的五彩繽紛。
究竟有沒有笨的孩子,究竟誰家的孩子該被淘汰?一個能把小學讀下來的孩子就已經不笨。沒有笨的孩子,只有興趣不同,需要朝著富有個性特征的方向去發展的孩子。
前面說到的那位“初三孩子”,他即使不想學了,也不是沒有優點。他想當警察,考職校,是因為他,怕考高中、考大學失敗,他不想失敗。這不想失敗,便是還渴望成功,渴望在別的道路上成功,這就是“上進心仍在”。
從人本上說,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每個人都可以做到最好。這最好的標準并不是成為牛頓或上哈佛,而是找到一條最適合這個人發展的路,亦即“對自己來說,爭取成功的把握性最大的路”。在這條路上發揮得淋漓盡致,那就是最好!
這樣說,也不是說這個“初三孩子”就不適合考高中考大學了。他才十四五歲,他面前遇到的最大問題是:我們的教育用一遍遍重復操作的超負荷知識量挫傷甚至扼殺了孩子的信心。必要的信心尚未建立,阻礙了他學習能力的發揮,怎么知道他不會學習呢?
事實上,多數考試受挫的學生并非不聰明。愛因斯坦在學生時代就不是一個能考出高分的孩子,甚至有幾門功課不及格。直到他成名后,記者在采訪中向他請教:“聲音的速度是多少?”他說:“我不知道。”記者疑惑。愛因斯坦說:“我不會在腦子里記一些從書本中能查到的知識。”我想,愛因斯坦在我們的考試制度下,恐怕也是落榜生。
沒有笨的學生,只有笨的教法。
這話也許永遠是對的。
我看到一則這樣的故事:1975年母親節,比爾·蓋茨給母親寄了一張問候卡,這年他在哈佛大學讀二年級,他在卡上寫道:“我愛您!媽媽,您從來不說我比別的孩子差,你總在我干的事情里尋找值得贊揚的地方,我懷念和您在一起的所有時光。”比爾·蓋茨從母親那兒得到了什么?得到了一份可能被許多母親忽視的東西——賞識。
應該賞識自己的孩子,賞識不是一般地對孩子的鼓勵或贊揚,賞識是要真正認識到自己孩子的才能和所做的事情的價值,并予以充分重視和贊揚,由此支持孩子按他所喜愛所擅長的方向發展,而不是按父母的愿望去發展。不論孩子眼下處于什么狀態,永遠不要對自己的孩子失望。
第三章孩子在琢磨
對那些“壞孩子”,老師和家長常常頭疼就頭疼在他們不服管。當他們發生變化時,你會發現,他們的進步主要不是靠外部規范而得,是內部釋放出求知的熱情、琢磨的能量和探究的潛質。問題是,怎么才能開啟學生的琢磨呢?
1.接觸王能智
我開始接觸王能智。
現在我可以說,他是我國在青少年中開展“探究性學習”的先行者。在今天,“探究性學習”一詞正被越來越多的師生重視,我們也不妨以“探究性學習”的方式去了解王能智。那就讓我們先忘掉他是個特級教師,把他還原為一個學生,考察這個學生的成長對今天這個王能智究竟有怎樣的影響。
王能智生于1942年12月2日。他有個近乎傳奇的家世。他是愛新覺羅家族的后裔,姓王從他的爺爺開始,爺爺后來去了臺灣。在20世紀60年代,這樣的家庭背景對王能智來說:不是什么好消息。
王能智不喜歡歷史,喜歡自然。愛大自然,最終使他選擇了學地理,他考上了北京師范學院地理系。畢業后,被分到了郊區密云縣焦家塢中學。在那里,他遇到了一位好校長。那時他根本想不到,這位鄉村中學的校長對他的影響會有多么久遠。
“起初,我對校長印象不好,覺得他太嚴厲。”
王能智回顧說,那時北京市里的學校都不上歷史、地理課了,但焦家塢中學的校長要求我們上。可是沒教材,怎么上呀?用“文革”前的老教材上嗎?不行,那些教材都被“打倒”了。
“你自己編吧!”校長說。
“我編?”王能智覺得校長在開玩笑。
“你就編個密云縣地理。”
“密云縣地理?”王能智仍然覺得校長在幽默。
“對呀,編個密云縣地理,教育與生產實踐相結合,沒人能批判你。你編,我給你印,用鋼板刻出來印。”
校長是認真的。校長叫王樹方。
在校長的指導下,王能智果然自己動手編地理教材,除了收入一般的地理常識,還需要去跑密云縣的山川河流,田野與森林,28歲的鄉村教師生活突然充滿了山花麥穗的氣息、水庫的倒影、牛羊的叫聲……
王校長果然親自用鋼板刻,校長是個書法家.鋼板字也好極了,然后用油印機印。用今天的說法,那就是王能智30年前編的第一本“校本教材”。其寶貴之處在于:這是把區域經濟資源作為教育資源,正是今日教育變革所需要推行的重要教學方式之一。
1975年,王校長要調走了。王能智突然感到這對自己是一個損失。他永遠忘不了校長臨走前夕與他的一次談話。
“知識分子有個毛病,喜歡說懷才不遇,但又不肯下切實的功夫。”校長說。
王能智抬眼看校長,感到這話很有分量,但沒吱聲。
“你現在境遇不好。”校長是指他有皇族血統,以及爺爺在臺灣等歷史問題,“但是,如果有一天,機會到了你面前,你有什么本事來回答這個機會?”
校長說得語重心長。今天王能智61歲了,他說我依然能看見王校長當年說這話的情景。
那天,王能智幫助校長整理行裝。校長知道王能智不喜歡歷史,就告訴他:“我很喜歡文學,我也推薦你讀一些文學著作吧!”校長推薦了《左傳選》《史記選》,還交代要讀北大王伯祥教授選編的。
“然后你再讀《資治通鑒》,不用全讀,就讀唐史。還應該讀《紅樓夢》,讀魯迅。魯迅的小說看看就行,主要讀他的雜文,從后面往前讀。”
這一來,自小不喜歡歷史的王能智,不僅接受了文學的熏陶,還補上了歷史,感受到世界上有許多知識原本密不可分,比如一部《資治通鑒》,亦文亦史還分明是政治的,思想的。魯迅的雜文也是文學和思想的薈萃。
2.初試探究性學習1982年
1981年,39歲的王能智從密云調到石景山古城中學教地理。突破性的創造出現在他40歲這年,即1982年。這年秋,王能智開始在初一進行他的教學“嘗試”。
我國中學地理教材在編排體例上可以表述為“總——分——總”,前一個“總”是對地理常識總的概述,中間的“分”是將中國地理分成八大區具體講解,后一個“總”是總結和總復習。
王能智講解前一個“總”,時間沒有節省,因為這些基本常識是學生要去攻下“地理”這門功課所必須使用的“工具”。但中間的八大分區他就不講了,他把八大章變成了八個大問題,讓學生運用前一個“總”里講過的方法去解這八大題。
具體怎么操作?首先設置問題,比如講黃土高原,不講黃土高原有什么,書上有的就不講了,只給出一個問題:黃土高原怎么改造?
