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晚風從遠處吹來,帶著一股濃濃的水腥味。風一定是從滇池那邊吹過來的,只有那邊的風才會這么清冽。
小蹇放下熨斗,抬頭看了看掛鐘,心里有一點點緊張。他今天會來拿衣服,他的白襯衣早已經平整地疊放在柜臺上了。
洗衣店前的這條路,一頭通往郊區,一頭通往休閑園。休閑園是有錢人消遣的地方,郊區住著許多辛苦勞作的農民。
小蹇怔怔地呆望著通往郊區的路,經過一段茂密的桉樹林和層層疊疊的田野,就到了滇池。他的旅游鞋幫上沾著露水和泥點,發絲里夾雜著水葫蘆花的氣味,可能是住在滇池邊親戚家的一個外地人。他會在這里住多長時間呢?他會不會答應她給他送衣服的請求?
“嘀、嘀”兩聲清脆的摩托喇叭聲驚醒了呆愣著的小蹇,方一平提著一個大紙袋和一瓶紅酒,從路口的臺階跑上來。
“別站在風口上,會著涼的。”方一平把東西放下,溫柔地把小蹇攬到凳子上坐下,從紙袋里拿出一只烤得金黃的燒雞:“讓你等急了吧?瞧我買了什么?一放學我就在周記那兒排隊,這天真冷。”
小蹇淺淺地笑了笑,接過燒雞進了里屋。里屋是小小的套間,地上支著一個落地臺燈,床頭、窗前、墻壁的固定書櫥上都堆滿了花花綠綠的時裝書。房間雖然窄小,可有一扇很大的窗戶,掛著白色的紗簾,陽光能透過紗簾照射進來,里屋總是十分明亮。
方一平布置好外間的桌面,小蹇就端著切好的一大盤燒雞出來。晚餐看起來很豐盛,方一平給小蹇斟滿了酒,興奮地說:“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你設計的兩套裙子我們的女同學很喜歡,這是錢,五百八。喏,這是訂金,七百二,還想請你做五套冬裝。”
小蹇的眼睛閃爍著激動的光芒,輕輕抿了口酒,白嫩的雙頰立刻飛紅了。
“你說該不該慶賀一下?我早知道你一定會實現你的夢想的。你是我見過的最美最有才華的女孩兒,哎,小蹇,我研究生一畢業咱們就結婚吧?”
“結婚?”小蹇的臉色白了一下,已顯得有些慌亂。
方一平捉住小蹇放在桌邊的手,緊緊地抓在手里:“其實我們現在結婚也可以。”
“我……你從來沒跟我說過啊。”小蹇低下頭,輕輕抽出了被握痛了的手。
“可是我們在一起都快兩年了,這不是水到渠成的事兒嗎?”方一平覺得小蹇的反應不應該是這樣的,她看上去一點也不高興。
小蹇的心里亂極了,表面上卻是木然呆滯的樣子。
“你怎么了,小蹇?”
小蹇看了看方一平,緊咬著豐潤的下唇,神情恍惚地搖了搖頭。
“請問有人在嗎?”布簾外面傳來了一個男子的聲音,嗓音低沉,帶著濃濃的北方口音。小蹇慌忙“哎”了一聲,站起來的時候還帶翻了凳子。小蹇沒有看方一平失望困惑的眼睛,一低頭掀了簾子出去了。
他的頭發上沾滿了細小的水珠,小蹇這才注意到外面下起了小雨。她很清楚他的衣服放在哪里,卻在另一堆衣服里翻來找去。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白襯衣疊放在柜臺上,也不提醒她,只看著她小巧的身影走來走去。
方一平等了十多分鐘,從布簾后探出頭來看了一眼,對小蹇說:“菜涼了。”
小蹇答應了一聲,迅速收了把傘放在衣服袋子里遞給了他。他抬起眼睛專心地看了看她,默默地走了。
方一平走出來,看了看收據上的名字,奇怪地問:“這人怎么長這樣啊?好像得了什么皮膚病吧?”
