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有信函,我總是稱他為“老師”。
他在電話里數次糾正我說:“別,我們是朋友。”
我不改,仍然稱他為“陳忠實老師”,“忠實老師”。
但是我從來沒向他解釋為什么如此固執地稱他為老師。
因為,如果解釋,要說的話就太多了。
2
一九七四年,我被推薦上了延安大學。
在這里,我不顧一切地讀書,寫一些短的東西,并且像好奇的孩子那樣關注著能夠發表作品的地方。當時能夠發表作品的報刊很少,我能夠看到的僅有《陜西日報》文藝副刊和《陜西文藝》(即《延河》)。
我就是在這個時候讀到陳忠實的小說《接班以后》(1973年)、《高家兄弟》(1974年)和《公社書記》(1975年)的。
我現在已經無法敘述這三篇作品的內容,在陳忠實后來陸續出版的各種選集中,他也不再收進這三篇作品,但是我清晰地記得我讀到它們時的那種就像醍醐灌頂一般的奇妙感覺。
這種感覺的產生,也要從歷史發展的階段性狀態中去尋找。
一個與文化隔絕了很久的社會對文化的期待和敏感,就像在荒原上跋涉了很久的人期待甘泉。《高家兄弟》等小說在當時引起巨大轟動還不是因為它的內容,最重要的是它的文化氣質,那種標準的只有小說才能夠具有的東西。
這是一種美,一種久違了的美,就像干涸了幾百年的荒原突然綻放出紅艷艷的花朵,你不能不為她驚奇,不能不為她傾倒。
文化這種東西,有時候僅僅因為形式就能夠把人征服,何況那是在那樣焦渴的一個年代。
這片復蘇了的荒原以后還會綻放很多花朵,但是任何花朵都不能夠替代最初那支在嚴寒中頂破僵土向人們報告復蘇信息的花朵。
所以,現在的人也許也就不難理解,我在讀到這種顯示文學個性的作品的時候,在內心引起的感覺會帶有某種程度宗教的意味——我難以想象是一位凡人寫出了這樣好的東西。我陶醉在具有鮮明的柳青風格的敘述之中,體會每一個詞匯和每一個句子帶給我的美感。就好像一個青春期男子突然遇到他生命中期望的情人一樣,我整個生命都屈從了,蒸騰著一種使人心焦的灼熱。
從此,在我的文學之路上,就暗中有了一個教皇一樣的人物,他吸引著我的目光,在精神上引導著我。
當然,陳忠實不是唯一的,但是,他離我肯定是最近的——七百里路程相對于歐洲、美洲,同時代相對于百年千年之前——和那個時候的哲人和作家相比,他幾乎就等于站在我的身邊。這就使得這個人和柏拉圖、黑格爾、莎士比亞、雨果、巴爾扎克、托爾斯泰對我更具有現實感,我有理由期待這個神一樣的人繼續做只有神能夠做的事情——請原諒我使用“神”這個極端的詞匯,我沒有更準確的詞匯反映我作為一個還沒有入門的文學青年那種宗教般的感覺。
我身處文壇之外,我不知道關于陳忠實的任何信息,不知道他個子高矮,胖還是瘦,我只把他想象為是一個像柳青那樣的老作家,臉上很不平整,充滿了滄桑感。恰恰是這一點莫名其妙的想象,在八十年代我在陜西省作家協會召開的作者座談會上第一次見到陳忠實的時候得到了證實,只不過他不像柳青那樣蒼老和羸弱,他還不到四十歲或者四十歲多一點。
《接班以后》、《高家兄弟》和《公社書記》等小說使我知道了自己的渺小,知道了自己腳底下的路有多長。雖然我在上大學期間已經有了豆腐塊文章在《陜西日報》上發表,但是我覺得那些東西一錢不值,因為,我知道七百里地之外的關中地區有一個陳忠實。
我已經不能確切說出“巨獸”這個意象是什么時候來到我心中的,我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和為什么把它和陳忠實聯系在了一起。總之,從那個時候開始,在我的意念深處,始終存在這樣一種模糊的景象:在蒼茫的黃土高原的某個地方,踞蹲著一個龐大的東西,它沉重地喘息著,動作緩慢地看這里,看那里……它肯定要做些什么。