“讓我們說黃土高原怎么改造?”學生問。“是呀,為什么你們不能考慮?”學生們表現出的驚訝,有點類似當年王能智聽到王樹方校長叫他自己編地理課本。現在王能智也很認真地說:“改造黃土高原,這對專家也是個有挑戰性的歷史難題……”學生們的精神和智力忽然受到很大鼓舞,某種躍躍欲試的東西開始在心靈深處萌動。
怎么去解答這個“對專家也有挑戰性”的問題呢?“同學們可以自由組合成一個個學習小組。”王能智說到這兒,課堂上的氣氛已分外活躍。
有同學沒舉手就問:“王老師,您不給我們分組嗎?”王能智說:“為什么要老師分呢?”學生說:“不為什么,也就問問。”
王能智接著說,你們自由組合好了,各組就分頭準備,每個組都可以提出你們認為最佳的解決方案。下一周,再派代表到講臺上來發表你們的見解。
誰的方案更好呢?王能智設置的學習方式中埋伏著這樣一個問題,這激發了競爭意識,而“小組”又保證了合作意識的培養。小組里可以形成討論,碰撞就會產生智慧的火花。今天看這種學習方式,我注意到這里講的分組,其實重要的不是分,而是合,是讓埋頭“單兵作戰”的學生自由組合成一個個學習小組。這小組,實際上已是一個個探究性學習組織。
課本里寫著的“黃土高原”王能智沒講,現在變成了學生們踴躍去看、去分析、去使用的材料。這些“材料”顯然不足以解答“如何改造”的問題,學生們的思維和探究就越出了課本,一種前所未見的效果出現了。
3.激動人心的課堂景象
經過積極的準備,大課發表見解是在同學們的期待中到來的。他們比成年人敢想,帶著大人也想不到的“解決方案”到課堂上去發表,你可以想像那是他們多么愿意上的課,這里有他們極大的興趣和快樂,你聽——
“我們認為,改造黃土高原,有一個快起步的辦法。”一個組的某位同學獲準首先發言。
大家都聽著,想知道怎樣叫快起步?
發言的同學說:“黃土高原全改牧業,不種糧草。三年就起來。”
大家笑了。
“你們別笑。種草發展牧業年,牧業經濟就起來了。”羊毛比糧值錢有三年,牧業經濟就起來了。”
“但是,誰給他們糧吃呢?”有同學忍不住發問。
“我們計算過了,黃土高原每平方公里有300人以上,沒糧怎么辦?我們不是社會主義大家庭嗎,其他農業區的農民可以供糧,這還可以促進其他農業區的商品糧經濟發展。”
質疑和討論就這樣在教室里爆發出來。主講的同學并不慌亂,他還舉英國“圈地運動”為例,說那以前英國是個農業島國,那以后圈地養羊,發展毛紡織業,于是農業的英國變成了工業的英國。
王能智聽著聽著,內心感動了,不論學生講的“快起步”是不是合理,學生們的視野、知識和想像力,以超出老師想像的速度奔馳起來了!
討論繼續熱烈,有同學提出了“穩步發展”,即先控制水土流失,培養植被,一步步改造……有同學提出“全面發展”,即不能單靠農牧業,要大力發展西部工礦業……。
這初次的嘗試,也給王能智以教育,他得到了一個深刻印象:一個好教師,不是自己能教得多少好,而是如何能讓學生進入一個琢磨的學習狀態。不是你教給他什么,而是他自己內部琢磨出什么。孩子在琢磨,他就會不錯。
隨著地理課的推進,王能智給出的一個個題目,學生都如同要去攻克一個個堡壘,解題的水平也在迅速提高。
一天,北京市教育學院白耀副院長來聽王能智的課,白耀曾經留學前蘇聯,現在還是北京地理學會的領導者,是地理教學的專家。這節課聽學生們發表對新疆的見解,題目是:南疆北疆的地理分界線究竟該怎么劃分?
要講述這個問題,勢必涉及新疆的地形、地貌、氣候、水文、植被等許多因素。兩位女同學首先到講臺上去發言;一個主講,一個補充。
她們一步就推進到:“新疆發展的限制性因素是水。”接著用數據詳述新疆主要靠冰雪融化的水,水如何從地下出地面,如何形成某個沖積扇,沒水就沒植物,動物也別活了。水的因素使南北疆在地形地貌和經濟發展上形成不同的特征與風格,南北疆的界線應該根據水的限制性因素來劃分。
這個見解得到了多數同學認同,界線出來后就討論怎樣根據這些因素開發新疆。兩位女同學繼續說:“應該搞大農場或軍墾農場,所以說搞新疆生產建設兵團是對的。”
“我們不同意。”有個組的男同學站起來說。
“為什么?”被質疑的女同學問。
“你考察過那地下水穿過的是什么含量的巖層嗎,你這地下水的含鹽量高不高?在新疆,水的蒸發是很旺盛的。水的含鹽量高,那地很快就會變成鹽堿地。據我們調查,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的土地鹽堿化已經很嚴重,所以用那地下水搞灌溉農業是錯誤的。”
地理學科似乎不大,但視野很大。用地理知識討論國家大事,莊嚴神圣,知識學得很牢固,對祖國的熱愛也融在里面了。白耀深為感動。
他說,那簡直不像初一的孩子,而是地理工作者。用那么專業的術語討論這樣的問題,那么自然,隨口就來,絕非數日之功。
幾年后白耀仍說:“真正研究性的課,我見過就是王能智的學生講新疆。”
4.父親的孔雀石
就在王能智開展創新教學的同時,在他把許多時間給了班上許多孩子的同時,很少有人知道,他在自己的家中還有多少艱難事。
王能智的女兒毛毛,一出生就發現血小板低,從此開始年復一年的看病、吃藥。1981年王能智從鄉下調回來,這年女兒5歲。從此他對毛毛有著如父如母的加倍關愛。父愛對女兒疾病的治療,在心理上也是不能缺少的。
由于經常要去看病,誤課,毛毛的成績在班上總是中游,甚至中下游水平。妻子謝莉英說:“我們的孩子,只要能及格就行了,別對她要求太高。”
王能智說:“你怎么把分數看得那么重要呢,是要讓孩子心理健全,有信心,就總會學到東西在社會上就會有生活能力。”
王能智并不對孩子的課本知識有更多的要求,他開始給孩子畫畫。畫了一輛自行車:“毛毛,爸爸將來騎自行車上班。”毛毛說:“將來我也要騎自行車。”王能智畫的都是寫意畫,用線條表達出來,很美,也很容易模仿。毛毛就按父親畫的學著畫,很快就產生了興趣,畫得不錯。王能智一再表揚她,這使得毛毛很有成就感。
王能智又畫了一輛小汽車:“毛毛,將來國家富強了,毛毛長大了,就坐小汽車去上班。”
毛毛認真地模仿著畫,就在那一筆一畫之間,毛毛的心靈中不知不覺地還有了期望國家富強的意識,某種自己也要好強的意念也在心中悄悄地發芽。
毛毛上一年級下學期那年春天,王能智帶學生遠行到山東兗州煤礦、泰山去作野外考察,謝莉英在他臨行前特意交給他10元錢,對他說:“你帶的錢買什么我不管,這10元錢你要給毛毛買點什么回來,哪怕買幾個糖豆豆也行,別回來一進門,孩子喊你爸,你什么東西都拿不出來給孩子。”
謝莉英如此交代,是因為王能智此前出遠門買回來的總是書呀雜志什么的,就是沒有給孩子的禮物,所以這回特意交代:“這錢,專款專用,你記住了?”王能智說:“記住了。”
數日后王能智回來了,那是個星期日,一進門就高興地喊:“毛毛,我回來了。”謝莉英心想這回準有東西帶給孩子了,沒想到他背的、提的全是礦物標本。
“又忘了?”她生氣了。
王能智記起來了,馬上把那些石頭搬出來放到桌上,對孩子說:“毛毛,你快來看,這是爸爸給你帶的孔雀石,這是云母片、石英……”毛毛撫摩著那些石頭,很有興趣地看。
王能智去了廚房洗臉。謝莉英想著王能智出門前,女兒還在他包里塞了幾顆蒜,說,爸爸,你出門多吃蒜就不會拉肚子,不會感冒,而且你吃蒜就想起我來了。毛毛從小被感冒害苦了,總關心著爸爸別感冒。可是這王能智怎么就想不起給女兒買點什么呢!謝莉英忽然感到氣不打一處來,把王能智帶回的那些石頭全扔進包里,提出門,像倒垃圾那樣全部倒進了樓層的垃圾通道。
女兒“哇”地一聲哭了。王能智奔出屋:“怎么啦,怎么啦?”“媽媽把孔雀石全扔了!”王能智這才注意到桌上的石頭標本全不見了。“你干嘛這樣?”他問氣鼓鼓的妻子。
“有你這么當父親的嗎?”