小蹇沒說話,有些失落地坐在桌子前吃飯。
半夜里,風雨敲打窗子的聲響把方一平驚醒了。他看到小蹇托著腮坐在臺燈下的書桌旁看書,連忙爬起來關了窗子,找了條大披肩披在小蹇肩頭:“快兩點了,睡吧,明天再看。”
“我睡不著,你先睡吧。”
“喝了牛奶沒有?”
“沒有,不想喝。”
“太冷了,別看了。你的肩頭都涼冰冰的了。我給你煮牛奶,喝了以后,我抱著你睡,身子暖和了就睡著了。”
“嗯。”
方一平穿上衣服,縮著身子到外間忙碌了一陣,煮好了一杯牛奶。小蹇喝完了牛奶,方一平端了一盆熱水進來:“來,我給你搓搓腳,一到冷天,你的手腳就冷冰冰的,燙一燙就舒服了。”
“一平,你的論文寫得怎么樣了?”
“快好了,導師推薦我去的研究所也同意了。等我們結婚以后,我們在這邊買套房子,可以看見滇池的,好嗎?”
“你不考博了嗎?”
“現在我不想考了,把你娶過來才是最重要的。”
小蹇笑了笑,鼻子彎勾出一個漂亮的陰影。方一平輕柔地吻了吻小蹇的眼睛,問:“暖和了嗎?”
“我去刷牙,你先去睡吧。”
“過來。”方一平抱起小蹇,把她放在床上:“不用刷了,我喜歡你牙齒里的牛奶香。抱著你聽雨聲,你以前最喜歡這樣了。”
“一平,你們系里有你喜歡的女孩兒嗎?”小蹇蜷在方一平溫暖的懷里含含糊糊地問。
“沒有,她們都是我師姐、師妹,沒有女孩兒。”
“那,學校里呢?”
“沒有,我沒空認識她們。”
“要是,要是我不嫁給你呢?”
“你怎么凈問怪問題?你不嫁給我,那你嫁給誰呀?還有比我好的男人嗎?”
“呸。”
“小蹇,過幾天我要去西藏做實習,這個學術項目對導師來說,很重要。我必須幫他。”
“那你什么時候回來?”
“可能要去半年。不過,我會盡快趕回來的。”
“你去吧,我會照顧好自己的。你要多當心。”
兩個人相擁著躺在黑暗里,聽著窗外雨點落在窗臺、布棚上的聲音,感覺非常的溫暖和親近。
“小蹇?”
“嗯?”
“我愛你。”
他來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了,連最后一點余暉都被連綿的西山遮住了。天色變得稀薄的淡,滇池水波輕輕漾著淡淡的綠色,水天相接的地方有一條青褐的弧線,除此之外,真是水天一色了。
他來到小蹇的洗衣店前,就像晚風拂過田野和樹林那樣自然。
小蹇在細風中聽到了他的腳步聲,不用抬頭她就能想象出他若有所思的表情。
“請幫我洗洗這些衣服。”他低沉的嗓音令小蹇的心臟加速跳動。
小蹇抬起頭來,微微一笑:“你,有好久沒來了。”
“是啊。”他遞給小蹇一只黑袋子,然后伸出慘白得觸目驚心的手,在收據單上熟練地簽上自己的名字。
他耐心地等著小蹇一樣一樣地檢查那些衣服,袋子里放著上次給他的傘。小蹇的字寫得很慢,她必須竭力抑制住緊張的情緒,不讓手指有一點兒顫抖。
“上次下雨,真是謝謝你。”
“不用謝。給你,明天就可以來取了。”
他點點頭,默默地轉身走下臺階。
小蹇收好衣物,掛上標記牌,站在門口望著他慢慢地走過路口,不知怎么樣可以留住他的腳步:“哎——”
“什么?”他轉身問。
他的臉就像手一樣慘白,好像被人剝下了一層皮似的,他全身的皮膚都這么病態的白。被那不自然的白臉色一襯,他的眼睛微微透著一種純凈的藍色,像密林間的一潭清泉,不染纖塵。
“我……我想,你大概住得遠?”小蹇慌亂地把手壓在胸前,像要按住怦怦亂跳的心。
他側臉看著她,眼睛等待著她繼續說下去。
“很難走吧?”