3
中國進入到一個新的歷史時期。
精神創造力獲得了有限度的解放,壓抑很久了的中國人把對人性解放和對社會公正的要求幾乎全部賦予了文學,文學在人們的期望中驕傲地站立起來,一大批反映新思想、新觀念,在一定意義上反映某種社會現實和人生處境的作品應運而生。
此時,我已經從延安大學畢業,并且依照我的文學理想做了職業選擇:謝絕了留校任教,到延安地區文藝創作研究室工作去了。這是一個類似于文化館的單位,我去的時候,整個單位不過三、四個人,做一些編輯出版不定期文藝刊物之類與文學有關的工作,大部分時間都可以用來讀書和寫作。
嚴格一點兒講,雖然社會給人們提供了進行文學創作的條件,我卻因為自身原因仍然徘徊在文學的大門之外。書已經讀了不少,社會閱歷和人生體驗也在豐富,但是這一切都并不說明這個人自然就會成為作家。從一九七七年到一九八零年,我就像一個盲人一樣在摸索,寫了很多后來從來沒有被發表的東西。
與此同時,文壇已經是那樣熱鬧和張揚,中國的新時期文學甚至已經經過了第一個收獲期。我懷著熱望和崇敬的心情看待輝煌著的人的輝煌。
在這些人里面,陳忠實始終是我內心的一個目標和偶像。
此時的他已經成為新時期文學大軍中一員驍勇的戰將。以《信任》獲得1979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和一系列中篇小說的發表為標志,他在中國文壇奠定了自己不可動搖的位置。
后來——我已經記不得是哪一年——經路遙做責任編輯,我的一篇名為《合歡花》的短篇小說在當時很有影響的《延河》上發表,由此非常榮幸地成為陜西省文學作者隊伍中的一員,并且獲得了參加省作協定期召集的作者座談會之類文學活動的機會。
這期間,對于我來說一個極富意義的事件,是終于看到了我所崇敬的陳忠實。那是一次在陜西省文化局招待所里面召開的大會,由著名作家杜鵬程和評論家胡采講課。主席臺上坐了七、八個人。有人告訴我說,最左邊的那個人是陳忠實。
“陳忠實?”
我當時的反應大概和現在的年輕人聽到有人說前面坐著某位歌星的反應相同,心臟的跳動都改變了頻率。
我的座位很靠后,看不清主席臺上的人的面容,而我是那樣想看看那個寫出《高家兄弟》的人到底長什么樣子。我看準一個空位,溜到最前面。
正如我前面所說,從最開始我對陳忠實的想象就是:“臉上很不平整,充滿了滄桑感。”這種想象在那天得到了奇妙的證實。而且,不知道為什么,我感覺這個人很憂郁。這種感覺持續到了現在——即使是在陳忠實談笑的時候,我也總是覺得他的內心深處很憂郁。這也許是一種連他自己都不曾自覺的憂郁。
在那次會議上,陳忠實沒有講話,會散了,人走了,僅此而已。他當然不知道臺子底下有一個人在用生命的記憶端詳他,思索他。
參加那次會議,我帶了中篇小說處女作《小路》。《延河》副主編董得理和小說組組長白描都是對初學寫作者極為熱心的人。年輕而才華橫溢的白描先看了我的小說,熱心地推薦給董得理。
會議還沒散,白描就對我說:“《延河》要發表這篇小說。”
但是《延河》自從五十年代創刊一直以發表短篇小說為主,還從來沒發表過中篇小說,因此這件事還不能被最后確認,白描讓我回去等最后通知。
任何人都不難想象,這件事對于在苦苦求索的文學創作之路上跋涉的我意義多么重大。我比等待戀人的來信更為迫切和癡迷地等待著《延河》的消息。
半個月以后,我終于等到了白描的親筆來信:《延河》分兩期發表這部六萬字的中篇小說!
