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吃媽媽包的餃子。
幾乎每個周末,妻子都要問我什么時候去東郊,古城東郊的韓森寨住著我的高堂父母。我便會不經意地問一句知道老媽做啥飯了?妻子淡然一笑,“餃子唄”。那一聲“唄”把我們一家人對餃子的感情表達得淋漓盡致。
媽媽愛包餃子,我從懂事起就喜歡吃媽媽包的餃子了,那時候,吃餃子還是一家人過年時最憧憬的奢望。每到大年三十,太陽剛剛偏西,渭北高原上那個被土圍子包裹著的村落就陷入了濃濃的節慶之中,似乎所有在外忙碌的人都趕回來了,家境寬裕的孩子換了新的衣裳招搖過巷,家境清貧的孩子也都把頭剃得油光,遠遠見面就會樂呵呵地打個招呼,彼此也不說什么就神神秘秘地跑回家去了,即使兜里有幾枚銅錢,想出去玩耍輸贏也不敢遠離村郭高墻,其實這都是在等待一個時刻的到來,那就是吃餃子啊!
有趣的是村里人把餃子稱為“疙瘩”,我至今也不知道這里隱含有什么傳說與典故。人們見面會樂呵呵地問起,“吃啥疙瘩?”“肉疙瘩嘛。”其實家里并沒有多少“肉疙瘩”。媽媽會割一條紅白相間的肋條肉,剁成肉餡,里邊摻進大蔥韭菜,或白菜蘿卜,或茴香芹菜,還有碾得細細如粉的佐料。這種肉疙瘩是過年的食物之最,大部分盛進長輩人碗里了。而且每鍋餃子里會有一二只包了一分硬幣的餃子,有風俗誰吃到嘴里,誰就是當年最幸運的人了。媽媽那天會悄悄地把我拉到廚房,在我的碗里用竹笊籬撈幾個“肉疙瘩”倒進我碗里,我端著碗便在院里哪個角落狼吞虎咽起來,一不小心被幾位小叔看見,便也會引來不公的埋怨,因為他們碗里多是“豆腐疙瘩”。其實那豆腐疙瘩是很好吃的,餡里拌有油渣、粉條、生姜和蘿卜白菜,咬一口豆香滿嘴,似乎到了下頓飯嘴里還殘留著那種綿綿香香的味道。于是我們便達成“協議”,我撥他們三個豆腐疙瘩,他們從我碗里夾兩個肉疙瘩。但有人時常會從那肉疙瘩里咬到硬幣來,只聽“咯嘣”一聲,便興奮地高叫起來,我為此懊悔得直淌眼淚,誰讓我饞那豆腐餃子呢?媽媽知道了便直戳我的額頭,真是個傻娃啊!
可能就是因了這個緣故,我在那品種繁多的餃子里,最偏愛豆腐餃子了,直到今天,我都對豆腐餡的餃子情有獨鐘,有時候在外出差回來為解嘴饞,身處異地就打電話“預約”,回到城里端起媽媽包的餃子頭也不抬,話也顧不得多說,只是香滋滋地大嚼一通直吃個胃滿肚圓。
平時家里是難吃到肉餃子的,但媽媽會想方設法給我們做餃子吃,實在買不到肉了,媽媽想辦法也要給餃子里放點油水。常常是把豬油渣與時令蔬菜摻和了,白菜、芹菜、茴香、韮菜、蘿卜、茄子,還有東瓜、南瓜、西葫蘆都是餃子餡的!料。那種餃子啊,但等我們扔進嘴里香口四溢,常常嚼得滿嘴生津,滿頭大汗。我們一喊“香、香”,媽媽就拍拍圍裙瞇著眼笑了,而且下一個周末會又是一頓餃子。而且下一頓的餃子,媽媽會在里面揉進菠菜或是西紅柿,餃子從鍋里撈出來就成了一顆顆綠綠的或是紅紅的“貢品”了,特別吊人胃口,常常引來許多小鄰居“參觀”,給他們嘗幾個,便把個“阿姨”叫的哪個甜喲,誰聽了都羨慕,直到今天還有兒時伙伴相遇,對“紅紅綠綠”的往事津津樂道。有一次鄉下叔叔來了還拎來一小口袋白面。可廚房里沒有什么菜,不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嗎?然而晚上小小飯桌上又是餃子招待。