“不難走。過了桉樹林,再穿過前面那片田,沿著滇池邊走幾分鐘就到了。”
“我知道。我是說……如果你要是……”小蹇不知自己想說什么,整張臉都漲紅了,大概連耳朵、脖頸都紅透了。
“你想幫我送衣服嗎?”
小蹇一抬頭,正撞上那雙明凈如水的眼睛,慌忙往旁邊四處望了望。
“我其實病得沒那么嚴重,謝謝你。”他不像有些人那樣執拗地拒絕別人的幫助。
“我并不是同情你,我是……”小蹇覺得越解釋越糟糕。
“我知道,你是想幫我。”他說完,轉身走了。夜風在他的身后刮起些灰塵,有一片草屑落在了他米色的褲腳上。
他每次來都是太陽落山后的傍晚,有時下雨,有時落葉,四季在他的身后不知不覺地更替。有一次,他帶來了一大把水葫蘆花,每一片藍色的花瓣上有一只黃色的眼睛,一大把的花就有無數只黃色的眼睛。他們不太交談,有時候他拿了衣服就走,連頭都不回,小蹇偶爾會覺得很失落。大多數時間,她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塵土飛揚的路上,就像在欣賞一道美麗的風景。
方一平每天都給小蹇寫信,記述他一天中的點點滴滴和他無盡的思念。他知道小蹇愛看信,不喜歡聽電話,他的信有時寫得很長,有時很短而且字跡潦草。他告訴小蹇他的工作很忙,幾乎沒有時間觀賞西藏遼闊的草原風光。他們工作進行得很順利,再過兩個月就可以回來了。
小蹇正在捧著信讀的時候,他來了,這次沒有帶衣服,也沒有帶花。他的身上帶著濃重的水腥味,好像他是剛從水里冒起來的。
“你的衣服呢?”小蹇問。
“我從水邊過來,好多村民在撈水葫蘆,我站在那里看了好一會。他們不喜歡水葫蘆。”
“再好的東西一多起來就泛濫成災了,報紙上說水葫蘆太多,對漁業和水質都不好。”
“從我的窗口望下去,一片藍色的花海洋,非常美。我是因為水葫蘆花才留在滇池邊的,而且我的畫還沒有畫完。”
小蹇并不吃驚他是個畫畫的,好像他本來就應該畫畫,在小蹇的感覺中她一直就知道他是個畫畫的,是畫山水花草的,雖然她從來沒問過他。
“我只畫山水和花草。”他背對著她,眼睛望著路口中間那排撲滿灰塵的冬青樹。
“我知道。”小蹇在他身后輕輕地說。
他轉過臉來,憂郁地朝小蹇點點頭,慢慢走下臺階。他緩慢的腳步好幾次都像要停下來,小蹇希望他能留下來,但他終于還是慢慢地走了。
那一段時間,他幾乎每兩、三天就送衣服來。他的白襯衣上沾滿了淤泥和綠色的汁液,每一件衣服都帶著濃濃的水藻腥味。
“你也去撈水葫蘆了?”
“沒有,我只是去摘水葫蘆花。撈水葫蘆的人越來越多了,有些農民一天到晚都在撈。”
“聽說政府也投入資金打撈水葫蘆了。”
“是啊,過不了幾天,我住的那片就撈光了。”
小蹇聽他說話的語調,覺得過于傷感了:“你是不愿意它們的花瓣被隨便地裹雜在淤泥里嗎?”