“孩子不挺高興的嗎?”王能智說著趕緊穿上衣服,匆匆下樓去了。他把他的寶貝石頭從臭烘烘的垃圾里一一扒拉出來,女兒也下樓來了,拿來了一個空包。
王能智讓女兒:“毛毛,你站遠點,這兒臭。”
他把石頭一一撿進包里,拿去洗。第二天就把石頭背去學校,精心地裝進自制的標本盒里,陳列在地理教研室。
幾天后的一個黃昏,毛毛背著書包突然出現在爸爸的辦公室,傳達室的大爺領著她來的。“你怎么來了?”“我放學了。”
毛毛在古城第二小學上學,離古城中學有一站地。現在她站在爸爸的辦公室里說:“爸,我想看孔雀石。”
王能智沒想到孩子還關心著那些石頭,就帶她去看。毛毛就在那玻璃柜前看得非常認真,“爸,你給我講講這些石頭呀!”王能智很高興,孩子的興趣顯然已遠遠地超越糖果。
5.石景山頂的古井
再說王能智的班上,地理教學的進展令同學們都感到驚奇,一學期的課,半學期就學完了。王老師發動大家去找來前屆學生的課本,提前學。從前,誰經歷過這樣的事呢?去借書跟人家說,人家都不信。同學們心中美滋滋地涌動著一種東西叫自豪。
下學期的課本也很快學完了,還學什么?
王能智發現:探討性學習必然導致學生的目光和興趣會越出書本。于是引入校外實踐活動。
比如提出一個問題,石景山到底是山還是丘?
王能智說:“我看是個孤丘。”
李麗是位女孩,叫起來道:“不對吧!”
可是,究竟是,還是不是?李麗與4位同學決心去測量石景山的高度,因為只要能測出它的絕對高度大于500米,在地貌學上就不能把石景山判為丘陵。
這一代學生,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就被功課捆在教室里,現在上地理課不必死抱課本,可以按自己的選題到野外去透透氣,他們的身心都像小鳥那樣飛翔起來。
但是,初一學生知識有限,站在石景山下,要測量它的高度,石景山絕對是個龐然大物!從哪兒下手?想了各種辦法,最后學會了用經緯儀測出石景山超過了500米,他們就飛跑回來了。
“王老師,您錯了,石景山是山,不是丘!”
王能智笑了,自己錯了沒關系,學生們對了,你看他們多快樂!
學生們還帶回來一個問題:“我們爬到了山頂,發現山頂有一口井,用50米的皮尺縋著石塊去量,到不了底。從巖層看,那是巖石構成的山,在巖石上鑿那么深的井,怎么鑿,誰鑿的?”這是一個挺大的謎。王能智跟學生去看了,果然有一口深井。“哎,快來看,這兒有建筑的遺跡!”有同學叫起來。
“再找,看還有什么。”
又在雜樹叢中找到幾塊殘破的碑石,拼對起來……應該拍照下來!可是沒有照相機。
“我回去拿!”一個男孩自告奮勇。!”拼對起來
“別。”李麗說,“再來,天就黑了,下次吧!”學生們自己有主見,王能智很高興。
等不到下一節地理課,學生們星期六下午就去把碑石的照片拍回來了。拿到文物部門去請教,被鑒定為這碑和井都是明代的,山頂曾經有個寺廟,井是和尚打的。文史資料也說,石景山早先叫“石經山”。那“經”是指佛經。
“可是,那井到底有多深?”這個謎仍然緊緊地抓住他們。有什么辦法測量嗎?王能智說,可以測算。怎么測?用物體的自由落體回聲原理去測算。這是啥時候的課呀?高一的《物理》。那我們怎么會呢?向物理老師請教呀!我們能行嗎?試試?
他們學會了,測出井深是146米。他們驚訝不已,至今也不明白,那些明代的和尚是怎么鑿出這口井的。
這件事情還可以引起以下思索,在卷子上解答本年級的數學、物理問題,為什么還常常出錯,用高年級的物理知識去解決一個“深不見底”的井深問題,何以還不是那么難呢?你是否發現,在卷子上,其實有出題的老師故意設下的陷阱,在解決實際問題的時候,人們并不會考慮走那些彎路,而會考慮用怎樣簡便而又可靠的方法去達到目的。
他們寫了一篇《石景山上的古井》,報紙登了,北京人民廣播電臺也播了。這一組男女同學像中國女排運動員那樣把手疊在一起說:“太幸福了!”
6.不管多調皮的孩子心都是向上的
去證明石景山到底是山還是丘,這只是一個小組的活動。一天,有個男孩說:“王老師,我一人一個組行嗎?”
男孩叫鄭保國,功課不好,好打架,人稱“個子大,拳頭硬”。王能智明白了,其他同學不大樂意與他組合。“好吧。你打算選什么題目?”“我就畫對面街道的平面圖。”
朝他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片將要拆遷的街道,歪七斜八,王能智想,你怎么這么不會選地方呢,如此沒有規則的建筑是最難畫的。
“你打算畫多大面積?”“我把那一片都畫出來。”“好吧,比例尺、方位、美觀,我都不要求。你只要把輪廓勾畫出來,就是滿分。”王能智說我當時并不是降低要求,要畫出那一片非常復雜的建筑的平面圖,班上學習最好的學生也很難。
鄭保國果真畫出來了,一米見方。當然不能用“精確”去評價,但一眼看去,像那么回事,也比較美觀,大大超出王能智預料。他看到有一個院落沒有畫出門的方位,就指出:“你這里漏畫了個門。”
“王老師,那就是沒有門的。”
“你畫的這張圖很不錯,怎么都該得滿分,我不會說了不算數,但你這里漏了一筆,別不承認。”
“王老師,那就是沒有門的。真的,我帶你去看!”鄭保國再次說。
王能智跟在學生后面去了現場。到那里,他自己困惑了,他看到這個院落四面都有墻,可就是沒有門,那這院落蓋起來是干什么的呢?
