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的樹
一棵樹伸入泥土,就像你渴望勞動的手抓住了生活的哲理,情不自禁。
一棵樹的生長與一個人的生長十分相似。看看自己生長的過程,就知道一棵樹的生長過程;看看父輩們艱難生活的過程,就可以知道一棵年齡比較大的樹是怎樣艱難地從山坡上走過來的。
一棵樹在山坡上不停地走動著,一大片樹在山坡上不停地走動著。你往往看到樹是站立不動的,是因為你缺乏思考智慧的眼睛,是因為沒有從動的觀點看問題。一棵樹也有它的童年、少年、青年和老年,你往往看到的是它生活中的某一天,某一刻的某個局部。你把它與歷史分割了開來,與地理分割了開來,與哲學(xué)分割了開來,只看它是一根干巴巴地孤零零地插在村莊上的木棍。其實,一個村莊與一棵樹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這就像你與你母親的關(guān)系一樣。
我的村莊是從一棵樹開始的。
我的村莊在山坡上,我家住在山坡上。早些年沒有村莊,也沒有我的家,山坡上只有一棵樹,有一天,一些鳥從空中飛過來,看到到處光禿禿的,只有這兒有一棵樹,它們就把這棵樹當(dāng)做一個家,在這棵樹上住下來。它們從很遠的地方叼來食物喂自己的孩子,不慎將一些樹籽掉在地上,這些樹籽從地上長出了小樹,于是樹木越來越多,成了一片林子。
又有一天,一群遷徙的人經(jīng)過這片樹林,一個姓周的人看到周圍光禿禿的,只有這個山坡上綠樹如蔭,鳥語花香,有個家的感覺,于是他就停下來,與家人一起從林子里砍了幾棵樹,蓋起了房子,從林子濃密潮濕的地方掘地挖井,找出了水源。因此這兒有了人家。
這個村莊因為姓周的人居住,所以叫周家坡。
我的村莊掩映在林子中,如襁褓中熟睡的嬰兒,顯得溫馨而幸福;又如一個桃子的核被周圍的果肉擁在中心,顯得高貴無比。
如果你有空請到我們這塊地方走走,這兒是典型的黃土高原,黃土像太陽的強光一樣無處不在,并且深厚得推不開,把我們的村莊、夢境、思想、理念擠得很扁,像一絲羊毛一樣孱弱不堪。你在這兒走走,你就會發(fā)現(xiàn)方圓幾百里,有樹木的地方,必然有村子;有村莊的地方,必然有樹木。樹木越濃密的地方,村子越大。你一進村莊還會發(fā)現(xiàn),幾棵樹下就有一戶人家。
這么,你就找到了一個村莊與一片林子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一片林子與一個家族史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
林子是我們思想的一片濕地,使我們的每句話,每個字充滿了濕意,沒有干干巴巴的感覺。林木可以生火,但它的重要職能是生水,我們的汗水、淚水、血水都是由這片林子里流出來的。這些年到處干旱,人們從四五十里的地方馱水,有些人為了尋找水源,將家搬到別的地方去了,可我村的山泉水源充足,我村的血脈更旺,“周”這個姓氏根深蒂固。
不可想象沒有這片林子我們將怎樣生活。
但隨著人口的增加,用柴量的增大。砍伐樹林的人越來越多,手起刀落,一棵樹就應(yīng)聲而倒,樹木的汁液流了一地,如被砍殺倒在地上的人一樣,鮮血四流。
我們不知道面前的這片林子正在大片地撤退,將撤退到我們的視線之外;我們不知道我們的思想干巴巴赤裸裸將露宿在太陽下。總之,我們不知道的東西太多了。
逝去的母親、二伯、大伯、爺爺、奶奶、祖爺?shù)鹊人麄兌荚谖业囊暰€之外,站成一片黑乎乎的樹林,呼喚著我快快老去、死去,加入他們的林子,讓他們更為強大,庇蔭我們的子孫。
一個人很像一棵樹。伸出你的手指和胳膊,你就會知道你是一棵樹了。每當(dāng)一陣風(fēng)來的時候,如樹葉一樣,你就會揮動著雙臂放聲歌唱。你的根系更為龐大,你的葉子更為濃密,但你沒有山坡上樹的從容、持重、老練,也沒有山坡上樹的大度、瀟灑、修養(yǎng),總顯得焦躁不安,嘰嘰喳喳,像永遠長不大的孩子,總有那么多的錯誤,把自己長得歪歪扭扭的,一個不很挑剔的木匠,也不會看你一眼。看一看山坡上的筆直的樹,你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錯誤和缺點很多,自己比不上一棵樹。