能夠想象,白描、董得理以及其他我不知道的人做了多么大的努力,使這本雜志破天荒分兩期發表一個陌生的初學寫作者的作品,并且配發了知名評論家李星的評論,對我贊賞有加。
直到今天,這件事都是留在我心里的溫暖的記憶,我用內心的全部溫情感激著白描、董得理、李星這樣的人。
小說引起很大反響,我得到很多老作家的鼓勵。但是,因為我那個時候不直接認識陳忠實,所以我不知道這個在我心中占有獨特位置的人是怎樣看我這篇稚嫩的作品的。而這在當時對于我是一個非常重大的問題——如果陳忠實說:“這東西不錯。”我想,我內心得到的滿足會超過聽到其他任何贊揚。
以后我們認識了,我有機會親聆他的教誨了,或許因為我不愿意和人提及以前的作品的緣故,我也從來沒向他就這篇作品進行討教。
二十二年以后,陳忠實為我的長篇小說《危險的移動》撰寫序言,談到了我和我的這部作品:
“他獲得大家的尊重,首先是因為他的創作實力,確切點兒說,是出手不凡的創作實力。他的中篇小說處女作《小路》在頗有文學資歷的《延河》發表,曾經引起(陜西)這個青年作家群體的熱烈反響。”
看樣子他是肯定我這篇東西的。
4
在我的印象里,陳忠實不是一個善談的人。我在電視上看過他的訪談節目,我覺得他談得不好。言談不是他最好的武器,至少不是他最得心應手的思維方式,他的一切都在內里,在孤獨地寫作的時候表現出來的東西里面。
不善談的人有兩種:一是因為不善談而不善談,腦子空空如也或者精神木然之類;二是因為智慧而不善談,即老子所言:“大直若詘,大巧若拙,大辯若訥,大贏若黜。”意思是,最端直的看上去往往是彎曲的,最智巧的看上去往往是笨拙的,最善辯的人表面上往往是不善言談的,內里極為充盈的人看上去倒像是不那么充盈。
《老子》談論的都是大氣象、大事物。我讀《老子》,常常感覺到精神在飛揚,或者遨游于滄海,或者飛翔于太空,那種境界絕不是讀一般哲學著作所能夠相比。正因為這樣,說到陳忠實的不善談,我很自然想到沒有比上面引述的這十六個字更為準確。
有事實為據——
恰恰是這個不善談的人,寫出了隱藏著大歷史、大智慧的《白鹿原》,他把不善談的那些話語都聚攏為一個龐大的載體,用與巧舌如簧的人完全不同的方式進行了交談,而他交談的對象也無限擴張為整個國土上的人,甚至于所有人類。
這樣的人不正是我們平時經常講的那種“大智若愚”的人么?
我知道陳忠實一定不同意我這樣形容他,因為他“大贏若黜”,他不會同意這種“大贏”的形容。好在我這篇東西不是寫給陳忠實的,而是寫給讀者的,那么,也就不管他了吧!
我絲毫沒有奉承陳忠實的意思,我僅僅是這樣感覺這個人的——請想一想,他身邊有多少伶牙俐齒的人,有多少看上去比他聰明的人!這些人直到現在仍然伶牙俐齒地說著,說著,卻什么也沒做出來。兩廂比較,陳忠實是不是一個老子形容的那樣的人?
不管什么場合,我很少聽到陳忠實夸夸其談。別人夸夸其談的時候,這個臉上帶著刀砍斧斫一般粗獷紋路的成熟男人,往往靜靜地坐著,眼睛明亮地看著夸夸其談的人,好像真的被夸夸其談所吸引。
但是,我建議你這時候仔細看看他那黑黑的瞳仁,認真體會它的深邃和幽遠……你會確認,這個人的意念根本不在此時此地、此情此景,它已經進入到更廣袤的只能夠用精神感知的世界,在那里進入到了對一件遙遠事情的反應過程之中。
他像體積龐大的巨獸一樣,踞蹲著,傾聽著,睥睨著,不為任何表面的浮華的東西所動。
也許因為他看到的東西太多了,任何幼稚、不成熟和某種程度的人性弱點在他那里都成了慣常的、不值得奇怪的事物。所以他總是極為寬容。
文壇是一個奇妙的場所,在這里你總是能夠看到很多在別的地方看不到的風景,所以,奇聞逸事就特別多,讓人開心的人和事就特別多。如果有的人因為發表了一兩篇作品就在某個場合宣稱:“其實我根本沒把陳忠實、賈平凹、路遙之類的人放在眼里。”你有什么辦法?你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如果有人進而認為自己將要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認為自己的某部作品將影響整個人類的生活,你有辦法嗎?你照樣沒辦法。你能做的,充其量是——用陜北話說:“啊——咋能是這?”用北京土話說:“丫真夠神的!”用河南話說:“你這是弄啥哩?你就不怕人笑話?”你還能怎樣?
