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微的山色中,她的身姿楚楚動人。路過的人,不約而同地,都會把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瞧,那就是美人石!”口氣中透出神秘,表情中凝著莊重,目光中摻著迷惘。
她是一塊青石,但卻不是一般的青石。
講述時之所以用“她”,而不用“它”,是因為她是一塊悲傷而美麗的石頭。
她就站在蒼山佛頂峰下,穿越千年風雨,頂擊萬年雷電,屹立在一次又一次經過她身邊的人的視野里。
今天從這里經過,目光又碰上了她。一段悲傷而美麗的故事于是又開始在我的頭腦中盤旋。
遠古時候,這里曾有一座輝煌的城池。如今,這座輝煌的太和城已不復存在,只剩下荒草,只剩下夕陽,還有立在夕陽中的我,還有立在荒草間的這塊孤寂的石頭。
遠古時候,這里曾有個南詔國。故事就發生在南詔王子已過弱冠之年。宮中粉黛萬千,他卻不屑一顧,四方來提親的王公貴族的女兒也無法使他稱心。南詔王為太子選妃傷透了腦筋,盛怒之下降旨一道,對王子說:“命爾即日離宮,到民間擇偶!只要看上誰家的女兒,你把圣旨貼在誰家門上,她家必定三日內馬上把人送進宮來……”
耳畔依稀響起了“得得”的馬蹄聲。我看見了那位顛簸在馬背上的神色疲憊的王子——他原來華麗的宮服已經破舊,原本鮮嫩的肌膚曬得黧黑。來到青石前,他翻身下馬,斜依在石上,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我想不通,離開王宮三年了,為什么一聽到我的馬蹄聲,家家戶戶關門閉戶,像避鬼神一樣避我?我看不到一個姑娘的影子,她們躲到哪里去了?她們為什么怕進宮?”心事重重的他想起了臨行前父王的話,百感交集中不由得自言自語。他的心事,穿過渺茫幽微的千年風雨,傳入我的心頭。
走出幻覺中,我來到了這塊狀如美女的石頭旁。關于這個石頭的故事繼續在腦海里延伸,引我走向那個幽幻的世界——心灰意冷的王子想到離宮日久,不由得心煩意亂起來。他連說三聲“罷,罷,罷”,然后把手中的圣旨隨手貼在了青石上。想不到的事情就這樣突然發生了:那石頭在王子翻身上馬返回王宮時,竟跟在他身后走了起來——王子快,她就快;王子慢,她就慢。王子大駭,催馬急馳。那石頭竟在身后緊追不舍。正當王子就要趕到宮門之際,那石頭竟一跳一跳追上前來。王子大急之下,叫了一聲“父王救我!”
正在宮樓上飲酒作樂的南詔王看到了這一駭人的一幕,慌忙張弓搭箭,向石頭射去。
恍惚間,我感到一支呼嘯著的箭,向我站立著的地方射來。電擊般地一顫,我的心在簌簌地抖。
砰然一聲巨響,石頭中箭,轟然倒地。這一聲巨響,震動了整個蒼山洱海!
這就是我眼前的石頭。而今,她并未倒伏在地,卻是立著的,立在夕陽里,立在每一個造訪者的視線里。
仔細端詳,石上那箭孔深約半尺有余,箭孔旁還有一絲絲殷紅石筋,仿佛殷殷的血跡從箭孔內涔涔淌出。想必南詔王看到飛來的石頭,情急之下一定是使盡全身力氣拉足了手中的硬弓的,這一箭射得著實有力,它阻止了一塊迎面飛來的石頭,一塊讓整個王宮上下為之膽顫心驚的石頭,一塊像謎一樣藏在游客夢里的石頭。以手摸石,幾經風雨,貼在上面的圣旨早已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褪,只有這美麗而恐怕的故事仍保留在蒼山腳下,保留在大理一代又一代人的記憶里。
每次從佛頂峰游覽歸來,看到夕陽下這段石頭,看到這隱隱忽忽動人的身影,心情總會像暮色一樣蒼茫而復雜。我曾一次又一次站在石頭前發出種種猜測,美麗而憂傷的她為什么要緊追不舍隨王子進宮?
也許,是王命難違。南詔王曾說過“只要看上誰家的女兒,你把圣旨貼在誰家門上,她家必定三日內馬上把人送進宮來”的話。雖然身為石頭,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作為王土上的一塊石頭,一旦圣旨貼在她的身上,她就別無選擇,只能服從,她只能把自己的命運交給無法違抗的圣旨,帶著幾分無奈,帶著幾分憂傷——如果是這樣的話,這一箭挨得實在冤屈。
也許,是情有所鐘。三年來在蒼山洱海間幽靈般游蕩的王子,一次又一次騎馬走過她的身旁,一次又一次在她身邊自言自語,一次又一次依在她身上發出長長的嘆息。她也許被王子的內心獨白所打動,悄然而無望地愛上了英俊的王子。所以一旦王子在她身上貼上南詔王的圣旨,她便滿心喜悅地跟隨著王子進宮去——如果是這樣的話,這一箭挨得實在傷心。
民間傳說對此語焉不詳,這對我實在是一個猜不透的謎。我既不希望她是前者,更不希望她是后者。
也許,還有很多“也許”。
住在石頭附近一個看守窩棚里的老人,在這個頭頂天空冷得發藍、經霜的樹葉紅得斑斕的下午,在他的火塘旁給我斟茶時,用被塘火烤暖了的聲音向我講述了關于這石頭的另一個故事,這是我從所有文字書上沒有見到的故事。他說,這美人石是一個姓段的石匠雕刻的,他原想把她刻成一個石美人,獻給自己敬愛的南詔王。但是他徹底失望了,南詔王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種值得敬愛的人。石美人還未誕生,段石匠就被南詔王召進宮,去為南詔王打造那些雕欄玉砌。后來,南詔王為了和鄰國打仗,又把段石匠,還有其他許多人送去當兵。段石匠一去就沒回來——他在戰場上戰死了。
那,美人石的故事就有了第三種“也許”了。我的心禁不住一陣釋然。隨即又有幾分悵然和慨然。
美人石之所以緊追王子進宮,也許走為了復仇——為辛苦打造她的段石匠復仇!當王子把那張象征權力的圣旨像符咒一樣貼在她身上時,她再一次想起了召段石匠進宮的那一道圣旨,那一道讓她和段石匠生離死別的圣旨。冰冷的石頭身軀內,一定瞬間燃燒起一團復仇的烈火。她要追隨仇人,進到宮里去與南詔王拼個你死我活。她的舉動,讓王子喪魂落魄,讓南詔王驚恐萬狀——如果是這樣的話,這一箭挨得壯烈!
曠野歸于寂靜,奇特的青石若有所思地立在夕陽的余暉里。我又看到了石頭上那個箭孔,那縷鮮紅的血痕。我又聽到了那支飛來的響箭,心禁不住一陣顫栗——我不無惆悵地希望,故事的緣由也許應該屬于第三種“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