“你怎么進去的?”王能智問,因為他看到學生在圖上還畫出院落里面有樹。
“我爬進去的。”鄭保國說著蹲下來,“王老師,您踩在我背上,爬上去看看。”
“別,那里有一棵樹。”王能智走幾步,攀著一棵樹爬上去了,看到果然是個死院,院子里有破磚頭和樹。
風徐徐吹來,師生二人站在墻頭上,王能智問:“你那圖怎么畫的?”鄭保國說:“草圖我就是騎在墻上畫的。在那邊的一道墻上,我爬了一百多米。”
站在那高高的破墻上,望著這一片將要拆遷的荒涼零亂景象,王能智心里非常感動,他知道鄭保國成績不好,在班上受歧視,自己作為老師是有責任的。可他為了改變自己的形象,會不惜代價如此投入!我不僅要給他滿分,還要在班上充分贊揚他。
那以后,鄭保國在其他科也大有進步。王能智再一次體會到,學生非常需要有成功的體驗,誰有了它,自信心就在那里萌發。不久,北京市電教館來拍這個班的電教片,班主任說,無論如何也要讓鄭保國在電視上說幾句話。
這個電教片曾經發行到北京市的許多學校,還交流到外省市。在片子里,鄭保國就舉著那張圖說:“我的圖畫得不美觀也不大方,我對我們班的貢獻也不大,就用這張圖表達心意吧!”
王能智在心中深深銘刻下:“永遠都要記住,不管多么調皮的孩子,心都是向上的。”
7.媽媽,你知道嗎
再說王能智與女兒毛毛。不管工作多么忙,家務活多多,王能智一直堅持不斷地給女兒畫畫,畫了厚厚的一大本,毛毛也畫了厚厚一大本。一天謝莉英買回一條魚,對王能智說:“做了吧,給毛毛改善伙食。”
王能智沒有就做,他把魚放到盆里,對女兒說:“來,你把它畫下來。”
這是毛毛上二年級那年畫出來了,王能智非常高興畫,畫得多好呀!”毛毛就趴那兒認真地畫,“你會寫生了,這是寫生畫,畫得多好啊!”
他把女兒畫的魚貼在屋里最顯眼的地方,快樂地欣賞著說:“這是一個標志,標志著我們毛毛的畫畫能力進步到一個新階段。”什么是進步,什么叫能力,這些意識,都在不知不覺中成為毛毛頭腦里有感覺的東西。
毛毛的考卷上總有不少被打叉的地方,成績不好,這可能使孩子的自信心受損……許多父母見孩子的成績不好,就連很簡單的事也不讓孩子做了,覺得那樣會影響孩子的學習時間……王能智明知孩子課本上有不少知識要補,卻不急于給她補,反而找一些課外的事給她做,比如畫畫……父親這么做,其實是在不斷地為她創造能出成績的機會,并不斷贊揚她,以維護她的信心。某種情形,就像王能智在與學校的應試教育爭奪孩子。
爭奪的結果,王能智在一步步走向勝利——他沒有在課本知識方面給孩子加壓,孩子的成績卻上來了。
有一千個故事在告訴我們,任何成長中的孩子,最大的損失并不是考試丟分,而是自信心丟失。毛毛的成績,因瞧病缺課,在看起來很難提高的情況下,開始從中下游進步到中游,而且有一種綜合能力在增長。
她的興趣從那些石頭標本延伸到產生那些標本的地方,王能智不可能帶女兒去泰山,就帶她去香山、去八大處、去紫竹院,也帶她去看故宮、頤和園……女兒非常喜歡跟爸爸去走,爸爸能跟她說好多好多不僅她不知道的事,還有她媽也不知道的事。
她一旦發現有些事她知道了,媽媽卻不知道,她就非常得意,更不用說那是她的同學所不知道的。
“媽媽,你知道嗎?”她開始常常以這樣得意的語氣問媽媽。這種自信心的獲得是多么的確切和快樂。
父親的語言總是非常簡潔,她不管聽什么都不會不得要領。她知道了,說話不要說廢話,做作業答題不要啰啰唆唆些沒用的東西。她挽著父親的手臂走了許多地方,感到父親非常可靠。
她愛父親、崇拜父親!父親說的,她總是記得很牢。父親除了有意開闊她的視野,也有心鍛煉她的體質。
也許身體的康復也非常需要自信心的支持,她的身體在逐漸康復。
就在初一讀完的時候,毛毛終于可以把藥停了。“爸爸,醫生說,我可以‘不用再吃藥了,真的,我是個健康人了。”
“毛毛,你一直就很健康!”爸爸笑著,眼淚掉了下來。
就在那一年,毛毛的成績也名列前茅,她是初一年級的三好生,還當上了班長。
女兒想,爸爸一定會說,這標志著女兒又進入了一個新階段。
8.一個又一個問題
王能智開展探究性學習的第二年,一個疑問一直縈繞著他:涉足了那么多課外活動和課外知識,課本上那些將來中考、高考要考的知識到底有沒有學到?
王能智從課本里出了100道難度頗大的考題,要求學生1小時考完。他權衡“實驗班”的學生現在信心頗足,也擔心他們麻痹大意,有心難一難他們,如果考得不行,也好敲個警鐘。
結果,考出來的成績就像是假的,全班平均96分,最低88分。相同的卷子給“比較班”考,大部分同學不及格。
這印證了:學生們要解答那些大問題,早把課本翻來覆去地琢磨遍了,課本知識掌握得相當牢固。當他們的知識面越出書本許多后,回頭再看地理課本,有同學甚至說:“這本《地理》是小兒科。”
但是還有問題。
一天,李麗的母親在路上候著王能智說:“王老師,您地理教得太好了。但是……我們的孩子將來長大了不考地理系。”
還有家長也在路上候著王能智,說:“王老師,您要是教數學多好呀!可是,我的孩子現在弄地理比數學還有興趣,這怎么辦?求求您別這么使勁教了。”
更多的家長在家長會上正式向學校反映,王老師教的地理“喧賓奪主”了!怎么辦?還該不該實驗下去?
●相關思索
人是靠不知引導著去求知的
誰不期望自己的孩子茁壯成長?成長中的生命,只是一種對未知世界充滿好奇的狀態。捍衛他對不知的好奇心,他就會主動去求知。
黃土高原怎樣改造?南北疆的地理分界線怎么分?石景山是山還是丘?石景山頂的古井有多深?這些問題提出來時,不但學生不知,王能智也給不出準確答案。就這樣,學生與老師,不知對不知,卻把地理課海闊天空地學得如此生動,靠什么呢?就靠那“不知”引導。
不要怕孩子不知。如果用大量的知識題堵死了學生對“不知”的興趣,就沒有心靈的飛翔,沒有思想的靈動,沒有智慧,沒有創造了。
蘇格拉底說“我只知我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他說得多瀟灑。他真的一無所知嗎?他表達的是,他只對自己不知的感興趣。人其實是靠“不知”引導著去認識世界和從事創造的。永遠保持著對不知的好奇心,人生就會蓬勃地去探究,就會知道自己該做什么和能做什么,還會驚見渺小的生命不再是一個池塘,而是海洋。這樣的生命可能無法限量,可以走很遠,比如古希臘的蘇格拉底走到了今天,還將繼續走下去……
第四章 北京的探索
1.“能力”的陽光會照耀到一切學科
下雪了,天空潔白而明亮。這天,王能智早早起來。北京地理界的許多專家學者將匯聚石景山,北京市地理教育學會本年度的年會將于這天在石景山召開。這一屆的年會就是以王能智教改實驗為主題的年會。
這是1985年底。這年適逢中共中央發布《關于教育體制改革的決定》,人大常委會決定每年9月10日為教師節。王能智的教改實驗可謂得“天時”。
“有一個現象,當時大家都很感興趣。”
“什么現象?”我問。
“你看,家長們曾經擔心王能智這么教下去會影響學生數學、物理等科的成績,才要求他別那么使勁教。其實他沒那么使勁,他教得很輕松,學生也學得很輕松,成績卻噌噌噌地上來了。”說這話的是劉國慶。今天他是石景山教育工委書記,當年他是石景山蘋果園中學的地理教師。同為地理教師,劉國慶是最早向王能智請教的老師之一。
“還有一個現象,”劉國慶說,“王能智只是地理教師,不是班主任,但每個班主任都喜歡與他合作。”
“為什么?”
