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風火火的法國大革命和睥睨一切的拿破侖旋風以席卷之勢滌蕩歐洲的舊秩序,造就了無數璀璨一時的政治明星:羅伯斯庇爾、馬拉、丹東、羅蘭夫人、拿破侖……他們得意時,光芒四射,眾人仰望;失敗時,身陷囹圄,身首異處;命運跌宕起伏,令人瞠目結舌。這種大喜大悲大起大落的戲劇性命運至今仍吸引著后人的目光。而與此相反,當時那些真正手握大權卻又不事聲張、悄然隱于幕后的實力人物,隨著時間的流逝,倒好像顯得微不足道,好像要淡出人們的視線,淹沒在歷史的黑暗中。但這恰恰是認識歷史的誤區和盲區。正如著名作家斯蒂芬·茨威格所言:“一個英雄人物僅僅通過他的存在還能幾十年幾百年地控制著精神生活,但也只是精神生活而已。在真正的現實生活中,在政治的權力范圍內,起決定性作用的很少是出類拔萃、思想純正的人物,而是價值微小得多,且身手更加靈巧的種類:那些幕后人物。”
約瑟夫·富謝正是那一時代曾經影響過世界歷史的一位不容忽視的幕后人物。茨威格以其歷史學家鷹一般的慧眼和利爪捕捉到了這個獵物,不惜筆墨為其立傳。傳記不愧是大師手筆,他分析入微,畫龍點睛,夾敘夾議,筆墨酣暢。一氣讀完,富謝的政治肖像活靈活現宛在眼前。
這是一個罕見的政治奇才,有其頑強奇崛的政治生命為佐證:“世事變幻急遽,他卻巋然不動。吉倫特黨人全部倒臺,富謝不倒;雅各賓黨人被逐,富謝留下;督政府、執政府、帝國、王國,后來又是帝國,全都消逝,歸于毀滅,可是每次富謝都留了下來。”
巋然不動的全部秘密,就是準確辨別風向,及時改換門庭,永遠站在多數派,站在勝利者一方。“他只知道一個黨,他忠于這個黨,并且將永遠效忠到底,這就是比較強的那個黨,多數黨。”借用詩人的名言:“背叛是背叛者的通行證。”富謝的從政史就是一部背叛史,一部不斷叛向強者、步步高升的歷史。當神氣活現的愷撒需要安東尼〔1〕的時候,富謝就奇跡般地從天而降變成安東尼;同樣是這個愷撒、氣數已盡時,那個“安東尼”就搖身一變成為了可怕的勃魯托斯〔2〕。
不背叛康多賽和多魯——吉倫特派人,富謝就無法一本萬利地撈取到足夠的革命資本;不背叛羅伯斯庇爾——雅各賓黨人的精神領袖,富謝就無法安安穩穩地繼續坐在國民公會當他的議員;不背叛巴拉斯——富謝落難時的恩主,富謝就無法順理成章地從舊日的貴族之敵變成家私萬貫的奧特蘭多公爵;不背叛波拿巴——法蘭西皇帝,富謝就無法以足夠的籌碼達成與路易十八的骯臟交易……
夠了,凡有無恥的背叛,必有可憐的犧牲。富謝背叛得那么純粹、那么徹底、那么果斷、那么問心無愧,是因為“背叛并不是他的目的,他的戰略,而是他最根本的天性……對哪一方都不忠誠——只忠于這種游戲,這種來來去去虛假兩面,夾在中間的游戲,只忠于一種幾乎是非物質性的,一種完全是致命的魔鬼式的欲念”。
縱觀歷史,可以大膽地斷言,富謝這種左右逢源上下通吃的族類,這種既能變換身形又有不壞之軀的變形金剛,想做的人不少,能做的人不多。因為成為這樣的族類,需要太多的條件。他必須是一個冷血動物,冷靜到這樣的程度:“神經控制不住他,感觀誘惑不了他,他所有的激情都在前額這堵不可穿透的墻后充實和消散。”他必須是一只變色龍,無論到什么樣的環境,都能迅速與環境色協調一致:“只消二十四小時,往往只要一小時,甚至一分鐘,他就可以干凈利索地扔掉他的信念之旗,明目張膽地打開另一面旗幟。他不是和思想齊步向前,而是和時勢同行。時勢進展越快,他就追得越急。”他還必須是一個強韌的彈簧。為了蘊積那驚人的爆發力以便在關鍵時刻厚積薄發,他要忍受命運的擠壓——貶謫與流亡:“流亡對于真正的強者絕不意味著力量的削弱,而只是力量的增強。”