于是文壇就經常發生一些善意的調侃,說某人又有什么驚世駭俗的豪言壯語出來了,生動地描述自命不凡的人的種種異相,忍俊不禁,極盡諷刺挖苦之能事……
陳忠實在這樣的場合一般不說什么。
有一次他到北京,我陪他去圓明園,坐在車上,他也和我說到了發高燒的人一系列動人故事中新近流傳的一個版本。我驚訝地注意到,他訴說這個故事時沒有絲毫的冷嘲熱諷,他的語調竟然是親切的——就好像在嘲笑一個不懂事、而他又極為溺愛的自家兄弟……講完以后,還要加上一個惋惜的慨嘆:“哎——呀!”
你只能把這種寬容理解為博大。
只有對人深藏著大愛的人才能夠具有這種博大。
回想起我在陜西生活過的二十五個年頭,回想我在文學之路上的跋涉,有兩件事情讓我刻骨銘心:一是我在那里開始的密集的讀書生活,沒有這種讀書生活,我將生活在蠻荒之中;一是我身處有陳忠實、賈平凹、路遙這樣的文學大家的世界之中。這些人給我人格上的感染,我從他們身上獲得的力量支撐,使我認識到人生的境界竟然能夠如此高遠。
有了這兩點,面對苦難的精神歷程,我的心靈就得到了平靜,就有了“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的心態,人生歸于沉緩,功名利祿不再成為誘惑,真正還原為一個人——這難道不是一種幸福么?
作家可能有各種各樣的缺點,但是,至少我在這里提到的這幾個人,在精神上都是巨人。當你在廢都的狹窄街巷里看到一個并不魁梧的人踽踽獨行的時候,當你看到一個在平凡的世界里行走人生的陜北漢子的時候,當你看到一個面貌粗礪的人用靈魂而不是肉體站立在皇天后土的關中大地上舉目四望的時候,你就應當想到:你看到了中華民族最優秀的兒女,你聽到了歷史長河在它的尾端發出的一聲回響,你觸摸到了宇宙星辰中一塊不朽的貴重金屬……你是幸運的。
的確,在陜西生活二十五年,陳忠實等人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是我的幸運。
不是所有喜歡文學的人都能夠得到這樣的幸運。
5
一九九三年,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發生了一個重大事件,這就是陳忠實的長篇小說《白鹿原》的橫空出世。
這一年夏天快來的時候,關于《白鹿原》的消息先是在陜西文學圈里被談論,人們普遍的預期是,這將是一部震撼人心的超重量級的作品。原因不在于人們對它的內容有多少了解,而是在于:這是著名作家陳忠實寫作和發表九部優秀中篇小說和為數極多的短篇小說以后,用五年時間精心打造的像航空母艦一樣龐大的作品。
而我關于這件事的意象是:那個一直遠離塵囂,沉靜地踞蹲在白鹿原深處的大家伙,終于把一件事情做成了,這件事情必定讓這個世界振聾發聵。
沒有多久,隨著這部厚重的作品出現在人們的眼前,一種空前未有的閱讀熱潮在遼闊的國土上像海浪一樣涌動了起來。由這部作品帶及的其他幾部也許很優秀但絕不可以與《白鹿原》相提并論的長篇小說,合成了一種所謂的現象,被稱之為“陜軍東征”,成為新時期以來中國文壇上獨特的一景。
