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聲
詩人朱湘的名字取意既有水的靈秀流利,又有水的氣魄的力量。三湘大地的秀美山川,文 化道統與現實精神撫育了詩人,塑造了他剛柔并濟的性格。而安徽太湖彌陀寺的詩人祖居地 ,位于皖鄂邊境的大別山腹地,在明清時卻有“五里一進士,十里一狀元”的美譽。彌陀河 從山間蜿蜒流過,四周群山環抱,樹木蔥蘢,水流似錦,人流如織。朱家是太湖三大旺族之 一,明初由徽州婺源遷移至此。由朱湘上溯三十五代,即是著名理學家朱熹,朱父是清代光 緒丙戌(1886)年的翰林。
朱湘1921年考入清華留美預備學校,并加入清華文學社,他熱愛詩歌,忠誠于詩歌,視詩 為生命,認為新詩是“一方未墾的膏壤,有豐美收成的希望”,他對于詩歌藝術的刻意追求 ,鮮明的節奏,諧和的韻律,優美的音節,恰悅的樂感,源自外界的自然,流自內在的靈府 ,是詩人的主觀與客觀環境的統一。從理論與實踐上,注重于新詩的格律的創造與音韻的諧 調“想像、情感、思想,三種詩的成分是彼此獨立的,惟有音節的表達出來,他們才能融起 來成為一個渾圓的整體”,他也因此十分贊賞戴望舒的詩。“兼采有西詩之行斷意不斷的長 處。在音節上,比起唐人的長短句來,實在毫無遜色。”
朱湘的朋友說其性情孤傲、倔強,尤其是他評論同代詩人來更現苛刻,說徐志摩的詩“沒 有汪靜之的靈感,沒有郭鼎堂的奔放,沒有聞家驊的幽玄,沒有劉夢葦的清秀”,甚至是“ 浮淺”,評胡適的詩“內容粗俗,藝術幼稚”。自己的詩集付排的時候,朱湘親來到上海排 付,設計新奇,封面不寫一字,只有一個圖案,圖案仿佛畫的是一個人在水里游泳的樣子, 難道是預言嗎?他只許書背脊有字,每面上下都有圖案畫,必須直排加空嵌,新定出幾種雅 潔的標點,不能更改,否則不高興。
“我是一個憊殆的游人/蹣跚于曠漠之原中/我形影孤單,掙扎前進/拌我的有秋暮的悲風 。”朱湘是孤獨的,在他短暫的人生旅程里,能夠引以同道的,可以傾訴心聲的人是沒有的 ,他就像老托爾斯泰一樣選擇了出逃,拋妻舍子,想要尋得一片文學的凈土,求得一室心靈 安寧的庇護所而不得。獨立不羈的靈魂與思想,找不到共鳴的音響,詩人獨自的彈唱,依然 沒有合轍的知音。只有失望和失魂落魄如影隨形,只有詩人,在家族人的眼中朱湘最聰明, 最可憐,最孤戾,最短命,也最悲慘,以至于逝去七十年也很少有人去談論他,為他正名。
詩人是驕傲的,張揚著生命無限的精神。詩人把自己比做“小溪”,或是“波浪”,“浮 漚”!“綠葉落了,又有綠葉。星宿死了,它們的靈魂,在天空之上,仍然燦爛著光明!太陽 收斂了光與熱,歸返到星云之內……在星云的胞胎內,又有新的太陽在創造”。朱湘在美國 留學時,一名教師在談論中國人的時候,把中國人形容成了猴子,引起聽課學生的哄笑。他 拍案而起當即退出。盡管講課教師自認失言,主動向朱湘道歉,詩人也決意退學,雖然他不 有兩個月就要畢業了。
1929年初,詩人在美國接到武漢大學要他去做教授的聘書后,毅然放棄學位,決定提前回 國。在詩人眼里,學位人人都可以得,而詩卻不是大家都能寫的,他要走一條“文學救國” 的道路。在安大的日子,是朱湘最愜意的人生時光。有嬌妻幼子陪伴,有詩歌不斷問世,還 有晚輩、學生敬仰崇拜。好景不長。不但自己的文學理想無法實行,教學計劃也無一能夠落 實,甚至于減薪、欠薪。他憤而多次找校方論理、爭吵,除了種下仇恨,根本沒有作用。幼 子因為無錢醫治死在了醫院的大門外。他爭吵的結果是遭到校方拒聘!僅僅兩年時間,校方 欠薪竟達兩千余元。朱湘先生逝去后,安徽省省政府曾將這筆欠薪轉助其遺孤,是否兌現, 不得而知。
然而,真實的與形而上的詩人,在現實的強烈的對立,阻扼著滿目的塵囂刺耳的媚笑,他 以死證明詩人的拒絕妥協,捍衛著詩人最偉岸的莊嚴。詩人之死從來不是詩人必然的抉擇, 詩人因為他的死而重生而升華,以對死亡的無畏來表達詩人的無畏,幫助活著的人除卻懦弱 ,讓萎縮的生存一下子變得毫無意義一文不值。
詩人在一首追懷屈原的詩中寫道:“在你誕生的地方,呱呱我墜地。/我是一片紅葉,一 條少舵的船。”中國文人自屈子行吟自自沉汨羅江始,就從來就沒有放棄尋尋覓抽象的求索 ,曾經興高采烈去入世兼濟天下,也曾經心灰竟懶歸依山林獨善其身。詩人之死隨著光陰流 水煙消云散,當時的斷然抉擇,看似荒唐與不可理解,其實是詩人深思熟慮的結果。“我與 光明一同到人間,光明去了我也閉眼;光明常照在我的身邊。”人們往往又有諸多般的假設 ;假如不是在那個黑暗年代,假如不是因為時局動蕩,假如詩人不是那么桀傲不群,又那么 心灰意冷,假如他不是到了安大而是到了武大,假如校方不欠薪、不拒聘……沒有假如!只 有詩人飄逝的衣衫,抖落的詩句,滴瀝的淚水和詩人為自己失卻時空的“墓碑”成為現實;
雖然綠水同紫泥
是我僅有的殮衣,
這樣滅亡了也算好呀,
省得家人為我把淚流。
世不容人,天妨英才。我想,1933年12月5日凌晨的南京江面,江水里必定有屈原絕唱后 的汩羅清流,有湘江沅水的深吟淺唱,還有故鄉彌陀河水在涓涓淌漾,要不又怎能容下詩人 朱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