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

我的母親，像怒江峽谷里的所有傈僳婦女一樣，像所有的傈僳母親一樣，像所有的傈僳農(nóng)民一樣，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現(xiàn)在母親老了，但仍然像往常一樣深深地愛著我們。

聽村里的年老者講，我父親娶她為妻，完全是我母親是位能吃苦耐勞、助人為樂的婦女，此外，還有主要的一點是，她織麻布、縫制麻布衫屬全村第一。村寨中央那塊草坪，是村里婦女織布的天地。每年傈僳族織布月（農(nóng)歷十月中旬至十一月中旬），母親的織布機旁總是圍滿了人。無論是男的，還是女的。男的是來觀賞，女的是來學(xué)織布。母親手不停，嘴不閑，一面織布，一面向她們講解如何才能將布織得好，講解如何才能將布織得快。有時，還應(yīng)邀到別人那里指導(dǎo)或示范織布。小時候，我看到這樣的情景，去山上狩獵或下地干活的男人，回到村頭先不急于回各自的家，他們陸陸續(xù)續(xù)地來觀賞母親織布的絕妙手藝。他們認(rèn)為，這是一種享受。怪不得，當(dāng)年父母熱戀時，還有不少第三者插足呢！

有一個街天，我們穿著母親縫制的嶄新的麻裝，跟著父親到街上買山羊種。不知為什么，街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不約而同地盯著我們身上。我和大哥有些害羞，便一前一后躲到父親背后去，可三弟四弟卻在路人面前跑過來跑過去，似乎故意炫耀母親的手藝。當(dāng)人們夸贊母親是位織布縫衣的“仙女”時，我們?yōu)橛羞@樣一位母親而感到無比高興，無比幸福。

由于家境不好，買不起衣服，我上中學(xué)時仍穿著母親縫制的麻布衫。老師和同學(xué)們都極為羨慕。一次放寒假前，一位外來的漢族年輕教師，要用很時髦的一套中山服換我的麻布衫，我有些舍不得，回到家把此事告訴母親，她微笑著說：“老師既然那么想穿，你就干脆給他嘛。我再給你做就是了！”

那是刀耕火種的年代，山寨里無人計劃生育，倒是生多則榮。我的傈僳母親在親鄰的贊賞和父親的寵幸中，以平均相隔一年多時間，陸續(xù)生下了我們九個兄弟（老三、老五和老八，由于缺醫(yī)少藥，不幸先后夭折）。

母親生五弟前幾天，父親被生產(chǎn)隊派往外面找副業(yè)，只有我在母親身邊，上午吃完飯，母親說肚子有點疼，便躺下篾笆地板的草席上。我看見母親額頭上滲出冷汗，蓬亂的發(fā)絲緊貼在臉龐。母親顫抖著說：“兒子，快去叫你的祖母。”

當(dāng)我將祖母領(lǐng)到家門檻時，我看見屋內(nèi)西南角上的兩根柱子之間，多了一根手臂大小的小圓木，橫掛在那里。母親從席子上慢慢向橫木那邊挪動，將雙手抬起來，緊緊握住橫木，身體呈半蹲姿勢，好像她要將自己沉重的身體拉上去，那情形令人恐怖。我看著看著，不禁大哭起來，隨即四弟也哭起來。

母親卻從容地回過頭來說：“不哭，不哭，沒什么。你快幫媽燒壺開水吧！”坐在火塘邊的祖母說：“我已把水壺架到三角架上了，剛燒。”祖母又對我說：“你把娃背到門外去。”我輕輕地抖抖背上的弟弟，嘴里不停地哄他出門到碓房里。我想：當(dāng)時我出生的時候，可憐的母親也一定經(jīng)歷了這樣的痛苦了。大約水壺里的水燒開時，母親大叫了一聲：“唉喲”。接著在我耳畔響起了五弟稚嫩尖細(xì)的哭聲。

我進(jìn)屋一看，在母親那白麻布裙子上沾了兩塊巴掌大的血，兩足上也沾上了許多血。一向講究衛(wèi)生的母親，她為了換上裙子，濯去足上的血，連忙做了手式讓我走開。我又一次出門到碓房里。我本來想要扶她到草席子上，讓她躺下，但母親強忍著痛楚自己料理自己。當(dāng)我再一次進(jìn)屋時，母親安詳?shù)刈谙由希戎澳壑保ɡ圩逅疲€叫我們和她一起喝。