“因為王能智擔任地理課的那個班,學生好管了,學生其他科的成績也上來了。”
那時王能智也感到驚奇,也在接受實踐對他的教育,那是一個他與學生同經歷、共學習的季節。看到學生的變化,他相信那是他們內在的變化,那不是考分的燦爛,而是學生獲得了探究的興趣、成功的體驗,這體驗又進一步鞏固了他們的新的學習方法……笑容出現了,陽光出現了,這陽光會照耀到一切學科。
現在他比實驗之初更有信心。中學4個學期的《地理》課,3個學期全上完了,最后一個學期的地理課還干什么呢?他把最后一個學期的地理課時間全部給了數、理、化等其他學科。其他學科得到這時間,學生的成績進一步得到提升。地理當時是高考必考科目之一,如果能從地理科拿到高分就能提升高考總分。石景山教育系統開始推廣王能智經驗,王能智逐漸成為不少地理老師的老師。“爭取在地理拿到高分”也成為同學們的“高考策略”,這效果在1987年出現了。
1987年石景山奪得了北京全市高考地理冠軍,此后到1993年地理不介入高考為止,石景山地理科獲得了高考6年“六連冠”。石景山高考由此上了一個臺階。
李麗的母親是當初曾擔心孩子太感興趣地理會影響考大學的家長之一,多年后她又在路上告訴王能智:“我女兒考上了北京經濟學院。”
另一位家長多年后路遇王能智也告訴他:“我的女兒考上了科技大學,現在去美國讀博士了。”
更多的學生大學畢業后走向社會,發現自己與社會接軌的能力優于許多同學。他們許多人至今與王老師保持著聯系,深深感謝他們初中時代的地理老師。
2.一個變教師為導師的時代
今天回望王能智的教改實驗,雖然那“六連冠”仍在閃爍光芒,但我們的目光已不能停留在能考出高分。
奇跡似乎就起步于王能智給學生的那個探究性問題,給出那個問題猶如給出一把鑰匙,用那鑰匙去開門你能得到許許多多。一個真正的問題比一千個答案都重要。
瞧,面對一個探究性問題,知識不夠,你可以去問家長、問社會……有的學生的鄰居就是專家,家長會帶著孩子去請教專家。這樣一來,能使學生獲得知識的就不只是王能智一個老師。
這就是個重要變化——家庭、鄰居、專家、公眾,以及報刊、圖書館、環境(自然的和社會的),都可以是教育者。如果王能智照本宣科,就只是講授課本里那些知識,且是多年前寫進課本的知識。現在王能智給出一個題目,40多個學生撒出去,帶回課堂來的有40多位學生訪問了更多人士得到的百十種知識亮點。這就是很多人的智慧在課堂里交流激蕩,學生是在這樣的海洋里學習成長。
教學的主體發生了改變,學生真正成了學習的主人。在這里,不再是老師怎么教我就怎么學。因為老師說的與專家說的可能有很大分歧,專家說的與網上最新出現的也可能有很大不同。誰是正確的呢?
學生完全可能發現:老師、專家、父母或其他人士說的都有對也有誤。那么,誰的見解更接近正確,接近可行?“我”從一個總是被動接受知識的對象,變成了主動對各種現象各種見解進行辨析、判斷的主體,然后決定取舍或動手改造。
什么叫解放學生?王能智說:“就是要讓學生把手放開,把腦放開。”
話很簡單,真正做到并不容易。這里的“把腦放開”不是說要動腦筋,而是說要讓學生自主地思考。
所謂“你要有主見”,只能通過這樣的方式去訓練。學生本人價值體系的建構,是教育應該去完成的最為了不起的建設。這是在建設一個最終能融入社會,對社會有用,能解決自己問題的有獨立人格的人。
王能智探索的究竟是一條什么路?
“就是設一個‘圈套’,讓學生去鉆。”王能智戲說。
“但這不是把他套住了,而是一個游戲似的快樂的活動,講得文一點,就是通過設置一個探討問題的情境,讓學生主動去進入。”王能智又說。
但設置這個情境卻不簡單,這是“以導學為中心”的課內外綜合教學之路。在這里更重要的是“導”,而不是“教”。不僅“探究”出場,“綜合”也已經出場,課內外綜合,以及對老師、專家、課本、網絡等多渠道的知識進行綜合的方法已被大量使用。
3.誰打開了這扇門
1993年王能智似乎走到了一個十字路口。這年地理不介入高考,地理的被重視程度隨之降低,雖然他在地理教學上已經很有名氣,但這些經驗只適用于地理嗎?這些經驗會是“曇花一現”嗎?王能智還往哪兒走?
1994年應校長張逸民的請求王能智調到教師進修學校開始專職培訓教師,這是他一生中的又一個新階段。這一年他52歲。
“張逸民是個真懂教育的人,你知道他曾經怎么評價現在的教育嗎?”王能智這樣對我說。
“他怎么說?”
“他說我們費了那么大的勁,學生的負擔減輕了嗎?沒有。學生學到了多少有用的東西嗎?很可憐。學生的人格得到尊重了嗎?嚴重不夠。學生的創造性思維得到發展了嗎?恐怕是得到壓制吧!我們還在認認真真地壓制他們。所以現在的教育仍然需要進行大改革。”
怎么改呢?
1993年浙江全省已率先挺進綜合課程改革,全部課本都變了。王能智是贊同浙江綜合課改的。北京的課本還變化不大。在這種情況下,教師能不能變?課本是死的,人是活的。張逸民格外看重的就是王能智拿著老課本教出了新課程、新方法。不唯書,不照抄照搬,王能智算是夠典型的了。張逸民決定舉辦“青年地理教師培訓班”,支持王能智在培訓教師中進行探索。
這一時期,王能智對專家們一致認同的教育理論進行再思考。比如大家都認同直接影響教學效果的主要因素有五個:一是職業理想,二是教學理念,三是人格魅力,四是專業知識,五是教育能力。王能智也認同這五大要素,但他只取后兩點為切入口,不拿前三點去要求教師。我問為什么?他說,沒用。我問怎么沒用?他說,前三點是他自己內部是否有,別人無法從外面教給他,要他自己在實踐中逐漸形成。
我問,教學理念也無法從外面教嗎?他說,如果別人教我,我也要用自己的價值體系去判斷,然后決定棄取。如果覺得你說的沒用,他聽都不會聽。
我說,你是不是發現,很多人都覺得自己沒什么不對,他的理念守在大腦里,擋住你的理念,你的理念灌輸也常常是無效的。他說,是的。所以我選擇后兩點為切入口,即專業水平和教育能力,這是每天圍繞他的兩個東西,是他關心的需要的東西。
如何把自己的“水平”和“能力”傳遞給老師們呢?
