諶洪果
軍政當局給勞森檢察官和海伍德法官施壓,要求對被告從輕發落,以便在今后與蘇聯的對抗中與德國成為戰略伙伴……海伍德法官最終不為各種利誘和威逼所動,判處這四名被告終身監禁。
1961年,美國聯藝公司拍攝了一部名叫《紐倫堡審判》的影片,在二戰影片史中具有相當的考察意義,其所揭示的法律問題,暴露了更深層次的、甚至更具普遍性的內涵:審判被人類本身的局限所懸置和架空;以及審判被懸置之后,人類所面臨的困境與希望的問題。
事實上,這一切問題的根源,都來源于這次審判的悖論之處:它不是由法官審判一般的戰犯(包括戈林等納粹高官),而是審判四名納粹時期的法官。這真是一場“法官對法官”的獨特審判!
對于被審判的德國法官恩斯特·簡寧來說,他首先是一名博學的法學教授、30多本法律專著的作者、擔任過德國司法部長以及高級法官,甚至是魏瑪共和國民主憲法的起草者之一。他并非對法律之善惡一無所知,相反,他憎恨希特勒,并且不屑于與其他三位在他看來平庸猥瑣的被告、“埃希曼式的”鐵桿納粹分子為伍。他甚至是具有一種清醒的反省意識,所以雖然他也判過無罪的人死罪,但正如其辯護律師勞爾夫所說,他也利用自己法官的地位拯救了不少人,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避免了更加恐怖的情形出現,“如果沒有他的干預,情況會變得更糟”。可以說,他在本質上似乎也不屬于“罪大惡極”者。
正是這種獨特的閱歷,讓作為被告的法官簡寧與作為審判者的美國法官海伍德一交鋒,似乎顯得自己更有一種人格甚至“道德”上的優勢,好像他并不應該成為被告。他在法庭上的沉默和冷眼,毋寧是對坐在審判席上的法官的一種無聲的審問。為什么會有這種局面?其實從海伍德法官的交代中就可以看到兩人之間的這種對比。當時在審判德國的法官時,已是紐倫堡審判的第三輪,美國的政府和公眾對這種審判已經沒有多大的熱情,所以讓臨近退休的海伍德來擔任這次審判的法官。
此時,簡寧所具有的優勢不能一直持續下去了,因為在這位天生就具有“偉大法律頭腦”的法官面前,老法官海伍德最終證明了他有勇氣和能力“勝任”這樣一次法律的擔當。審判拖到后面,軍政當局給勞森檢察官和海伍德法官施壓,要求對被告從輕發落,因為他們不愿意得罪德國人民,以便在今后與蘇聯的對抗中與德國成為戰略伙伴。正是在這個時候,海伍德法官面臨了當年簡寧法官們所面臨過的政治壓力。面對這樣的考驗,他會作出什么判決?海伍德法官最終不為各種利誘和威逼所動,判處這四名被告終身監禁。
海伍德法官以自己的宣判踐行了自己的信念,即一個法官的職責,就是在堅守操守成為最不可能的時候,仍然要挺身捍衛正義。正如他所說:“國家出現危機時,它就是它代表的一切。我們要的是正義、真相以及人類的永恒價值。”他堅守了法官的獨立,并證明這種獨立可以讓法律成為正義的堡壘。而這,恰好是博學的法官簡寧在擔任納粹法官期間所沒實現的東西。所以簡寧會“惺惺相惜”,最后終于把海伍德視為可信任的人:“你將會受到很大的非議,你的審判不是最著名的一個,但如果它對有什么重大意義的話,你至少得到了你的一個罪犯的尊重。在全世界所有的審判中,你的宣判是最公正的一個。”
海伍德找回了法官的尊嚴,也似乎理順了審判席上的法官和被告席上的法官之間的關系。但是,“法官-法官”的這種審判的悖論就此解決了嗎?沒有。其實,法律的審判已在這過程中被悄悄地架空和懸置起來。
首先是審判中對實體問題的游移不定無形中削弱了審判應有的法律力量。整個審判主要圍繞兩個案件進行。一是法官簡寧曾批準對一個智能低下者施行絕育手術;另一個案子是簡寧在“費爾登斯坦案”中,曾以《種族凈化法》為由,將與雅利安少女發生不正當關系的猶太男子費爾登斯坦判處死刑。嚴格說來,這兩個案件涉及納粹對弱智人進行絕育的法律與《種族凈化法》本身的正當性的問題。這應該是審判中的一個關鍵的爭論點。但這種認定始終沒有得到一種徹底的“說法”。絕育手術案中,有關這個法律的合法性問題遭到了辯護律師勞爾夫的強烈反駁,“它與美國最高法院確認的類似法律并沒本質差別”,所以案件的爭論最終轉向對被絕育者的智力測驗;在費爾登斯坦案中,關于《種族凈化法》是否正義的爭論卻被審判雙方遺忘了,大家只圍繞費爾登斯坦與少女是否真有不正當關系從證據角度不斷爭論,可是那起案件中確實有足夠證據可以讓陪審團認定他們確有不正當關系。
另外,就證據問題而言,檢察官出示的集中營屠殺的資料片,其實又與具體的案件沒有直接的關系,它能表明的只是一種道德和情感的震撼。雖然這份不合法的“證據”也被勞爾夫駁斥,但簡寧最后的認罪,其實與看了電影資料后內心的自責有根本的關系。可是,我們仍然不得不強調,這其實與審判中所需要涉及的實體法律問題并沒有太大關系。
