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刻人生

許曉東

他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愛上她。

當他看著她一刀一刀雕刻的時候總有似曾相識的感覺。他們的相見是這樣的偶然，好像有一只冥冥之手暗中操縱。他隨旅游團來到這個江南小鎮，導游小姐舉著一面小紅旗，引領他們穿過一條民清建筑的小巷，恰好經過這一爿小店。古老的江南老宅，曲折的青石板小路，這樣的風景他也看過不少，然而就有這么一個女孩安靜端莊坐在那里拿著刻刀一筆一劃地雕刻著，他還是頭一次看到。等到導游小姐讓他們自由活動的時候，他又踅回了這爿小店。

他低頭看著她雕刻，她抬起頭對他微微一笑，又低下頭繼續她的雕刻。雕刻并不是件輕松的事，他看見她兩邊的鬢角沁出一排細細的汗珠。他看了看這爿小店，墻上掛滿了各種精巧細致的木雕器具。這些木雕制品大小長短各異，有葡萄藤鏤空木雕制品，有浮雕仕女圖案，有各種復雜的福字圖案制品，還由蝙蝠、綿羊、金魚這類吉祥動物組成的圖案和類似中國結一樣的木雕。這些一刀一刀精雕細刻打磨而成的純手工藝品，涂上各類顏色和青漆，色澤潤和，精致美觀。

他看見她正在一塊長形的木板上用浮雕技法雕刻一蓬細竹，顯而易見她還缺少一定的美學功底，因為竹子看上去并沒有層次感和透視感。他走上前去告訴她這個道理，她微笑著聽著，輕輕地點著頭，看得出她非常佩服他。當然她還不知道他是一個大型廣告公司的主設計師。他對她說，如果能以陽文刻上一首古詩就更好了。

他離開她的時候他們互相交換了電話號碼和通訊地址。那尚不成熟的細竹木雕作為禮物由她贈送給他，作為技術性指點的感謝。

正像一句歌詞所唱得一樣，就這樣莫名喜歡她。他的心里有了她深深的影子。在他心里認為撫琴弄畫的女子是典雅的，就像豪門深宅中的大家閨秀一樣，而通曉雕刻的女子也是典雅的，因為她們都有藝術的靈性。雕刻是一門美學。風塵中的典雅更具有吸引力，它并不孤傲冷艷、離塵脫俗。

后來的一年中，他給帶來了許多雕刻類的雜志和美術雜志，他鼓勵她自學美術。她也特地報了一門自學考試設計專業本科。她原本讀的是經濟類大專，已受過良好的教育。學校畢業后，她來到這里幫舅舅干活。舅舅在這里做木器維修生意，那些老式家具、木質窗欞、門板、舊式老床、案幾如有破損舅舅就進行專門的修補。她在打下手的階段中也慢慢學會了這門手藝，只是她覺得那些大塊大塊的黃柱木、紅柱木、黃花梨木太硬了，她刻不動。于是她就選用一些質地松軟的木材雕刻一些小器具作為家庭的擺設出賣，先是雕刻一些傳統的東西，后來雕刻一些現代和較為抽象的東西，雕刻的技法舅舅傾囊傳授，在旅游盛行的今天這些木雕工藝品反而大受歡迎，舅舅的維修生意卻越來越少了，就索性回鄉下了，而這爿小店就交由她經營下來了。

她已經喜歡上這個古老的小鎮，也慢慢融入這個小鎮的生活，小鎮的優雅恬靜的個性也已融入她的血脈。他邀請她來到他的城市，她去了，然而她并不覺得習慣，那些林立的高樓劃出狹窄的天空，密密麻麻人群如移動的蟻群，空氣混濁不堪，這遠遠無法與小鎮世外桃源般的安詳相媲美。她覺得人有不同的生活方式，她已習慣小鎮的那種悠閑生活。其實那些城市里忙忙碌碌的人們不正也向往這種生活嘛。

他請她來他那座大城市發展，他說憑她的美術功底和她的手藝一定是大有前途的。他對她說，可以請更多的工人來雕刻。她婉言謝絕了，她告訴他，她喜歡在自己的小鎮上雕刻完她的人生。

他無奈地放棄了她。城市有它獨特的誘惑力。他有了新的女朋友。然而他覺得上天的某種安排是無法抗拒的，一年后，他因為車禍失去了右手，他靠手吃飯，失去了右手等于失去了經濟來源。他的女朋友離她而去，他沒有怪她，他知道現代人都很實際的，他不也這樣嘛。他出院后一個人在屋里呆了整整一個月，也足足思考了一個月，他知道他應該追回他失去的東西，只是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

他又來到了那個小鎮，他站在那里，他看到她還是在那里一個人一筆一劃地雕刻著，只是在她的桌面上多了一臺電腦。他走上前去，她看到他空空落落的右臂。他們就這樣互相望了一會兒，還是他先開口說話，他說，他是不是很自私，這里還有沒有他的位置。她笑了，她說，他的位置只保留三年，三年之后就沒有位置了。她又說，謝謝他的提醒，她已經在網上設了一個手工藝品的網站，現在她的雕刻制品已經賣到海外了。她說，世界其實很小。

他們相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