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馬驊

現在已經進入嚴冬季節了，雪線越過流石灘和高山草甸，向森林壓下來。田野里的青稞已經破土而出，不過，這段時間里青稞苗長得非常的慢，等到過完年，風變得暖和起來的時候，青稞就會著了魔似的瘋長起來。去年這個時候，馬驊穿著豬肝色的藏襖站在教室里給孩子們上課，課外時間里和孩子們打打籃球，或自個兒坐在宿舍門口彈彈吉它，唱一些民謠。晚上就卷在被窩里看書，看的都是藏學書。天氣要轉涼的時候，斯郎倫布、韋國棟我們仨商量給馬驊買一床電熱毯，可是馬驊硬不同意，說什么睡電熱毯會殺死白血細胞。我們又說，那買一臺取暖器吧，他也不同意。有次回家，他說早晚還是有點冷。其實學校正好建在風口上，是整個村子最冷的地方，即使白天出太陽，因為風不斷從山上順山谷吹下來，冷得讓人很心煩。我問他晚上做沒做惡夢，他說學校快放假了，假期里要回家，說要好好陪媽媽過個年，父親要回福建老家。下過兩場雪之后學校也放假了，他也穿著那件藏襖，背著塞滿藏學書籍的包回去了。

“雪線之下的高山草甸／是馬鹿快樂自由的天地／大馬鹿翻山而去／幼小的馬鹿還留在草甸上／小馬鹿留在草甸上／草甸上百花盛開”。這是一首德欽藏族弦子歌詞，我們最先從羊拉民間歌手格桑次仁那里聽到的，他用略帶嘶啞的噪音唱出來，顯得滄桑，遼遠，讓人感覺到這首弦子像一只看不見的溫暖的手掌。這也是馬驊來到德欽后聽到的第一首當地民歌。這首歌他喜歡聽但不會唱。但他后來學會了唱好幾首歌，比如《問君家鄉在何方》、《我的家鄉在卡瓦格博圣地》，藏語發音比較準，調子也唱得有板有眼的。《問君家鄉在何方》的歌詞是這樣的：

女：我的阿哥喲，家鄉在何方？

男：我的家鄉喲，在白色的巖峰上，

看見白色的雪山，就想起我的家鄉。

我的阿妹喲，家鄉在何方？

女：我的家鄉喲，在草甸和森林相連的地方。

看見綠綠的草甸和森林就想起我的家鄉。

合：看見綠綠的草甸和森林就想起我的家鄉。

他把最后的合唱部分改成：我的家鄉在美麗的圣地，看見潔白的卡瓦格博雪山就想起我的家鄉。我兒子告訴我，馬老師早晚都在“練”這首歌，“練”了好多天了。他改動的部分是這樣完成的，他把漢語說給孩子們，讓孩子們翻譯成藏語，孩子們嘰嘰喳喳爭論了好久，最后回去向各自的父母請教，結果翻譯出來的都一樣。這是馬驊自認為唱得最好的當地藏族民歌。去年我愛人到卡瓦格博朝拜，聽了馬驊微醉狀態下唱這首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坐在四周的村民們也手托下巴認真地聽，還低聲附合，馬驊一唱完，村民們就叫起來，馬老師唱得真好聽。好像恨不得馬驊把所有的民歌都唱會了，然后再唱給他們聽，他們就可以痛痛快快地拍響巴掌。

馬驊帶來了一臺手提電腦，里邊存著許多電子圖書和不少于１０００首中外民謠。我們去明永村看他的時候，他就會放民謠給我們聽，有時候是陜北的小調，有時候是不知在唱些什么的外國民歌。放外國民歌的時候，他就會鄭重其事地告訴我們這是美國什么什么地方的民謠，把歌詞大意快速地翻譯出來。還不忘扶扶根本就不用去扶的眼鏡。其中有一首叫《敲開天堂之門》的二戰時期的民歌，歌詞非常好，令人心生震撼，我們聽了至少２０次。他太喜愛民謠了，每次我回明永村都會看到這樣的情景，馬驊坐在宿舍門口，懷里抱著吉它，嘴上架著口琴，又彈又吹又唱。吉他弦炒豆般響起來的時候，他就如入無我之境般地一邊踏腳一邊搖頭晃腦起來，長長的頭發像一團黑色的瀑布，上下左右忽而炸開，忽又聚凝。孩子們停下玩耍，定定地望著他，然后互做驚訝狀，睜大眼睛，“馬老師真厲害啊，像個大歌星”。

