責任

姚國龍

早上，局長上街買菜，聽到了一件煩心事。

局長退休已有兩年了。

局長的家住在看守所附近。在職時，每天上下班，局長都要從看守所門前經過。

看守所高高的圍墻上拉著一道道鐵絲網，靠門的地方豎著一個高高的崗亭，崗亭上總有全副武裝的警察掃視著下面。

騎自行車那會兒，局長還是個科長。每次經過看守所，他都要朝崗亭上望望。他知道，在警察的視線范圍內，在那一排堅固的房子里，那些人的自由受到了限制。他常想，一個人失去自由真是可悲又可憐，享受自由才是最快樂的，人活在世上，苦點、累點、窮點、富點又有什么呢?平平安安過一生，這就是幸福，何苦要干那些蠢事!

騎摩托車那會兒，局長已當上副局長。雖說分管機關，可以隨意支配局里的公務車，但局長真是不到萬不得已，從不動用，上下班都是騎摩托車。每次經過看守所，他照例要朝崗亭上望望，然后坦然而過。他常想，那些堅固的房子里，有許多人真是可惜了，人民才給你一點小小的權力，你還沒有很好地為人民辦點實事，還沒有忠實地履行自己的義務，就找不著北了，如今落到這步田地，也算是活該!

可以正常坐上轎車那會兒，局長已當上了局長。雖說局里給局長配了專車和專職駕駛員，但局長還是經常要駕駛員到辦公室幫忙打雜，或是讀書看報。局長上下班，大多數還是騎摩托車。每次經過看守所，仍習慣性地朝崗亭上望望。有時，應酬實在是晚了，局長坐轎車回家，也要在車內扭過頭來朝崗亭上望望。他常想，許多人擔任一般職務時，都能踏踏實實工作，各方面無可挑剔，為什么坐上一把手交椅后就腳下踩空了呢?這些人真對不起領導的提拔、組織的培養，對不起人民群眾的期盼，對不起妻子兒女美好的希望，該剮!

一路走下來，局長擔任過若干官職，口碑都不錯，從沒有犯過錯誤。

快要退休時，組織部門請局長推出一至兩個局長人選。局長經過深思，在三個副局長中只推了一個跟自己跟得緊的張副局長，人稱“小平頂”。他的推薦理由是，業務精通，頭腦活絡，善于交際，局里人難辦或辦不成的事，“小平頂”出馬準成。

后來，局長退休時，“小平頂”自然坐上了局長的寶座。

局長拎著菜，一路想著煩心事，不覺已到了看守所門前。他站住了，神情憂郁，仰著臉，凝視著崗亭子上的警察。確實，多少年來，他從沒這樣專注過。看著看著，他仿佛覺得警察的眼睛直逼自己，槍口正在對準自己的腦門。雖說是夏天，他覺得后背上透著股陰陰的涼氣，拎著菜籃的手失去了知覺。

弄不清自己是怎樣跨進家門的，局長一下子癱倒在沙發上。老伴兒直說他今天像是丟了魂，早上起來還神氣骨碌的。老伴兒問是不是病了?不睬。是不是在外與人吵架了?不睬。是不是在外丟錢了?不睬。再問，局長竟然發火了，你煩不煩，走開。

老伴兒沒見過這架勢，走了兩步又跑過來。她清楚，幾十年來，丈夫可不輕易發火，今天到底怎么了?

老伴兒一屁股坐到局長身旁，兩眼盯著局長。

局長抬起頭，望了望老伴兒，隨即又垂下了腦袋。唉!局長重重地嘆了口氣，雙手拍了拍自己的嘴巴。然后，慢慢地拉過老伴兒，拍拍老伴兒的手心，別怪我今天脾氣不好，我真的煩心。老伴兒理了理局長飄亂的頭發，輕輕地問道，為什么?

局長停了停，低聲說，剛才在菜場上，市紀委的同志告訴我，“小平頂”出事了，貪污受賄全能，數額不小，已經被“雙規”了。

老伴兒一臉驚訝，看他這人平時挺本分的，你也經常夸他有能耐，想不到蒙襠褲沒穿幾天就犯事兒了，依我說，抓得好，抓得好。不過，一人做事一人當，你跟著耍什么脾氣?

局長一把推開老伴兒，站了起來，你懂什么呀，“小平頂”任局長是我推薦的，我當時還說過用黨籍擔保，如今他犯了法，難道我就沒有責任?我能推卸責任嗎?——我是有很大責任的，盡管我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