王能智覺得人的知識可以分為兩大類:一是共有知識,二是個人知識。共有的知識是可以編碼的東西,教材上的知識多是共有的知識,可傳遞、可復制、可遷移。個人的知識是自己實際經驗的積累,是個性的,見仁見智的。個人的經驗自己心領神會,但不容易遷移,需要轉化為抽象的理論,才會產生良好的遷移效果。
他將自己的教學經驗逐步抽象為具有普遍意義的理論,以實現向青年教師的傳遞。比如針對老師如何輔導學生,他將“學習”分為三個層面:
一是針對知識的接受學習。二是針對技能的體驗學習。三是針對實踐的探究學習。
現行的教學只是把第一層的學習當成一切的學習,這就嚴重不夠。即使第一層的學習,是讓學生記住那些知識,還是通過什么方法去占有這些知識,且是大大地多于課本的知識?為此他提出“新常規課”的概念,要求務必首先做到:讓學生在常規教學里就有探討活動。簡單地說,就是以往的“常規課”要求學生必須熟記的那些基本知識也不要死記硬背。
怎么實現呢?通過引進課題活動和課外實踐活動。所謂“讓課題活動有教學依托,讓教學向課外實踐拓展”,這話聽起來枯燥,但學生們是可以唱著歌向那些未知的秘密出發的,到時候那些基本知識就自然而然地成為你所需要的,會纏住你,讓你印象深刻,想忘記也不大容易。
如此,王能智說的“三個層面”的學習,就不是先完成第一層面的學知識,再進入第二層,然后第三層,而是要在全部教學中同時包含有三個層面的學習。
這里的關鍵點是:如今大家(包括家長)都認為只有基礎知識積累到一定的時候才有探究能力,王能智認為不是這樣,而是探究能力的獲得已經蘊藏在基礎知識獲得的過程中。
這么一來,老師們可能覺得更摸不著頭腦,但王能智強調,你只要抓住一個核心,那就是“探究”。為了讓老師們對“探究”有深刻印象,他說:“探究是什么?探究就是研究的刀尖。”
為了讓老師們明白“探究”的好處,他又將探究性學習稱為“試誤性學習”。這里有什么奧妙?妙就妙在錯誤是人人都會犯的,正確只能通過嘗試和體驗錯誤才能達到,這是探究性學習的特征。妙就妙在出錯并不是什么很難的事情,出錯誰不會呢?而明白了錯誤也是不可缺少的財富,就可以打破“探究”的神秘感。王能智為此畫出一幅探究性學習示意圖:首先設置一個學生感興趣的“問題”,有此假設,才有去探究的“目標”,有目標才有探究行為。在從問題向目標前進的過程中,不論走到“正”還是走到“負”,那曲線都提示學生的思維在積極探索。
在這里,你不必為學生的錯誤大喊大叫了,你懂得激勵在哪里。在這里,激勵并不是抓住學生的某個小優點去表揚他,而是面對他的錯誤也可以為之鼓掌,可以喜悅地告訴他:“快了,你就快成功了!”這多么奇妙。我在這幅“探究性學習示意圖”中久久流連……通過體驗錯誤達到正確,沒體驗過錯誤,你不可能獲得成功,像這樣經歷學習和體驗學習的過程,與其說是科學的,莫如說是哲學的。哲學不是科學也不是信仰,是智慧之學。
知道了錯與對,猶如夜與晝,都是不可缺少的,師從王能智的老師們面對學生的錯誤,也改變了面容。我想他們體會到慈祥了。慈祥不是別的,慈祥就是面對錯誤表現出寬容,這是一種偉大的情感和智慧。
我相信,經過探究性學習培育的這一代學生長大,會比父輩、祖輩都更科學地對待世間的萬事萬物,會更有能力來對待人間的正確和錯誤。他們還會輕松而瀟灑地說:什么是真理?真理就是錯誤生出來的兒子,錯誤其實是真理他爹,我們怎么能不善待錯誤!
于是師從王能智的老師們說:“雖然要學、要改的東西很多,但王老師給了我們一個抓手,這個抓手就是‘探究性學習’。握住這個抓手,就打開了這扇門。”
打開這扇門后,天地有多大?
探究性學習是通過設置一個問題、一種情境的方式去進入……設置也是假設,通過假設性思考去解決學習問題,是重要的學習能力的訓練;通過假設性思考去解決實際問題,則是日后走向社會極其重要的能力。
4.誰抽走了這個階梯
以上是抽象了的思維。如果覺得缺少感性認識可以具體看一看他的學生。
朱海燕來了,她是王能智的弟子畢業于首都師范大學。
“大學玩了4年。”她這樣描述自己。
她說畢業后分到古城中學教地理,我還在考慮要不要當老師。我總覺得教書匠翻來覆去地說,像錄音機似的,有啥意思?那時北京市號召青年教師向老教師學習,學校組織了“拜師會”,王能智老師正是教地理的,大家都讓我拜王能智為師,儀式就是要簽字。我當時想,嘿,還搞“拜師會”……簽字就簽字,這有什么呀!沒想到他真抓你。
比如我講“中國的山脈”,精心準備好教案后去說給王老師聽,心想看看王老師能說什么,沒想到我開口剛說到“白雪皚皚”,王老師就喝停,我愣住。“把‘白雪皚皚’去掉!”“為什么?”“沒必要。”王老師回答。
我百思不得其解……我講山脈,為了追求教學語言的完美,在用詞上精挑細選,我選擇“白雪皚皚”這個詞就因為它既描繪出山的秀麗,又體現了山的高峻和挺拔,多恰當的用詞呀!這么優美而又貼切的詞,上哪兒找去!
海燕說,后來隨著教學經驗的積累,我逐漸理解了老先生當初的用意。講解是教師的基本功,首先要錘煉教學語言,不能擺花架子。雖然“白雪皚皚”一詞的使用確實是優美的,用之是好而不是不好,但王老師當初是在刻意訓練我的白描能力。
“你能意會嗎?”海燕問我。
我說我聽懂了。我的老師文懷沙先生也對我說過,不論繪畫藝術發展到多么絢麗,木刻是宗師;不論影視藝術發展到多么有規模,話劇是宗師。我理解這是說,如果你去掉色彩,單用線條就能塑造出藝術;如果你沒有其他手段,僅在話劇舞臺限定的時間和空間就能塑造出生動的人物形象,這里就有過硬的基本功了。
海燕點頭說,你是懂了,但是我很長時間沒懂。她說只要我知道什么,我都會倒給學生。她以她自己參加過高考的經驗進行備課,她想,可以用我一人的時間來為學生節省時間,辦法就是自己加班加點把習題尤其是重點題、難題,做得非常簡潔、概括,簡直就是走出了一條通往答案的最短的道路。如此去給學生講解,讓學生掌握,也就是學生通往成功的最短道路。那些深夜,從京郊門頭溝吹來的西北風在她的窗外呼嘯,她甚至想,自己當年參加高考若有人這么為她節省時間,那多好呀!
她就這樣躊躇滿志地去給學生講解,她覺得只要這樣,我牽著你,你跟著我走,你就應該會了。“我真的覺得我講得很精辟、很精彩,我都被自己陶醉了。”
為了鞏固,她擇日發下卷子測驗。結果發現大部分學生沒懂。怎么回事?她沉住了氣,好吧,再仔仔細細地講一課。她覺得自己講得夠清晰了,這回該懂了。發下卷子再考,還那樣。“氣死了!”海燕說。
她說不僅生氣,而且傷心,感到自己白付出了。
她說她體會到了,學生要是不用功,不好好學,老師用功有什么用?后來王能智老師告訴我,問題還是出在我身上,就在我的努力上。
“你以為可以節省學生摸索的時間,其實這摸索是不可取代的。”王能智說。
她說:“真是奇怪,我知道不能給學生答案,我并不是給學生答案,我給學生一個清晰的過程,一條捷徑,為什么不行呢?”