馬驊有時周末不進城，或者帶孩子走某座山頭轉一圈，或者帶孩子們上冰川撿撿垃圾，或者自己一個人鉆到山里轉一天。每轉一次他都會發現一個很好的去處，村子周圍的山都轉完了，他萌發出手繪一張村落地圖的想法。去年他剛來的時候正是桃花盛開的時節，明永村有數不清的桃樹，從河溝、田野一直長到山上，大大小小的桃樹，花色也不盡相同，有粉紅的，有像梨花一樣白的。他說有好幾次爬到村子西面山頭上一塊丟荒的野地里，躺在一棵不知有多少歲數的老桃樹下，打開電腦，邊聽音樂邊看書。微風時時拂過，花瓣沿著暖洋洋的陽光紛紛飄落下來。背后是在云霧里時隱時現的卡瓦格博雪山和雪山上伸展下來的巨大的冰川，冰川在陽光的照射下發著藍幽幽的光，偶爾會傳來冰崩的轟響，山谷的兩岸覆蓋著茂密的森林，頭頂上是藍得醉人的天空和天空中變幻不定的云彩。后來馬驊出事后，馬捷大哥讓我帶他走馬驊在明永村去的地方，我把他最先帶到老桃樹下，他找好幾個角度拍了照。

馬驊到德欽的那一年（２００３年），剛好是卡瓦格博雪山的本命年。卡瓦格博雪山是藏區著名的藏傳佛教修行圣地和神山之一。特別是去年正好又是六十年一遇的藏歷水羊年。藏族經典里說這一年世界各地的二十四處大圣地的主人和一千零二十二座神山的主人都會聚集到卡瓦格博雪山安住一年。在這一年里朝拜卡瓦格博雪山圣地可獲得多于其它年份數十倍的朝拜功德。因此，２００３年到卡瓦格博雪山圣地朝拜的信徒特別的多。因為馬驊不是游山玩水的普通游客，我們就約好一塊去轉山。現在比較習慣的路線有兩條，一條是在卡瓦格博圣地內宮轉，也就是在德欽縣境內轉，叫內轉或小轉，藏語稱“農古”，大概需要４至５天；一條是圍繞整座卡瓦格博雪山轉一圈，大致路線是從云南境內的德欽縣翻越卡瓦格博雪山南邊的多克拉山埡口到西藏境內，溯怒江往北翻越卡瓦格博雪山北邊的說拉山口再回到云南的德欽縣境內，叫外轉或大轉，藏語稱“叫古”，約需１１至１３天時間。轉山路上圣跡遍布，殊勝奇景應接不暇。２００３年縣里舉辦梅里雪山開山節和內轉朝山巡禮活動，馬驊第一次轉山。接下來又轉了兩次，一次還約來上海復旦大學的孫云龍，一次是他自個兒去。內轉走完后，他就開始叫嚷著要去外轉。外轉因為路線較長，避開雨季才行，選擇秋季外轉是較好的選擇。因此，我們在２００３年１０月４日出發，１４日結束，一共轉了１１天。馬驊穿著半新不舊的戶外裝，腳蹬穿了６年還舍不得丟掉的破旅游鞋，背著鼓鼓囊囊的旅行包還算順利地完成了外轉。出發之前，他一直嘟囔著，擔心孫云龍遇到體力上的麻煩事，陸毅是沒問題的，他曾騎自行車走青藏線到拉薩。結果一走起來，他哪里趕得上孫云龍。看見孫云龍走路沒問題了，他又讓孫云龍堅持背包。有一段路孫云龍把包馱在馬背上，他就對孫云龍說：“龍龍，還是背著吧，你看從上海來一趟也不容易”。孫云龍重又把包背上了。其實，所有人的包都沒有孫云龍的包重，差不多有五六十斤重吧。在諸如此類的事情上，馬驊還真犟得像木頭疙瘩。