“那倒不是。”他看了看小蹇,認為她有這樣的想法未免太過于天真爛漫。
小蹇被他略帶好奇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然,忙低頭去整理柜臺上的衣物。
“我打算畫一組水葫蘆的水墨畫,要是沒有了水葫蘆,我畫什么呢?”
“哦。”
“我只能晚上畫,時間根本不夠。白天只能隔著厚厚的布簾看它們,距離太遠,沒有感覺。”他輕輕地嘆了口氣。
“為什么你不離它近一點呢?”
他的神色一變,什么也不說就離開了洗衣店。
有好多天他都沒來。洗衣店前的路上,每天都來來往往許多滿載水葫蘆的機車,那些曾經嬌嫩清麗的花朵連同水草、爛泥被堆放在車里,發出難聞的腥臭味。
小蹇常常想起他,她很想去看看他的畫。如果她不問那個愚蠢的問題,他不會這么長時間都不理睬她。其實不用問就知道,他的皮膚與陽光一定有關系。
如果他的皮膚不是那么瘆人的慘白,他一定是個俊朗的男子。小蹇心不在焉地工作,夜晚卻無法安睡,甚至看不進那些她平時最愛看的時裝設計書。這樣皓月當空,碧波微瀾的夜晚,他在做什么呢?他那雙淡藍的眼睛,會用什么樣的眼神去看那些即將死亡腐敗的水葫蘆花呢?
微風撩起白色的紗帳,清涼的略帶水腥味的晚風輕拂著小蹇的臉龐。小蹇的眼前浮現出他憂郁的臉,他若有所思的表情和沾著綠色污點的白襯衣。
路上裝載水葫蘆的機車漸漸少了。小蹇想,大概這一片區的水葫蘆快要撈完了,不知他的畫畫得怎么樣了。大約一個多月沒見到他了,難道他不想再見她了?這一片區還有三家洗衣店。想到這里,小蹇的心里就像缺失了珍貴的東西一樣難受起來。
快到冬天了,方一平拿來的五套冬裝都已經做好了。小蹇背對著街道坐著,望著自己設計的冬裝出神。
“哎,請幫我洗洗這些衣服。”他不知什么時候來到了洗衣店,手里拖著兩只大黑塑料袋子,神情愉悅。
小蹇驚喜地望著他,他明顯瘦了,但精神很好。那兩只鼓鼓囊囊的袋子里裝滿了衣服,他大概一個多月沒洗衣服了。
“你這么長時間沒洗衣服?”小蹇把衣服從袋子里拿出來,堆在柜臺上,像一座小山丘。
他不好意思地說:“我沒時間過來。”
“你的畫怎么樣了?”小蹇邊往衣服上掛標記牌邊問。
他細長的手指在柜臺上劃了一個小圈,口氣里抑制不住的興奮:“還需要作些潤色。”
小蹇的心里涌起一陣沖動,她想去看看他的畫:“我能去看嗎?”
“當然。”他的目光里透著真誠,墨藍色的眼睛里漾出愉快的色彩:“畫畫就是給人看的。”
穿過桉樹林,走過狹窄的田埂,拐進了一條石子路。小蹇和他默默地并肩走著,這樣靜默地走著,一點也不覺得尷尬。安靜是兩個人熟悉的氣氛,這樣平靜的郊區和不太寬的石子路,讓他們能聽到對方的呼吸聲和走在石子路面上的腳步聲,這讓他們感到舒服。
石子路一直延伸到西山腳下的樹林里,小蹇隨他走上一條小岔道,小岔道旁有一些不知名的灌木叢。這時候,月亮升起來了,又白又大,干凈得好像剛從滇池里沐浴出來一樣。皎潔的月光給他病態的白臉涂上了一層柔和的色彩,使他全身發出白瓷一般光潤潔凈的光,他略顯憂郁的神色變得安詳愉悅。
“你住得可真遠。”小蹇的額頭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他側過臉來,含著笑對小蹇說:“我住的地方早就過了。”
“喔。”小蹇也笑了。
“有一個地方很美,可以看到睡美人山在月光下靜靜躺在滇池水面上,水波輕輕蕩漾,就像睡美人在輕輕呼吸。水面上還有正在開花的水葫蘆,你想想,美不美?”
