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果．年．代

南塘秋

兒時最快樂的事情，莫過于尾巴一樣粘著母親參加親朋好友的婚禮，因為那是一個物質極度匱乏的年代，糖果對小孩子的誘惑力是驚人的。在那些場合，小孩子們只要身手敏捷，或多或少總可以搶到一些糖果。

得來的糖果是舍不得一下子吃掉的，白天放在口袋里，一邊和小朋友們跳房子，一邊時不時地伸手到口袋里摸一下，糖塊還在，心就是踏實的；晚上睡覺，糖塊壓在枕下，清晨起來的第一件事，便是伸手到枕頭下面打探。

吃完糖塊，塑料糖紙是絕對不能扔掉的。每年過年，母親盡可能地省一些錢，為我和姐姐買幾只柚子，或是稱幾斤荸薺，算是過年的意思。而糖果那十倍于柚子的價格，是母親從來不敢問津的，雖然它耀眼的包裝紙，曾無數次引得跟著母親逛街的我，怎么也不肯邁步。于是，糖紙也顯得尊貴。我把糖紙洗凈，晾干，整整齊齊地夾在父親那本厚厚的成語大詞典里，日子久了，糖紙就被壓平了。過年的時候，把一年來收集的糖紙聚攏，悠悠數來，有唐老鴨，米老鼠，花仙子，也有葡萄，荔枝和香蕉，張張令我愛不釋手。沒有糖吃，數糖紙的快樂，也足以讓小小的心塞滿歡喜。

五歲那年，在表姑的婚禮上，我夾在一大群大人中間，緊張地注視著新娘的房門，只要門一開，就會有新娘的娘家人，端了滿滿一盤子糖出來分發給賓客，說是分發，實際的情況是，端糖的人前腳剛出門，糖就被一搶而空了。那一次，隨著一聲歡呼：端糖的出來了。大人小孩亂作一團，紛紛涌過去搶糖，混亂中，瘦小的我還來不及像往常一樣大顯身手，就被撞翻在地，一只腳踩中了我的小辮，我“哇”地哭了。

母親急急地趕來，抱起我，靜靜地把我塞到父親懷里，一言不發轉身離去，我知道她是去找醫生拿藥了，因為我的頭發被硬生生踩下了一綹，血緩緩往外滲。

爸爸，我沒搶到糖，一顆也沒有。我窩在父親懷里，眼淚汪汪地說。一直以來，我都是別人交口稱贊的聰明伶俐、反應靈活的孩子，我每次都可以搶到一些糖，可是這一次……我擔心父親會失望，會覺得我不是一個聰明伶俐的乖孩子了。這是我第一次兩手空空，強烈的挫敗感襲上心頭，我懊喪極了。父親神色凝重，一只手緊緊地摟著我，那樣緊，就好像我會突然消失一樣，另一只手輕輕蓋住我的傷口。他的眼睛，只是那樣一眨不眨地瞅著我，那里面有我熟悉的溫度——每次我考試得了滿分，他就會雙眉微揚，用這樣的眼神含笑瞅我。但是我分明看見，父親的眼睛里，除了疼愛，還有深深的，濃得化不開的哀戚。

乖，不要動，一動血就汪出來了。父親柔聲說，我于是乖乖的，閉上眼睛，一動也不動。忽然臉頰一陣溫熱，有液體滑過，那是父親的眼淚，我嚇壞了，父親從來沒有哭過，三叔死的時候父親就沒有哭，雖然他是那樣愛他的兄弟。父親還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是現在父親哭了，我感到一種大難臨頭的恐慌。那滴滾熱的眼淚，從父親眼角滑到我臉上，我沒有動，它就自己風干了。于是，在幾十年后的今天，我還是刻骨銘心地記得，有一種眼淚，它是熱的。

第二年春節，正月初一，父親很早就出門了，他說要去四伯伯家里坐坐。父親是知識分子，家里堆積如山的書是他的至愛，從《詩經》到唐詩宋詞，從《史記》到《四庫全書》，我就經常藏到父親的大書箱里，跟姐姐躲貓貓。而四伯伯，是靠賣病豬肉起家的暴發戶，父親言談中對他總是很冷淡，這次他主動到四伯伯家里拜年，我們都很意外。父親常說，讀了書的人，暫時的窮并不是真窮，他還說，女孩子尤其要讀書，要明理，這樣才能不輸于男兒。所以，當我朗朗地給父親背詩誦詞的時候，父親的笑容是明朗而欣慰的，父親的眼神是溫暖而熱切的。

那天中午，父親從四伯伯家里回來，一進門，就興高采烈地抱起我，笑呵呵地要我猜他攥在手里的東西。我使出吃奶的勁，終于掰開了父親的手掌。哇，父親的掌心，赫然躺著四顆水果糖。母親的眼圈當時就紅了。后來我終于明白，原來父親所謂的去“坐坐”，其實主要是想去拿幾顆糖回來哄我。可是父親那樣一個清高的人，那樣一個經常跟我講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的人，居然為了幾顆糖，而主動去給自己看不起的人拜年。或許，女兒那失望的眼神，才是他深深的痛吧。

去年春節，從表叔家拜年回來的父親，一邊笑嘻嘻地從口袋里掏出兩顆糖遞給我，一邊拍著膝蓋上的泥痕說：呵，你表叔家的那小子真淘，端了一盤子糖出來，我拿了兩顆，揣在口袋里，他看見了，蹬了我兩腳。我接過糖果，糖紙是溫熱的，延續了父親掌心的溫度，那種溫暖綿延到我心里，最柔軟的角落。

母親抱怨，你看你，拿什么糖啊，家里那么多，吃都吃不完。父親笑，解釋說，下意識地，就拿回來了。是啊，什么時候，愛，造就了一種習慣。我不知道我心里為什么那樣難過，可是我知道大年初一是不能哭的，我就忍住了奪眶而出的眼淚。我只是撕開糖紙，咬一口，有劣質奶粉味。

雖然現在我已經不喜歡吃糖了，并且吃糖也只吃徐福記和怡口蓮，可是我，還是把那兩顆糖吞下去了，那樣我才能忍住眼淚。

匆匆回到大都市，打電話回家，母親依舊嘮叨說，你這孩子就是不聽話，叫你把糖多吃一些，免得浪費，你就是不聽，現在好了，我和你爸爸在家里吃糖都吃出牙病了還是吃不完，都開始化了。

掛了電話，淚眼模糊中，我依稀看見，父親和母親，兩個霜染黑發的人，對著一大堆吃不完的糖……我想今年回家，一定要少買一些糖，多買一些他們愛吃的，吃不出牙病的東西。

（責編未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