我一直到現在還弄不明白，馬驊把在德欽的經歷好多都寫成了文章，唯獨沒有見到有關外轉經的文章。去年外轉經之前他做了長時間的準備，翻閱有關資料，收集一些圖片，準備膠卷，筆記本，還買了好幾支劣質圓珠筆，一本《雪山圣地卡瓦格博》看了好多遍。轉山過程中，一路不停的拍照片、記筆記。一路還非要把《雪山圣地卡瓦格博》里記載的圣跡找到不可。在那通拉山半腰，他手掌朝向東方的一條山谷，鄭重其事對我們說：“哦呀，那里是勝樂金剛的宮殿，好好朝拜。”外轉經路上有好多故事時時縈繞在心。其中有兩件事讓我刻骨銘心：在翻越多克拉山口時，山腳下可以看見珠串一般向山口流動的人流，四周風景十分迷人。大家正在拍照攝像的時候，一位老人突然丟掉身上的行李筐，彎腰撿起秤砣大的石塊朝我們扔來，還破口大罵：“你們拍，你們拍，阿尼（爺爺）卡瓦格博是你們隨便可以拍的嗎？”大伙兒迅速把相機收起來，還連連向老人道歉：“對不起，大爺對不起。”我過去問他怎么回事，原來他在路上撿到了好幾張卡瓦格博的照片，老人還說，為什么要把阿尼（爺爺）卡瓦格博印到火柴盒上。老人很生氣，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臉憋得變了形。到山半腰的時候，馬驊提醒我拍從山下上來的朝圣隊伍，我剛端起攝像機，那位老人又邊跑邊把背筐扔掉，像猴子一樣眨眼工夫躥到我面前，手里抓著一塊石頭，高高舉起來，朝我吼：“拍，拍，為什么要拍我，我難道不是人？我是怪物啊？”我就跟他解釋半天，我拍的是別人，他又吼起來了，“別人也可以拍啊，他們也是怪物啊？”實在沒辦法了，我就把攝像機收起裝進包里。到山頂的時候，老人口氣變得很溫和地對我說：“看來你們不像是壞人，剛才跟你發了這么大脾氣，請你別往心里去。”馬驊后來跟我說，那位老人有次牽著一匹白色的馬出現在他夢中的某個場景。另一個故事也是在多克拉山口，窄窄的山口上，到處插滿了嘛呢旗，旗桿與旗桿之間也掛滿了經幡。到處都是人，有些在掛經幡，有些席地坐在雪地上誦經，有些一邊往天空拋撒紙幡，一邊高聲呼喊。一位老人告訴我們，死去的人的靈魂都會聚集在這里，等待自己的親人，給他們送去嘛呢經的功德。當有他們的親人來轉山就會撲到親人的懷抱里傾訴離別的痛苦，慟哭不止，而當親人下山離去的時候，他們會因為傷心而哭壞嗓子。在我們的身邊，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手捧長長的哈達，口里大聲勸慰著他的親人的靈魂“忘了吧，忘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不要掛念我們，我們會相互照顧好的，我們也會給你們多念幾遍嘛呢經，你們也多積一些善德，早一點投生人世……”在后來的一次交談中，馬驊說那是一種非常干凈的聲音。

２００４年６月２０日，馬驊墜入瀾滄江。那時候，江水開始在卡瓦格博雪山下巨大的Ｖ形峽谷里暴漲，水色變得渾黃滯濁，發出刺耳的轟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