“真美。”小蹇好像看到了那幅美麗的畫卷,由衷地說。
他帶著她走到了一個斜坡上,指著前方興奮地說:“看,那一大片的花,藍艷艷的。”
小蹇看見過四季變化中的滇池,也看見過不同時段中的滇池,她站在他身邊,專心朝他手指的遠方望去。那里果然有他描述的那么美,只是她覺得這種自然恬靜的美,因為有他在身邊才更強化了。
他們都不再說話,卻比說話時更了解身邊的人。小蹇聽到他的米色茄克被夜風吹得“呼呼”的聲音,可以感覺那敞開的衣角隨風翻卷舒展。他把飄飛到臉上的她的發絲輕輕收攏,溫柔地捋在她的耳后,自然親近得好像他們一直就這樣親密。
他們靜靜地站著,月光如水,給他們的剪影鍍上了一層水霧一樣迷蒙的光。晚風輕輕吹拂著,兩個人都有一種飛翔在滇池水面上的奇特感覺。睡美人山在水波的蕩漾下,真的鮮活起來,鼻息均勻,狀如胸部的山脈輕輕起伏。
“像在飛。”小蹇喃喃地說。
“我常常來這里,來這里飛。”他深深地望著她,眼睛里跳動著一簇簇閃亮的小火花。
那興奮激動的眼神竟讓小蹇心尖緊抽一下,說不清是痛還是麻。小蹇避開他的目光,遠遠地望著那一大片沉入黑夜的水葫蘆花,它們嬌艷的花瓣溶入了夜色之中,它們的芬芳混入了水氣里,讓美麗的滇池在黑夜里變得芳香四溢。
回來的路上,小蹇緊挨著他慢慢走著,他的旅游鞋走在沙石路上發出好聽的聲音,他用低緩的語調講著他們家鄉的一個凄美的傳說。他在講述中偶爾會有長時間的停頓,仿佛他整個地沉浸到了傳說里,必須鎮定情緒,才能繼續講下去。小蹇默默地聽著,并不催促他,耳朵里更多的是他講話的聲音,傳說的內容被他的咳嗽聲、衣服被風吹起的聲音、走路發出的聲音攪成幾截碎片,總也連貫不起來。
他住的地方是一院農舍,挨近滇池水邊。農舍的主人家住在上房,正在堂屋里看電視。聽見大門響,女主人跑到院子里來看,見他領著一個清秀瘦弱的女孩進屋,臉色變得很不好看。他好像沒有看到女主人的表情,只顧領著她往下房的樓上去。
推開下房的門,迎面撲來一股發霉的潮濕氣味。爬上手扶樓梯,窄窄的木板樓道上長著一些發綠的苔蘚類植物。他住在樓上的第二間,燈線是老式的拉線,“嘀嗒”一聲,房間天花板中央的一只燈泡亮了,光線昏黃暗淡,房子里灰蒙蒙的,無法在燈下看書。房間的一面墻壁掛著厚厚的墨綠色布簾,遮住了小小的窗口。小蹇看到房間里的擺設十分簡單,一張木床、一個大書桌。書桌靠近窗戶,上面整齊地擺放著各種畫紙、畫筆和一些厚厚的書本,房間里整齊樸素,這與她的想象有些沖突。
小蹇不等他招呼,就坐在書桌邊低頭看他的畫。他拉開厚重的幾層布簾子,推開房間里惟一的一扇木窗,淡淡的月光銀水一樣無聲地傾瀉在了書桌上,夜風夾帶著水葫蘆的花香脈脈傳送過來,翻動著桌面上的畫紙,發出“嘩嘩”的聲音。
他的水墨畫意境清幽素淡,小蹇在點點藍墨中陶醉了。她翻動的是一個妙不可言的世界,似曾相識又有些面目依稀。窗外銀白的月光下那一池輕輕搖曳的淡藍色水葫蘆花,被他純凈的筆涂抹得美侖美奐,仿佛那是凌波仙子的仙居,不是人間的一處閑池。遠處朦朧的青黛色的睡美人山空靈圣潔,滇池水環繞著青山寂靜流淌。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她身后,看著她雪白柔膩的手指在畫卷上輕輕撫摩。他的呼吸成了小蹇墜入夢幻般畫卷中的音樂,這段美妙的音樂伴著她盡情游弋在山光水色之間。