其次,律師勞爾夫對審判的一次次質問,不斷顛覆著法律的合理性。電影中律師勞爾夫的表現可謂“淋漓盡致”。他在簡寧法官不愿意的情況下,自愿擔任他的辯護律師;與其說他是為簡寧伸張正義,不如說他是為了心目中更偉大的“德國理想”,通過審判來證明這個民族的尊嚴。為了這個目標,他不斷引用美國偉大法學家霍姆斯的話來作為自己的論證理由,比如前面提到的費爾登斯坦案中,他就引用了霍姆斯的判詞;他甚至引用霍姆斯的話,“這樣的職責只有在沒有人爭辯和否認的文件中才能找到;它將會在帶有政治社會特性的深思中找到;更多的是在人類的品質中找到”,以證明重建自己心目中神圣法律秩序的光榮價值。他還引用美國愛國者的說法:“這是我的國家,不管它是對是錯(my country, right or wrong)”來為被告開脫等等。這是一種“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策略,一種法庭中習見不鮮的雄辯和修辭,這種修辭運用到極致,實際上卻成為對法律及以法律為核心的審判的解構:同樣的法律語詞可以為截然相反的目的服務,法律及其審判不過是可以以修辭術和政治需要來加以擺弄的東西。
第三,更重要的是,簡寧法官對自身“罪行”的認識,究其實并非由于法律的審判,而是一種人性的自覺反省。簡寧曾寫過許多對人類生命、自由及和平充滿熱切希望的由衷之話,以至連海伍德法官都疑惑:一個寫出這樣句子的人怎么會參與絕育和謀殺,這怎么可能?在他明白成千上萬的猶太人死于集中營后,當他看到勞爾夫律師在法庭上激烈為其開脫罪責,絲毫不顧當事人的感受時,似乎又復蘇了人性的良知。他再也無法保持沉默,起身承認自己當時在審判前,已經決定判處費爾登斯坦死刑,無論出示什么證據。這番承認其實是對審判之法律意義的最好顛覆,也構成了對海伍德法官將如何宣判他們的一種挑戰。所幸如前所述,海伍德在某種意義上維護了審判的尊嚴。
這個時候,簡寧的陳述與其說是在捍衛法律,不如說是在成就正義的道德。他反省道:“我比他們更惡劣,因為我知道他們是什么,可我還和他們同流合污。”“我們的成就是建立在違背我們遠大理想的基礎上的。如果我們不知道,是因為我們不想知道。難道只知道死了幾百人(而不是數百萬人),就能減輕我們的罪行嗎?”是的,作為受過良好教育的人、作為“心智”非常成熟的人、作為具有令人欽佩的正義感的人,這些基本的“人文素養”構成了他曾經是一名完整的人的前提,所以,因效忠納粹思想使他在人格上變得殘缺的各種不可言明的理由,在這些充滿倫理意味的前提重新確立的情況下,終于坍塌。這就他對自己 “罪行”的承認,一種道德拷問,而非法律審判意義上的承認。
更有對照意義的是,這種自覺的反省只發生在簡寧法官身上,其他三名同樣被宣判的法官,最終仍然沒有什么懺悔,更不用說要他們承認自己的“罪行”。
最后,我們還必須注意到電影中審判之后的故事對于審判之法律意義的進一步懸置。審判之后,律師勞爾夫和海伍德法官有一番對話。勞爾夫說:“我跟你打賭,在五年之內,你宣判無期徒刑的人都會被釋放。”海伍德法官回答:“你所說的那些人都會釋放,在我們時代是正確的邏輯。但邏輯不一定是對的,世上沒有人能使它正確。”審判之后的事情,誰能夠控制得了呢?就像當時簡寧法官在自己宣判后,沒料到有那么多被審判放逐的猶太人會遭到屠殺那樣。電影中最后揭示的事實果然是,那些在紐倫堡中被判監禁的人,短短幾年內,已經沒人還在服刑。法官海伍德的正義審判,從而只具有“名分”和形式上的意義。
審判就這樣又一次完成了自身的使命,故事已告結束。但這時,檢察官勞森的話似乎還在法庭的上空回蕩:“只有法官才知道法院不僅是一個審判室,它還是一個代表審判程序和法理精神的地方,它是法律發揮效力的機構……”也許這只是他的美好愿望,因為他所參與的這場審判,從開頭到結尾,其實就是其法律意義逐漸被剝離和抽空的過程,雖然有罪的人終于被宣布有罪。這部電影給我們最主要的感受,不是審判,而是深刻的人性省思。
在評論黑澤明的《羅生門》時,我曾經說,那里的核心問題是審判者隱而不見,所以審判無處不在。而在這場紐倫堡的審判中,審判堂而皇之地走向了前臺,但審判的法律意義卻有落空的感覺。正如伯豪特太太(她對自己的軍官丈夫在另一次審判中被判死刑極為不服)所說:“那不是審判,那是政治謀殺。”也許,我在這里對審判的定義過于執著于法律、過于狹窄了,因為以法律為名的審判從來就需要超越法律本身;因為人類的審判從來就都應該是利益的宣示、道德的審判、政治的裁決和人性的檢討。在這個意義上,雖然審判被懸置和架空了,但在這個過程中,它又重新坐實和獲得新的生命。審判展現了它自身不可克服的局限,也昭示人類無法逃脫的困境。但是,也許困境本身就是希望,也許只有在困境中才能找到希望。這就是審判的意義。正如伯豪特太太還說過的一句話:“如果我們還要活下去的話,我們就得忘記。”是的,正是審判使我們有可能結束一段悲傷的往事,從而迎來一片嶄新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