一個村莊是從一棵樹上來的,一個人又是從一棵樹上來的,樹的影子巨大而蒼茫,把我們的尸體打掃得干干凈凈,把我們的記憶打掃得干干凈凈,把我們所經(jīng)歷的一切打掃得干干凈凈,不留一點痕跡。
通向村莊的路
村路有多長,村莊的思維就有多廣。
村莊周圍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蛛網(wǎng)似的村路,它們延伸到田園的深處,延伸到每粒糧食的內(nèi)心。從我們的內(nèi)心到每顆糧食的內(nèi)心是一段漫長的鄉(xiāng)路,經(jīng)過我們四季的艱難跋涉,經(jīng)過我們不斷地修煉,對靈魂的錘打,才得以抵達。牛、羊、狗、雞、鴨、炊煙、愛情才能和我們和睦共處,蕩出水一樣的柔情。
我的村莊像一個手掌,鄉(xiāng)路像五個伸出的指頭,每條路都通向村莊的核心,通向我們睡眠的深處。我的祖祖輩輩就生活在一只小小的手掌上,早上進溝晚上出溝,早上上梁晚上下梁,一生活出的是一條溝一道梁,那道溝那道梁特別的長,長得我們一生走不完,父親走不完,兒子要接著走下去,孫子接著要走下去。鄉(xiāng)路就這么彎彎曲曲,盤繞在這座山那道梁上,盤繞在我們的大腦中,記憶中。爺爺?shù)挠洃浘褪歉赣H的記憶,父親的記憶就是我的記憶。記憶中的一條溝一道梁永遠是那個樣子。
鄉(xiāng)路多么像一條扭曲的鞭子。不用揚鞭一頭牛就把你及車上的老婆拉到你家的田地里;一群羊不用你趕,它們會把你引領(lǐng)到它們常吃草的山坡上。一群鴨子會自動地走到小河里。鄉(xiāng)路常抽打得你為了生活四處流浪。
那年正月初六,我們村上的四十多個小伙沿著村道到鎮(zhèn)上坐上汽車到南方打工去了。他們將一條村路延伸再延伸,一直延伸到城市的深處。他們穿著布鞋或舊皮鞋走在城里的馬路上,有經(jīng)驗的城里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們走的是一條鄉(xiāng)路,他們沾滿汗水的腳印里倒映出的是村莊的影子。即使他們不用扛犁城里人也能看到他們肩上扛著一個真實的犁,他們的身后跟著一頭老黃牛,他們的喊聲里有一種牛腔羊調(diào)。這是鄉(xiāng)路抽打在他們身上的印記。
村莊的思維就這么觸及到城市的核心。你的想法很簡單,你只想怎樣多掙些錢,然后,拿著錢沿著來時的村道回去,娶一個鄰村的姑娘為妻,住在巴掌樣大的村莊里,生兒育女終其一生。一條鄉(xiāng)路就這么簡單。
村上到外面打工的人越來越多了,伸向田園地頭的路不再光滑,變得毛毛乎乎,已被荒草掩去了一半,有些地方時隱時現(xiàn);田園里的莊稼稀稀落落,失去了往日的繁榮。顆粒飽滿、五谷豐登,已成昨日的記憶。多年沒有回村的人,回來之后到田地里想看看卻找不到要去的路。他們在田地里走著,思想里卻是城市的聲音、容貌、繁華,他們對一畝五百斤的高產(chǎn)不再羨慕,他們對一頭老牛不再留戀。他們對自己是什么已經(jīng)說不清了,也無須說清了。
我放了二十多年的羊,現(xiàn)在卻丟下手中的羊鞭到城里打工來了。當(dāng)我再次返回村莊的時候,我的羊群已經(jīng)失散了多年,村道上羊蹄印已經(jīng)被草覆蓋,沒有羊的踐踏和吃弄,茂盛的野草高過了我的記憶,顯得勢不可擋,咄咄逼人。
我拿出鐮刀給我割出一條路來。我渴望到外面多掙些錢,回到村里蓋起五間磚房,再給兒子娶一個媳婦,然后,喂一頭牛務(wù)二畝地,安度我的晚年。我知道一個打工仔的命運就是從這條鄉(xiāng)路出發(fā),然后又回歸到這條鄉(xiāng)路。
患難與共的騾子
在村莊里,你如果是一條漢子,你一定想喂養(yǎng)一匹騾子。你的快捷、猛烈、剛強都被一匹騾子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騾子也喜歡你,只有你這樣的猛漢子,才能給它當(dāng)下手,把它心中對土地的詩意用犁頭奔放地勾畫出來。