“可是,你給了學生一條最短的路線。”
“這有什么不好嗎?”
“那是直線。”
“直線不是捷徑嗎?”
“任何正確的答案或者方式,都是通過曲折探索才得到的。探索的過程是一條曲線。你想想,你也是通過曲曲折折才找到一條最短的路線,對嗎?”
“是的。”
“但現在你不想讓學生曲折,你省略了曲折,就好比抽走了學生通往目標的階梯。你自己曾經攀著它爬上去了,你上去了,就抽走了階梯,學生就上不去了。你仔細體會體會?”
那些夜晚,朱海燕體會到了靈魂出竅,體會到了當教師可不是錄音機啊,看到了一個教育的汪洋大海……她覺得王能智不是老教師,更像新教師,相比之下自己22歲倒像是老了。她感受到一種青春在重新把她召喚。
她凝望著王老師給她畫出的那條探究的曲線,明白了學習的過程其實天生就是通過“正誤正誤”才在大腦里生長出果實。你不讓他體驗錯誤,其實他得不到正確。
她看到自己的問題了。中國古代教育就曾說過授之以魚還是授之以漁?現在她覺得有一個比喻更能形象地描繪自己的滑稽,比如說,你是給他酒,還是讓他自己去釀?
不應該是釀好了然后告訴他這是好酒。他喝不下去你就灌他,使勁地灌,那他非醉不可。會醉得一塌糊涂。會醉死了。
想到這兒,她自己就笑了……笑得很開心。
她還想到,關于錯誤,那不是盡量避免犯錯誤的問題,也不是錯誤不可避免,而是錯誤不可缺乏。你沒有體驗錯誤,就只能得到錯誤。
從前她也曾經為自己該怎樣講課發愁,現在她覺得不必為此發愁了,而是要學會讓學生講。不是一般地說要給學生留有空間,而是要去開發學生的空間,讓學生在一個自由的寬松的空間里成長。
現在她能注意到有的學生不愿說,怕出錯、怕暴露、怕被笑……要鼓勵學生不怕出錯,要笑容滿面地像對待正確一樣對待他們的出錯,這真是個陶冶性情的事情啊!
要特別留意讓那些很少說的學生說,他不說你不知道他在哪里。從前她不知道學生在哪里,自己就滔滔不絕地說,現在她能警惕到,所謂“跟不上”,關鍵是第一個臺階沒上來,他就跟不上。跟不上他就不跟了,就放棄了,就在等待下課。你得讓他說,才能把他帶上第一個臺階,才能繼續往上帶。
……
所有這些都是基本功。
20世紀90年代北京在教育改革中極為關心的話題是:培養一個優秀青年教師要多少年?這個話題有過影響廣泛的討論,這話題其實是基于師資資源已不能滿足當今需要才提出來的。“師資資源”的概念并不是說首都北京缺教師,而是面對著事實上存在的教育難題,時代需要新型教師。
5.打破學科壁壘
繼續講一個發生在2000年的故事。曹彥彥這年29歲,升任京源學校副校長,仍承擔地理課教學。這年一開學,王能智同她設計了一個課題《今年春游去哪里》,希望吸收數學、語文、外語、歷史、生物、計算機、政治,包括地理,共8個科的老師參加,試圖通過這樣的活動,打破學科之間的壁壘,在初中學生中開展“多學科融合的探究性學習”。
各學科的老師對王能智都挺尊重,但覺得這地理課把腿伸到野外尚可理解,為什么還把腿伸到這么多學科里來呢?討論進去,老師們也各有說法。比如,數學老師說,對旅游點做客流量趨勢分析,需要用到“數學建模”,但初一剛學代數,高中的學生都不見得能運用數學建模。語文老師說,要說服大家為什么去某地春游最好,這需要“議論文”的本領,但初一上的是記敘文,初三才上議論文,現在怎么講議論文呢?……由于老師們都跟曹彥彥關系不錯,于是說,我們可以配合你,但這畢竟是你地理課的事,要讓我們當做我的事來做是不現實的。總之愿意“友情接受”,不愿有多大的投入。
“第一次開完這個會的那個黃昏,老師們都走了,我和王老師坐在黑暗中。能說老師們固守在自己原有的心智模式上嗎?他們說教學要循序漸進,難道沒有道理?我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走了。王老師說,先干起來吧,把題目告訴學生。理論上還說不清的事,實踐會告訴你。”曹彥彥這樣回顧。
于是告訴學生,自由組合小組提出方案,最后大家投票,得票最多的入選。學生們聽明白后立刻興奮起來。
王力小組7個同學選擇了沿著北京城中軸線考察的旅游方案,這條線從最南端到最北端,承載著北京城歷史上最重要的各大建筑,他們去論證皇帝沒有用標語說皇權至高無上,但用建筑體現了皇權至上。在這些建筑中凝聚著怎樣的歷史內涵和建筑知識?他們知識不夠,就去請教歷史老師、政治老師。要用數學方法分析故宮的客流量趨勢,不會,就去請教數學老師。他們還在電腦上做出網狀的圖來表達線路選擇的優勢,試圖用定量的方法來說明他們的觀點。起初,這也不會,就去請教計算機老師。
“老師,求求您,教我們吧!”