就像魔法師攝走了人的魂魄就操縱了這個人一樣,抓住了富謝這個政治叛徒的背叛主線,就揭開了他幾乎全部的心靈秘密,鎖定了他幾乎全部的精神狀態。但是且慢,如果這個一貫精于計算、見風使舵的家伙只配被押上道德法庭接受審判,只配被人們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接受唾罵,那他就只不過是一個跳梁小丑,一個十足的小人,根本不配巴爾扎克的青睞,不配這位曠世文豪慷慨授予的“絕無僅有的天才”、“拿破侖曾經擁有的惟一的大臣”的稱號。
歷史的面相遠比善惡分明的評判復雜一千倍、一萬倍。富謝游歷一生豐富多彩的政治斗爭長河,有兩個漩渦令人頗感興趣:與羅伯斯庇爾的殊死搏斗以及反對滑鐵盧一役后的拿破侖。
首先必須記住,橫掃千軍的歷史風暴,從來刮的就不是一個方向的風,而是旋風,永遠讓身處其中的人辨不清東南西北。究竟是從一個激進變革的掃羅〔3〕變成一個人道的保羅“政治正確”,還是相反,幾乎全憑當事者一時的賭興和賭運。賭輸的代價則高昂無比:以命相抵。因此黨派之爭轉瞬即成政治仇殺。當富謝與羅伯斯庇爾發生正面沖突時,法蘭西上空籠罩的正是這樣的恐怖陰云。斯時,羅伯斯庇爾以他驚人的一擊已經干掉了他在右派中的一百多個對頭,他的鐵拳也同樣果斷地揮向自己的行列:丹東、德姆蘭、夏博、哀伯爾、德格朗丁、肖麥特和其他二三十人,都因反抗他的意志,反抗他教條主義的虛榮心,被送進墳墓。
下一個是誰?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問題就像一頭會自我繁殖的瘋狂怪獸,總是剛有答案就又被提出,永遠懸而未決。擔心自己成為這個恐怖問題答案的人,又豈止是約瑟夫·富謝?“五六十個議員,像富謝一樣,不敢再在自己家里睡覺。”因為人人自危,羅伯斯庇爾這個釋放恐怖毒素的旗手就成了所有人的敵人,他“得罪了右翼,是因為他把吉倫特黨人送上了斷頭臺;得罪了左翼,是因為他砍下了極端分子的腦袋;得罪了公安委員會,因為他把自己的意志強加給委員會;得罪了賺錢牟利之輩,因為他威脅他們的買賣;得罪了野心勃勃的人,因為他攔了他們的路;得罪了嫉妒成性的人,因為他在掌權執政;得罪了性格隨和的人,因為不和他們為伍”。恐懼使大家聯合,而富謝幕后導演的天才本色也終于在這場你死我活的殊死搏斗中得以淋漓盡致地發揮。他上躥下跳,左牽右聯,以熱月政變結束了羅伯斯庇爾的統治。
逼迫拿破侖遜位的那幕戲劇,富謝演得同樣得心應手。從厄爾巴島殺回的法蘭西皇帝一開始大有卷土重來之勢,但滑鐵盧的慘敗證明這只不過是強弩之末。對于死魚爛蝦,富謝從來不感興趣。這位仍然在職的皇帝大臣鼓動唇舌,發動議員反對拿破侖,授意老英雄拉法耶特放出狠話:“他若遲遲不肯遜位,我將建議把他廢黜。”內外煎逼之下的拿破侖虎落平川,收拾殘部以求一逞的幻想徹底破滅,除了屈服已別無他法。就這樣,這個曾經不可一世的歐洲霸主被他的叛臣出賣了。
這兩部精彩的“驚悚懸疑片”,富謝扮演的都是叛徒角色,只是前者的基調是背水一戰,而后者更像落井下石。歷史的吊詭之處在于,正是這個道德可疑、居心不良的叛徒在某種意義上,以其果斷的背叛之舉,非出于其本意地順應了民心,合乎了民意,進而推動了歷史進程。他寫道:“當羅伯斯庇爾的首級滾進籃子時,巨大的廣場響起一片雷鳴般的如醉如狂的歡呼聲……一群狂熱的民眾在國民公會門口向塔利安和巴拉斯熱情歡呼,把他們視為翦除暴君的豪杰,反對恐怖的英雄,贊美之聲不絕于耳。”而結束那位法蘭西皇帝的統治同樣符合法蘭西和歐洲的利益。愛默生寫道:“(拿破侖)這種巨大的才能和力量的結果是什么,這些龐大的軍隊,焚燒城市,揮霍錢財,殺戮百姓的結果是什么呢?這個陷入混亂的歐洲的結果是什么呢?沒有任何結果。一切都像他的大炮里冒出的青煙一樣,無影無蹤。他使法國比他發現的時候變得更小、更窮、更弱,整個為自由的斗爭又得重新開始。這種努力從原則上講是自取滅亡。法國供給他生命、手足、財產,只要它能認為自己的利益和他一致,然而當人們看見勝利之后還是戰爭,部隊潰滅之后又重新征兵,拼命苦干的人永遠見不到報酬——他們自己掙來的錢卻不能花,他們不能在自己的羽絨床上休息,也不能神氣活現地走進他們的大別墅——他們便拋棄了他。”