騾子不像牛只有韌勁沒有快勁,沒有一點時間觀念,騾子既有韌勁又有快勁,勇猛無比,像一個速戰(zhàn)速決的將軍,承擔(dān)你一家的命運,一個村莊的命運。它的骨頭是鋼筋做的,它的肉體是由鐵打成的,它不僅能拉車而且能馱馱,它往你跟前一站,你就會覺得渾身一輕,像你的父親或哥哥在你的面前一站一樣,使你覺得踏實,有一種靠山的感覺。
我家里喂養(yǎng)著一頭棗紅色的騾子,它性情剛烈,急躁如火,干起活來如火一樣躥動,把田地像撕布一樣扯開,把土地新鮮的肌膚露出來,散發(fā)出濃酒一樣的醇香,使我在新翻的土地上像孩子一樣滾來滾去。如果你有興趣來看看我犁地吧。當(dāng)我的犁頭經(jīng)過你所站的土地時,你就會看到犁頭像大海中的船一樣從你面前飛快行過,激起的土浪像水一樣向四周蔓延開去,那犁過的一大片濕地,像一片湖泊蕩漾著陣陣漣漪。這時你就會發(fā)現(xiàn),一只犁頭多么像一只快速游動的魚,那泛著波浪的濕地多么像一片水,你也會發(fā)現(xiàn)了一只魚與一片水的關(guān)系,一粒糧食與農(nóng)耕史的關(guān)系。
我犁完自己的地,就吆著騾子到外縣去打工,給那里人犁地種麥,之后,又給那里人種黃豆,再然后,我就吆著騾子上了礦山馱礦了。
我深知騾子辛苦,我會像對待我父親一樣對待它。我把最好的麩料給它,把我手中的饅頭給它,把我碗中的面條給它。我與它住在一個窩棚中,我與它面對面住在一起,晚上休息的時候,別人都睡了,惟有我的燈還亮著,看到它的槽里沒有了草,我趕緊給它添一把草;看到料沒了,趕緊給它添一把料;看到它吃飽了喝好了,我才放心地睡去。一發(fā)現(xiàn)它有什么疾病,我立即給它請來醫(yī)生,買來藥。它一聲不正常的咳嗽,常使我膽顫心跳。
它的命令我洗耳恭聽。天亮了我還在睡眠之中,它就大叫起來,把我從睡眠之中喚醒。我趕緊起來給它拌草,飲水,然后就放上鞍子馱礦了。它一次馱五百八十斤,如果馱不夠這個數(shù),它就拒絕走路,會與我對抗,說是我小看了它;在返回礦山的路上,它硬要我騎上它,否則它就不到礦點裝礦,我沒有辦法只好騎上它了。當(dāng)別的騾子休息吃草的時候,它還要加馱一趟,我不讓它去馱怕它累壞了身子,它就用不吃草對抗我。它認為它是在給自己干活,是在努力與我接近,與我分享勞動的快樂。它從來不認為我是一個人,它是一匹騾子,而是我們因為各自的生活走到一起的一對合作伙伴。它與我合作得非常默契。我得地喊一聲,它知道我要干什么;我唉地喊一聲,它知道我要干什么。它長鳴一聲我知道它要干什么,它長嘆一聲我又知道它要干什么。在更多時候,我們的想法根本不用聲音表達,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彼此就知道對方要干什么。我與它配合的默契超過了我與一個人的配合的默契。我沒有弄懂一個人的心情,卻弄懂了一匹騾子的心情,我就像一匹騾子一樣,得得踏踢走進了它們的世界里去。
我倆艱難困苦的命運就這么把我倆連在一起。我已經(jīng)是騾子的一部分,騾子是我的一部分,我與一匹騾子溝通了。我把自己放在一匹騾子的位置上,認識了一匹人樣的騾子;騾子把自己放在一個人的位置上,認識了一個騾子樣的人。
人已經(jīng)不是人,騾子已經(jīng)不是騾子。人和騾子已經(jīng)是兩個空殼,從里面走出來的是一對患難與共的靈魂。他們沒有高低、貴賤、貧富、類別,只有平等。
周應(yīng)合男,1968年生,1986年開始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先后在《飛天》、《延河》等刊物發(fā)表小說、散文一百余篇,獲甘肅省敦煌獎等多種獎項,有作品被《新華文摘》等刊物轉(zhuǎn)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