各科的老師都突然遭遇同學們空前的求學熱情。老師們感動了,固有的心智模式開始動搖,被學生的熱情溶化。奇景出現了,老師被學生發動起來。語文老師開始輔導學生說服別人的技巧,生物老師開始教給學生如何制作植物標本,有的同學則要求英語老師幫助他們增添英文解說,以增添吸引力……有些知識,有些方法,老師自己還未必懂,那就趕緊學,學了好教給學生。
所有的組都學會了在電腦上制作軟件,公認這是將來發表方案時最基本的競爭平臺,否則你就“免談”。如此一來,計算機老師“會不會累死”?不會。王力小組學會在電腦上做圖了,其他組的同學都去向他們學,大家就都會了。
孫寧霄問:“兩人一組行嗎?”老師說行吧。孫寧霄就與郭鐘鈴兩人一組。他們選擇去密云縣看司馬臺長城,認為司馬臺長城是“奇、險、峻之最”,此去還包括考察密云水庫,參觀“京都第一瀑”,時間兩天一夜。他們在軟件里插入了動畫,設計出幾點從學校出發,電腦里就出現了小汽車,走到哪兒是第一站,標示出路途多長,需多少時間,幾點幾分到達……動畫的引入立刻在班上引起轟動。
很快,別的組也學會了,大家都插入了動畫。
一天,羨辛給軟件加進了聲音,大家又去向她學,都加進了聲音。
大家都學會了合作,不僅是小組內部的合作。不只是8個學科的老師教學生,同學間有無窮的交叉聯系,總在互相學習。“同學們并不像我們想像的會由于競爭的原因而保密,而是樂意告訴別人,同學也樂意向同學學。”
為這次春游,他們準備了一個多月,學到了過去幾個學期都未必能學到的知識,比如學生再看手里那本計算機課本,說是“小兒科”了。
曹彥彥說:“我除了給他們一個題目,就只做了兩件事,一是給他們鑰匙,我辦公室的電腦、電話,讓他們隨便用。二是不斷告訴他們某個組的新創造,你就不用管了,他自己會去找那個同學學。整個過程中,老師只是組織者、促進者、幫助者。”
董琦提出了一個去延慶考察“天漠”的方案,她說那地方周圍都是綠地,中間出現一塊沙漠,那是從天上飛來的?她說我們想去探究那片“天漠”的成因,并把出游設計得充滿神話般的迷離色彩。
全班51位同學分成7個小組,提出7個方案,每一個方案都飽滿地凝聚著同學們的心血,包括家長的智慧,每一個方案都很有吸引力,如何決斷還真是個難題。
投票的時刻終于到來,教室靜得就像考場,只有筆和紙接觸的聲音。揭曉,只有兩個人的孫寧霄、郭鐘鈴組獲勝。兩位同學蹦起來,叫著,快樂得無法形容。
“接下來我只做一件事,就是給他們一張某個旅行社的名片。”曹彥彥說。此后,孫寧霄先從網上查出密云縣所有賓館、招待所和旅游景點,逐個打電話,了解設施條件和價錢……做完了這些,才使用老師交給他的那張名片,給旅行社打電話。后來旅行社的人告訴老師,你這個學生太厲害了,賓館里要能洗澡,大巴上要有電視,該有的都有了,哪里哪里,什么價格,他比我們還清楚。我們拉你們這一回,幾乎就沒有錢賺。
出游之日到來了。過去,老師會擔心學生吃得好不好,有什么不安全,會不會不守紀律。這次,到哪要注意什么安全,孫寧霄都囑咐了。看上去,他好像比大人更怕出事。
“他非常珍惜這次大家投他的票。”曹彥彥評價孫寧霄時不知不覺地從說他是個男孩說到他的成人,“他那么負責,我敢說他將來成家后一定是個很負責任的男人。”
就這一次經歷,孩子們真的長大許多。今天他們已進入高中,仍久久掛念著還有6處沒有去的路線。家長也說,孩子都說總有一天還要聚在一起,那6種方案都要去走一趟。到那時,我們也跟孩子一塊去。
京源學校的老師們都被感動了,在匯報會上,許多老師都沒想到自己會為一次春游活動流下眼淚,他們要求學生們把7個春游方案軟件都放到校園網上去。學生們放上去了。老師們相繼把這些方案拷貝到自己的計算機里去品味。“理論上還說不清的事,實踐會告訴你。”現在想想王能智這句話,多么有力。
靜心一想,這次春游活動便是一種“大綜合”課,在“游玩”中綜合了8個學科的知識,并進行綜合運用。在這個過程中,主持課程的曹彥彥老師并不是在“教”,而是在“導”。教給學生知識的也遠不只曹彥彥一人,而是8個科的老師,還有家長和旅行社、賓館的人員。
6.一個其他學科的實例
進入21世紀,石景山區委、區政府專項撥款近百萬元,由王能智領銜建立了一個面向全區各學科中青年骨干教師的研習班,這是個融合了13個學科的教師培訓組織。
京源學校的歷史教師安麗萍是學員之一她珍藏著一本連環畫筆記。我問緣由,她說是一個學生畫的。
學生叫季鵬。安麗萍說他上課愛說話,愛畫小人,就是不愛記筆記。以往老師碰到學生不好好聽課,畫小人,通常是把學生畫的東西沒收了。安麗萍琢磨,有沒有更好的辦法?一天,她發現季鵬又在課堂上畫小人,就問他:
“你為什么不記筆記?”
“我都記住了。”
“哎,你畫得不錯。要不,你就用畫來記筆記,行不?”
季鵬果然用畫圖代替筆記。
安麗萍說,我看了眼睛一亮。雖然畫得比較粗糙,但構思不錯,很有趣,形式在班上獨一無二。我贊揚了他,同時對他說:就是文字表述太少,關鍵的時間、地點、人物、事件,要是在圖上有所提示,沒學過歷史的人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多少年后,你自己再拿起來一看,這就是歷史。
“那天他特別虛心,特別誠懇地接受了我的意見。從那以后,他堅持了下來,越畫越好。”安麗萍說。
又一天,安麗萍對季鵬說:“就用你畫的筆記,一頁一頁給同學們講講,怎么樣?”
季鵬同意了。安麗萍說,我至今記得那天他講的情景,班上特別靜,大家都聽得非常專注。我一邊聽,一邊想,當他構思這些圖時并不是機械地抄我的板書,而是把那些歷史事件在他心中反復醞釀,變成了“酒”,是知識內化了之后才能產生這些圖。所以他講得都很到位,也很簡潔。他這么一頁一頁地講下來,等于帶著全班同學復習了一遍,同學們一看一聽都記住了。
“我喜歡。我記得特別牢。”同學說。
安麗萍說,這是學生對我的教育,孩子自身有很好的學習能力,有無窮的創造力,發揮出來不得了。
又一天,在另一個班,有學生對我說:“老師你看魯茜不聽課,在畫小人呢!”我一看,我都講到后面了,他還在畫前面。我對他說:“你可以把畫補充得更完整一些,把情節連續起來,但現在你先收一收,課后再干。”
后來,我索性問大家,班上有沒有人喜歡畫畫的,請舉手。一看,舉手的有五六個,有男孩有女孩。我說,你們喜歡,可以用畫畫代替記筆記。不久把筆記收上來一看,春秋五霸、戰國七雄,五個同學畫同一內容五種樣子,絕不雷同。我真是眼界大開,從這里一再看到孩子的思維特別敏捷,如何讓學生自己動起來,真是太重要了。
這些孩子學習都非常好,初中讀完相繼考到市重點高中去了。畢業前,安麗萍對季鵬說:“把你的筆記本留一本給老師作個紀念好嗎?”季鵬就把他受到鼓勵的那“第一本”送給了老師。
“這是我們京源學校第一本連環畫筆記,我會向下一屆、再下一屆的同學展示。你是開先河的!”
“安老師,謝謝你!”
“我謝謝你!”
歷史老師安麗萍的例子,只是其中之一。在王能智主持的這個班,13個科的老師都相繼把探索性教學方式運用到生物、數學、化學、物理、英語等各科的教學中去。由于學習的積極性被調動,學生即使去對付中考,成績也不錯。
以京源學校為例,曹彥彥這樣說,我們是一所新辦的學校,早先高中錄取通知書下來,我們把通知書分類,考上重點高中和一般高中的學生頂多一半對一半,短短幾年間,考上重點高中的錄取通知書放在辦公桌上那一摞,不斷長高。現在上市重點、區重點的錄取通知書已經是“高樓”,上一般高中的通知書變成了“平房”。
當然,像現在這樣把學生分成“重點”和“一般”的方式,恐怕是不科學的。對任何家長和孩子來說,每個孩子都是重要的,教育需要在今后的變革中繼續尋找到更好地發揮他們的方式。王能智以及安麗萍等教師們的探索性實踐已經一再告訴我們,新世紀的教育,即使在中小學領域,一個教師的時代也正在成為歷史;一個從基礎教育到高等教育全面呼喚導師的時代,正在誕生。
●相關思索
探究是人生的高品質
無論怎么說,“探究”是太重要了,需立題再說。
東西方幾千年來的教育,從農業時代到工業時代都是“我教,你學”的教授法,教育的主體是教師。“灌輸式”是這種“教授法”的必然表現。要改變“灌輸式”就要改變“教授法”。當把主要的學習方式確定為“探究”,教育的主體就變了,探究性學習以學生為主體。這就是一個跨越五千年的重大轉變。如果中華民族能在21世紀初年將整個民族的教育引向“探究”,那就是了不得的事,就是“教育革命”。
(摘自《中國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