那年，九弟只有兩歲時，父親因得了胃癌，永遠(yuǎn)離開了我們。我們幾個兄弟成了孤兒，年紀(jì)輕輕的母親成了寡婦。農(nóng)村生活貧困，家里家外的一攤家全壓在母親身上。不滿４７歲的母親的臉上，多了深深的皺紋，枯萎了許多。母親的話也少了許多。她雖然沒有倒下，但幾乎是燈干油盡了。然而，母親要做的事，我們無力幫助，只是眼睜睜地看著她做。

后來，我們幾個兄弟趁母親不在家，就從柜子里挖出苞谷舂成苞谷糝煮好，有時，從麻袋里取出蕎子舂成蕎面做好蕎巴巴。母親看到我們逐漸懂事，會做些家務(wù)活時，高興得流出淚來。母親每次看到我們舂碓、找豬草、自己洗衣時，總是重復(fù)那句話：“我沒有姑娘，但我能干的兒子們會做姑娘活兒，媽媽就特別高興了。”

村里的基督教堂建在離我家不遠(yuǎn)的地方。每到周三、周六晚和禮拜天，教徒們都到我家來烤火，找水喝。他們看到貧困的我們家，大家便寬慰母親，說：“阿普他媽，要不了幾年，一群兒子長大了，你就可以歇歇了。”“這幾個兒子一成人，一人拿來一樣，你就吃不完，穿不完嘍。”聽到這些話，我和大哥也跟著哄哄母親，“是的，媽媽，等我們長大后，我們家就會好起來的。”母親沒說什么，只是不住地點頭，淚珠突然出現(xiàn)在她眼眶里打轉(zhuǎn)。我們除了時時盼望長大外，依然做不了母親的許多活。

父親去世兩年后的一天晚上，外村一位退休干部和一位農(nóng)民到我家。我們幾個兄弟睡在與母親只隔一堵竹篾笆墻的一間屋里。天已經(jīng)很晚很晚了，但我的瞌睡一直沒有光臨。突然，我聽到母親的話音：“你們來挖苦、嘲笑我家的吧，兒子他爹去世不久，兒子都未成人，我能改嫁嗎？我寧愿用山茅野菜喂養(yǎng)他們，也不要你們的錢！”這時，我似懂非懂，那兩人大概是來給母親求婚的。當(dāng)時我想，母親完全是為了我們，假如母親像村里的一些寡婦一樣，一有機會就改嫁，那我們將如何過日子啊。

我們村早已辦起了小學(xué)校。但由于生活困難，學(xué)生大都讀完初小或高小就進(jìn)不了中學(xué)。于是，在那個年代里，村里還沒有出過一位捏筆桿子吃飯的人。但是，母親仍然咬緊牙關(guān)送我們?nèi)プx書。

母親是文盲，但她好像天生就知道打勾是好，打叉是不好，母親從地里回來，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煞有介事地抽查我們的作業(yè)本。見有紅勾，便說些鼓勵的話，如“繼續(xù)努力”或“要保持下去”……見有紅叉，就會大呼小叫，問個沒完。

歲月飛逝，斗轉(zhuǎn)星移，十幾個春秋過去了。母親在千難萬苦中，以崇高的母愛，把我們撫養(yǎng)成人。現(xiàn)在我們幾個兄弟讀成書的在縣里鄉(xiāng)里工作，且有了家庭，沒讀成書的也在村里成家立業(yè)。我認(rèn)為，母親應(yīng)該欣慰了。

可是，去年我回山寨母親身邊過“闊時”節(jié)時，才發(fā)現(xiàn)她有一個“秘密”的夙愿，就是將山寨里的房子搬到怒江邊的公路附近，掙點錢。母親說：“山里人比公路邊的人困難，公路邊的人比城市附近的人困難。城里沒有我們的承包地，就把家搬到江邊那塊自己的飼料地里吧，那里一片菜葉可變錢，一撮怒江沙可變錢，一塊石頭也可變錢。”她停了片刻又說：“我住在公路附近，養(yǎng)雞養(yǎng)豬種菜貼補你們的生活，也可以換錢。你們來看我也不需爬山費勁。”

哦，我的傈僳母親，您老了，但性格仍然像山石般堅硬，胸懷像峽谷般寬闊。您已進(jìn)入７０歲了，但依然孜孜以求美好的日子，一心想的是我們的生活。

“闊時”節(jié)那晚，我們幾個兄弟在喜慶祥和的氣氛中，決定實現(xiàn)母親的夙愿。母親也在一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