我端起碗,那面皮特別白,是石磨的頭茬面,餃子從鍋里撈出來白得泛青,白得透明,咬一口,餡卻是硬的。我不敢咽,含在嘴里問媽媽,餃子什么餡啊?媽媽說你吃吧,核桃餡的。原來那嫩核桃也能做餡啊,里邊摻有豆腐、油渣,全家人端著碗吃得那個香啊,也都夸媽媽巧,媽媽便摩挲著面手又笑了。常常吃到最后,餃子沒有了,媽媽就把剩下的餃子皮搟開來,下到鍋里,拌上紅紅的辣子和醋,就坐在廚房的灶臺邊吃起來。有時我拉媽媽到屋里去吃,媽媽還沒搭話,叔叔們便玩笑般喊鬧起來,城里娃就是疼他媽喲。
我已想不起從什么時候起餃子對我們的吸引力大大減小了,平日里賓朋往來,觥籌交錯,應酬繁多,可人們已不把餃子視為菜肴中的精品了。曾經有過一家飯店開發了堂堂餃子宴,當時真是風靡一時,報紙電臺贊不絕口,然而曾幾何時,好像在我們所吃的餐宴中,餃子已快從人們的視線里消失了。如果有誰宴會親朋純是一碗碗的餃子,一定會引來令人難堪的嘲笑,吃餃子幾乎演變成了一種吝嗇的代名詞,這多少讓人有些詫異。
但是媽媽依然固守著對餃子的嗜好,依然每周都要包餃子吃的,而且一到周末,媽媽就會電話告訴我提前回家來包餃子。而我們回家去吃那餃子,已經不是因為一碗羊肉、豬肉或豆腐餃子有多大的誘惑力,而是對年邁父母的孝道,況且吃餃子,要調餡,要搟皮,還要包,工序復雜啊。為了應付也想愉懶,我去超市買過幾次不同品牌不同餡的餃子,可拎回家還沒下鍋呢,媽媽就嘟囔不好吃不好吃。我無奈地給媽媽建議,換個味道吧,吃米飯,蒸饅頭,炒點菜。媽媽卻不吭聲只皺眉看我一眼說,我現在老的就想不起來做啥好了,你看面都和好了,下禮拜吃米飯吧。但是下一個周末又是餃子,只是餃子皮里邊的餡會有些變化,如果上次是韭菜大肉的,這回就成了芹菜羊肉的,我們也只好作罷。但兒子不愿意了,時常嘟囔說“又是餃子”。為了取悅媽媽,我對兒子約法三章,不允許在奶奶面前說餃子不好吃,不允許把碗里的餃子剩下,不允許在吃餃子時要別的食物。
然而,我們的約束對兒子不起作用,幾乎每次回家,兒子都要鬧些讓我們不愉快的事,常常是一出家門,我就和兒子在樓外高高低低地吵將起來,到了深夜心情也舒緩不過來。可是兒子對付我們的辦法層出不窮,干脆每次回家吃飯,碗還沒端就說吃過了,引得一屋人怏怏不快。于是我一邊低聲哄兒子,說那餃子悠久的歷史,餃子豐富的營養,餃子偉大的內容,一邊勸媽媽不要老包餃子了,也想法換個花樣讓兒孫們也有個期盼。然而媽媽聽了慘然一笑,便不吭聲了。我再說,她便嘟囔一句,你們想吃什么,你們自己回來做嘛。于是,我告訴妻子下次回家我們就做米飯炒菜吧,妻子隱而不語似信非信。我又電話告訴媽媽,老人家在電話里也沒有反對,我以為下次周末回家肯定是頓美味而豐盛的菜饌,便提前告訴兒子不準到時“逃吃”,不準“吃過了”。
可是,當我滿懷“信心”提了一大包在超市買的蔬菜和一件襯衣,攜妻帶兒邁進家門。想不到媽媽像什么“事”也沒發生,廚房內外又充盈著餃子餡的香氣,而且媽媽已做好了包餃子的所有準備,不但把包餃子的面和好了,還把餃子餡拌好了,而且在客廳中央像過年一樣利用茶幾支起一個面案,上邊放著一碗面醭,面案一圈擺了五只小板凳,顯然是在等待著我們一家三口回來包餃子呢。盡管妻子拿出給媽媽的新襯衣想炫耀一下她的眼光,媽媽沒表示出一點額外的興趣,只淡淡一笑,先在面案旁坐下了。我與妻面面相覷,兒子朝我斜睨一眼滿含嘲意,我不好再說什么,強裝笑顏坐到媽媽旁邊,又堅決地示意兒子趕快坐下來搟餃子皮。