時間靜靜地流淌著,上房的燈都熄滅了。小蹇翻到最后一頁,立刻怔住了。最后一幅畫是素描,勾勒的是一個低著頭正在熨燙衣物的女子。他均勻的呼吸瞬間慌亂了,連忙從小蹇的身后伸出手來蓋住畫面,他的胸膛貼在了小蹇的脊背上。兩個人都被這一次意外接觸嚇著了,他連忙一把揉了畫卷抽回雙手,遠離開桌面。小蹇卻愣在書桌前,右手里拿著一半那幅素描。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小蹇呆呆地看著手里已被撕壞了的畫,胸口一悶,鼻子里一陣酸楚,默默地落下淚來。她愣愣地坐了一會,噙著兩眼的淚水朝他看了一眼,他坐在床邊正仰頭呆望月亮,臉色蒼白似臘,眼圈里亮晶晶的。
小蹇走出了他的房間,他慌忙在后面跟著。兩個人跌跌撞撞下了樓梯,摸索著走出農舍。月光照在石子路上,路邊是稀稀疏疏的幾團黑影。他們默默地走著,走在一條沒入黑暗的岔路上。
“我想舉辦一個個人畫展,專門畫滇池和西山。”他的嗓音干澀,好像喉頭被悲哀卡住了:“我天生得了一種罕見的皮膚病,不能直接照射太陽光。而且這種病會遺傳,我不能結婚。也許,我也不能……戀愛。”
小蹇沒有說話,淚水卻再一次地流了下來。
“月光是我生命里最美的光線,只要看見它瑩白的掛在天上,我就很滿足,我不想,也不敢奢望獨自擁有它。”他在努力著使自己的語調變得輕松:“我的畫是不是很有感染力和表現力?”
小蹇吸著鼻子,哽咽地說:“你的畫展一定會很成功的。只有你才能把月光下的景色表現得這樣肅穆美麗。”
“因為我的生活只有夜晚,沒有白晝。”他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漸漸變成抽泣。
“我們這些人擁有夜晚,可大多數時間都在睡覺。”小蹇的淚水被夜風吹干了,繃得臉緊緊的。
他們都沉默了,兩個人的心思全不在走路上,凸凹不平的路使他們走得踢踢絆絆,極其艱難。一種極想逃開又不忍離去的悲哀情緒彌漫在他們之間,他們都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孤獨無助。
一直沉默著走到了洗衣店前,小蹇走上臺階,轉身望去,他站在路口望著她,身后是一片黑暗。他哀愁的身影就像刻在黑木板上的浮雕,孤獨地從黑暗中突現出來,無法融進這昏蒙的夜色里。黑夜寂靜無聲,靜得能聽到樹葉從樹梢上墜落地面的聲音。
從那以后,他就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小蹇去過那間可以望見滇池的農舍,他已經搬走了,主人家拆了下房,準備改造成一個食館。
幾天后,小蹇收到一幅水墨畫,正是那幅月光下的水葫蘆花,畫名叫《藍色的月光》。
方一平回來了,黑了也壯了,滿臉都是陽光的顏色。他整天忙著結婚的事,忙著找房子、辦貸款。
小蹇的新房離滇池較遠,她給新房掛了厚厚的墨綠色布簾,不讓月光照進來,免得刺痛了她敏感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