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使這條街穿過作者
我父親第一次帶我出去是在離一周歲還有三個月的那天,我清楚地記得他告訴我這條叫做街道的,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見識了街道,看見了它的緩慢的爬行,看見了它的遲鈍的植被,看見了它的輕度的潮濕。父親指著它告訴我,你是多么幸運啊,半歲多一點就見識了街道,當年我第一次來到縣城在十歲的時候,你爺爺就更遲啦,——這都是上個世紀的事情,我出生在上個世紀離文化大革命結束還有四年,你爺爺出生的時候抗日戰爭剛剛開始。我父親的口氣像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其實他三十才開頭的青年。他說的并沒錯,我出生的時間比他們兩個都優越,有人說我們踏著新世紀的第一道陽光降臨人世,甚至預言我們的未來像陽光一樣嶄新與美好。但是那天我看見的街道是上個世紀的街道,朝街的窗戶是上個世紀的窗戶,梧桐也是上個世紀的梧桐。
剛吃過早飯,父親就帶我出去了,他知道我已厭倦了房間里狹小的空間,而我驚奇于兩扇大門的開合,就像童話一般的美麗與神奇,后來我一將小手放在門沿上,父親就曉得我要到街上去了。從家到街,有一段五十米的路,父親說,這叫巷,多么好聽的名字,簡直如聞音樂,父親是個古典音樂迷,他說,聽到“巷——”不比聽一段莫扎特的差。巷的一旁是鄰居的房舍,五座與我家大致相同的房子,另一旁是一座大樓和它的后院圍墻,進出巷子的人并不都居住在這兒的,大部分父親說連他也不認識。他們彼此大多不認識或假裝不認識,因為他們很少打招呼或微笑,我不會說話,我朝每一個人笑,我笑的時候,他們也向我友好地笑笑。后來父親逢人就夸我懂禮貌。在父親經常看的書里,我沒有發現笑這個字,更多的是寫滿了孤獨,在《局外人》,《城堡》,更不用說一個名叫加西亞·馬爾克斯寫的《百年孤獨》了。一到街上父親警告我不要亂走動,當我抬左腳往一家理發店里跨時,他立刻阻止了我。我喜歡理發店,因為那里的一個小女孩有一輛漂亮的小自行車,一次我還爬上了車呢,而父親讓我站在門口張望,他嚴禁我進去。進去,他們總是這樣對店里的人說。進去,他們有時候是兩人或幾位一同,有時候是一個人,或者她們中的兩人或幾位一同,或者是一個人。他們將黑色的頭發染成金黃色,紅色,褐色,他們再將金黃色,紅色,褐色的頭發重新染回黑色。他們在頭發上放上很多泡沫,簡直像大海的浪花一樣,泡沫放了足足有個把鐘頭都舍不得洗掉。從理發店里出來后,很難認出他們/她們,好像換了一層皮似的。父親說有一段時間整座城市跟著理發店瘋狂地旋轉起來,——那也是發生在上個世紀嗎?父親沒有回答。
站在街上,透過落地的玻璃門,我看見理發店里小女孩的自行車,漂亮的鋼精把手透出點涼意,我倒不覺得小自行車會瘋狂地旋轉。
理發店的旁邊是一家花店,我很喜歡這間滿屋子的鮮花,它就像一個夢,一個軟和如單簧管,清脆如草牧場的清晨之夢。父親在早得多的時候,指著書本里的一朵花教我發音認字——這大概是我最早認識的一個漢字,——父親的意思我明白,他讓我接近花,以及諸如此類像花一樣美好的事物。也難為剛剛當上父親的他了,我在許多同年齡的孩子家里經常看見像花這樣的美好事物,年輕的父母夢想著孩子有一個花的未來。花店的店員正在為一輛接新娘的汽車打扮,鮮花和青草使車子看上去喜氣洋洋,一種精心!擇的極細微的馨香,——一輛新嫁娘的汽車使大街具有足夠的光亮與昏暗,比地面低得多的婚禮進行曲在梧桐間飄來蕩去。可是我沒有看見新娘,她怎么來到大街上?誰將她領進汽車?這只逃出樊籠的天鵝,她的有錢的足趾摩擦著街道,不平的地上拖著)白的長裙,她把嘴伸向了沒有水的小溪。又是什么樣的魔力將她安置在鮮花和石頭砌成的夢幻里?花店里還不止一種鮮花的味道,與這味道相逢的,是隔壁理發店頭發的味道,腐爛了的玫瑰青草的味道,丟棄的塑料飯盒,刺鼻的汽油和街道上成千上萬四處飛揚的塵埃。
父親帶我去最多的地方是一個名叫姊妹的期刊書店。父親為什么這么熱衷于文學?他一遍一遍地去書店,等待他的名字出現在某一本文學雜志上。我在比我高出許多的書架下面鉆來鉆去,我特別喜歡站在一個擺滿了兒童書籍的柜子前面,對色彩鮮艷的圖書充滿了濃厚的興趣,父親就因此認為我喜歡書,他是多么希望我繼承他身上熱愛文學的因子啊。而我感興趣的與其說是書,還不如說是書中的一頭駱駝或者馬匹,父親買了許許多多駱駝馬匹的書或者玩具塞在我的手里,印在書本里的駱駝,它的顏色、高度和寧靜就是世界的顏色、高度和寧靜。父親手把手地教我如何用筆寫字,當金屬的筆尖劃過紙面時,好像奇幻的火焰在黑夜里閃出光亮,但那也是深深的悲哀的光亮。后來他放棄用筆寫字,經常坐到電腦前面,以至我認為父親的工作就是敲打鍵盤,然后打印機把他的文章用五號宋體字工工整整地輸出來,但是我再也聞不到碳素墨水的味道了。父親書柜的最底層總是混亂不堪的,它沒有上面書籍那般幸運,它們每周要至少得到父親一到兩次的清潔,那里擺著過期的雜志,很少被翻閱的舊書,書脊也是字朝里面的,如同廢墟一樣地躺著。那里最近成了我的樂園:所有的玩具搶占了最下層的一格子。一輛玩具車,皮球,岸上的魚,《我的第一本兒歌書》,《小小孩認字》,兩個鑰匙圈。很快,兒歌書被撕成了兩半,再撕成四分之一,父親看見我對著蘋果的圖案嘴里發出哄哄的叫聲,樂觀地認為我會認字念書了,其實我什么字也不認識。我的第一個識字課本很快地被扔進了角落里。我在書店里看見熟悉的蘋果彩圖時發出哄哄的驚叫,以至父親毫不猶豫地又將它買下。這些帶插圖的識字書籍在每一幅圖下面注明它的名稱,并標上拼音,這也罷了,可氣的是用黑黑的字體打出每一條漢字的英文拼寫,這樣中文反倒成了注釋,一種偽裝。父親雖然是一位英文教師,他堅決反對過早地讓我接觸英語,有一次,他的朋友帶著五歲千金在我家里表演英語,父親對這表示嗤之以鼻。在這位教師的身上,有一種與他人格格不入,然卻令人敬佩的感情,他好像是現在社會上為數不多的中文保皇派。父親的文學愛好則是徹底的崇洋派,他的書架里很難找到一本現當代中國作家的書,找一本卡夫卡或者博爾赫斯容易得很,他甚至擺出這樣的態度,寧肯看一行莎士比亞的詩,也不看一千本中國作家(活著的)的小說。父親對我說,希望你們這一代,看到哪怕一本中國小說。父親這樣說的時候,他將一張轟隆隆的柴科夫斯基交響樂換成了透徹,寧靜的巴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