媽媽也許是看出了我們的不快,招呼大家都圍坐到面案旁邊,一家人搟皮的搟皮,包餡的包餡,忙忙碌碌的,卻沒多少說笑。妻子一定是知道我的尷尬的,她告訴媽媽那件襯衣是在民生商廈買的,是時下最時髦的彩色棉。那絨絨的鵝黃色是棉花本身的顏色,可不是染上去的。媽媽聽了驚訝地把那襯衣放到眼前看了又看,從那嘴角的笑紋里能看出媽媽將信將疑。爸爸則說現在有些東西說得好,實際上沒那么玄乎,早晨媽媽在門外早市提籃買菜,就遇一位少婦樣兒的“可憐”人,說是有幾塊金幣為救女兒等待兌換,媽媽剛一搭話就粘上了,顯然是設下的一個拙劣的騙局,卻費了不少工夫才得以擺脫呢。媽媽淡淡地說那還是為了包餃子,要能吃到味道鮮美的餃子,必須要買到最鮮最嫩的韭黃,去晚了就買不到了。媽媽說這餃子要好吃,不但要把菜!好,還要把肉與菜的比例調好,調餡過程還要特別講究,必須一邊剁肉,一邊往里邊摻雞湯,這樣的餃子才香。媽媽忽然問我是不是?我在專心搟面皮,眼睛都盯著手上的面皮了,聞聲抬頭望媽媽一眼,但見媽媽的眼睛正朝著這邊盯著他的兒子。噢,媽媽的臉松弛了,脖子也松弛了,已經涌滿了粗粗細細的皺紋,還冒出了許多星星點點的黑斑,特別是媽媽那原本清澈烏亮的眼睛也忽然變得不認識了。我不禁一怔,好像是第一次發現媽媽是這個樣子。我知道媽媽已經老了,已經過了古稀之年,但那老都是老在身體上,可那天我發現媽媽的眼睛也老了,眼仁變成了棕色,眼白已有些泛黃,模模糊糊的沒有了反差,顯得異常混濁。我心里不由一酸想說什么,卻不知說什么是好,手下的面皮便搟得有的長,有的短,有的厚,有的薄,媽媽和妻子都叫起來,看你搟的面皮?怎么了?想什么呢?
媽媽這時顯然看出了我們的情緒波動,說了段讓我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的話。她一邊包一邊自言自語地說:餃子香不香,關健是心情,你爸你媽老了,也不想吃啥了,就想跟你們說說話。餃子香不香,就是吃個心情,就想跟你們說說話,一家人圍在一塊兒多好啊,包著說著非要吃什么米飯,準備一兩天,吃完你們嘴一抹走了,有啥吃頭?我和妻子都聞聲愣怔了,媽媽嘆一口氣,眼窩似滾進了淚似的慢慢說,你們也有這一天呢。
我抬頭又看媽媽,那混沌的眼睛似乎亮了許多,那眼眶里含著格外的愛憐和依戀,“吃餃子是吃心情”。天哪,我怎么就沒想到呢?媽媽心靈手巧什么菜不會做,何曾不想變個花樣來款待她溺愛的兒孫,但媽媽太珍惜這個闔家團圓的周末了,她渴望用包餃子的方式與她的兒孫們多嘮一會兒,她渴望用這種方式營造一個其樂融融的氣氛,來品味生活的樂趣和幸福,雖然僅僅是一會兒,可這對媽媽對父親已經像節日一樣重要和隆重了。
那天的餃子皮搟得很慢很慢,一家人也包得很慢很慢,好像那面那餡能變出什么花樣來,一個個餃子又周正又美麗,猶如一個個的工藝品,圍著那籠屜一圈一圈螺旋著向外擴展,看著那精細勁兒都不忍心下鍋了。我沒想到這小小的餃子居然承載了這樣多的“味道”,融融的親情更把這味道發揮到極致。那天的餃子,妻兒都說香,我卻吃不出味道來。兒子問我,爸你咋了?我抬頭看見鏡子里的眼睛涌滿了淚花,便掩飾地說把辣子揉進眼睛了。
我已不記得那天的餃子是什么餡的了,但我高興地是看見媽媽吃得很香,爸爸也吃得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