富謝這個精于算計的政治投機家,其所作所為太像亞當·斯密所描述的市場中的逐利之徒了:“他通常既不打算促進公共的利益,也不知道他自己是在什么程度上促進那種利益……他只是盤算他自己的安全。由于他管理產業的方式目的在于使其生產物的價值能達到最大程度,他所盤算的也只是他自己的利益。在這場合,像在其他許多場合一樣,他受著一只看不見的手的指導,去盡力達到一個并非他本意想要達到的目的。也并不因為事非出于本意,就對社會有害。他追求自己的利益,往往使他能比在真正出于本意的情況下更有效地促進社會的利益。”
出于恐懼,出于對權力永無止境的熱望,出于盡情享受欺騙所有人所帶來的邪惡快感,出于獲取最大限度政治收益的動機,富謝反而達到了一個并非他本意想要達到的目的——翦除暴君,正應了王夫之“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大公”的名言。而那只“看不見的手”就是藏于深處的“歷史規律”。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如果茨威格是老子的信徒,他當然不會對富謝抱什么同情心。但恰恰相反,作為一個洞悉人性、精于心理分析的哲學家(當然不是學院意義上的哲學家),完全清楚只要政治還只是一個賭局,只要“勝者通吃”還是游戲的鐵則,處在風口浪尖中的政治賭徒就會有怎樣的個人理性選擇,這選擇當然也包括背叛在內。因此他完全是以歷史哲學家般的深邃為富謝之輩作了減罪辯護:“每一種英雄傳說,總是歷史的一種精神后方,它和任何后方一樣,自己未能親身經歷的美德非常輕巧地要求別人全都做到:漫無限制地犧牲人的生命,毫無保留地獻身于英雄主義的瘋狂,讓別人英勇就義,讓別人表示無謂的忠誠。拿破侖傳說推行非好即壞的技巧,必然只認識它主人公的‘忠臣義士’和出賣它主人公的‘叛徒賊子’,對第一位拿破侖和日后那位愷撒似的瘋狂的拿破侖之間不加區分。那第一位拿破侖,是那位憑著聰明和干勁又把和平和秩序還給他國家的那位。而日后的拿破侖則迷戀打仗,為了滿足個人的權力欲,一而再地把世界毫無顧忌地拽進謀殺生靈的冒險行為之中。”
讓我們從斯密絕妙的“經濟人”論述重新回到政治,回到馬克斯·韋伯那里,也許會看得更清楚。套用韋伯的術語,富謝這個“目的倫理”一無可取的家伙,借助其工具理性,實現了歷史把他推到的那個位子所要求的“責任倫理”。但正如盡管經濟人出于自利動機借助市場促成公益,我們仍然不能對市場機制盲目崇拜、仍然不能對資本家掉以輕心一樣,我相信愛默生的論斷:“每一種實驗,不管集體做還是個人做,只有一種淫樂、自私的目的,就會失敗。……只要我們的文明本質上還是一種財產的文明、防護的文明、排他的文明,它就會受到幻想的欺騙。”
富謝,這個從來不會為任何高尚事業獻身、不會忠于任何崇高信仰的家伙,在抵押了自己的靈魂后換回了路易十八的一頂大臣帽子。但這一次他走得太遠了,因為他背叛了自己,背叛了自己的歷史——弒殺國王的劊子手。恢復元氣的王室對其報復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富謝被路易十八像扔掉一只舊手套一樣永遠地放逐了。終于,這個政治的不倒翁倒下了,這個權力的暴發戶破產了。1820年12月26日,曾經顯赫一時的富謝悄無聲息地死在異國他鄉。
(〔奧〕斯蒂芬·茨威格著、張玉書譯:《約瑟夫·富謝——一個政治性人物的肖像》,華夏出版社2004年版。)
注釋:
〔1〕安東尼,愷撒的親信。
〔2〕勃魯托斯,刺殺愷撒的兇手。
〔3〕《圣經》中,掃羅為古羅馬士兵,積極參加對早期基督徒的迫害,后為上帝感化,積極宣揚基督福音,從此改名為保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