《白鹿原》是這個破浪前行的艦隊的旗艦。這個艦隊后面比前面熱鬧,有的軍艦已經把自己裝扮得花花綠綠,甚至為自己演奏起了軍樂,宣稱自己所向披靡,大有進軍太平洋之勢。但是,航行在最前面的那艘在它的動力部位裝載了核動力裝置的旗艦卻一片肅穆安寧,它吃水線極深,它那黑糊糊的龐大身影,整體都顯示出鋼鐵的顏色鋼鐵的分量;在它的甲板上,沒有一面招搖的旗幟,你看到的全部都是鋼鐵。
我就是帶著這樣的感覺反復閱讀《白鹿原》的。
奇妙的是,《白鹿原》在我心中鼓蕩起的激情,竟然和將近二十年前閱讀《接班以后》、《高家兄弟》、《公社書記》的時候產生了呼應——我又一次從陳忠實身上感覺到一種超凡入圣的東西,盡管這個時候猶如他所說,我們已經成了“朋友”。
見到他,我不談《白鹿原》,陳忠實一定有印象:我對他連一句恭維話都沒說過。我知道他不缺少這些東西,而且我也知道他不需要這些東西。但是,這個用渾厚嗓音說話的男人在我心目中,已經被我遠遠地推開了——你不能夠認為你是他的朋友,你尚不夠資格將自己稱之為他的朋友。他與你不是同類,猶如上帝和子民不是同類一樣。這是一種類似于宗教的感情。
帶著這種感情,我遠遠地看著他,在精神上追隨他,然而在生活中,我們并不是經常在一起傾談的人。
和你熱愛的東西保持一種距離,你反而能夠更充分欣賞它。
我承認,新時期以來,還沒有一部作品像《白鹿原》一樣震撼我,它厚重的歷史感,對歷史發展動力的準確分析,對推動歷史發展主體的人的心靈的細膩描述以及別人很難企及的幾乎與生活本身沒有任何間隙、又比原生態生活更為醇厚和濃郁的關中風情的展現,都使我完全被征服了。
一個人在人生的不同階段會有不同的閱讀興趣。這里我單說小說。我年輕的時候,曾經瘋狂地閱讀雨果的作品,把陶醉在這位浪漫主義詩人描述的世界之中視為極大的幸福;我不喜歡巴爾扎克;在我遇到托爾斯泰之初,先閱讀的是《安娜·卡列尼娜》,我認為這是一部杰作,但是它本身的力量還不足以把我從雨果身邊拉開。但是,我在閱讀了《復活》之后,我就越過這兩者之間的中線,開始向托爾斯泰這邊傾斜了。接著,我開始進入《戰爭與和平》。我還記得閱讀之初就像投身于煙波浩淼的江海之中的那種感覺,接著,我就被這位藝術巨匠博大的胸襟和開闊的視野以及對所有事物準確逼真的描述所征服——這次是完全徹底的征服,我甚至偏激地認為現代主義小說之所以產生,不是因為別的什么原因,僅僅因為,托爾斯泰伯爵在小說家面前矗立起一座任何人也翻不過去的高山,所以,人才乖巧地繞道而行,發明了所謂現代主義。當然,這種見解是不對的。對《戰爭與和平》的偏愛在很長時間里阻斷了我對其他作品的閱讀,我整天把自己沉浸在那個沸騰著生活真實的江海之中。
一個人要是對人對事熱愛得昏了頭,往往會產生一些奇怪的想頭。比如,我就固執地認為:托爾斯泰是上帝派到人間的使者,讓他給寂寞的人類帶來美和享受——我后來在閱讀卡夫卡、茨威格的時候也曾經產生這樣的感覺。
現在,在我們自己的土地上,有了一部《白鹿原》,這既讓人驚愕,又讓人感到惶惑。我覺得我還沒有做好迎接一部上帝派到人間的使者奉獻給人類作品的精神準備。閱讀《白鹿原》的時候,好幾次把書本舉到很遠的地方上下左右端詳,好像不相信它是一種真實的存在。
是真的,它當然是真的,有書為證,有我認識的那個寫作了這本書的人為證。
6
于是,我通過一篇短文對陳忠實和他的《白鹿原》進行了這樣的欣賞——
好像是福樓拜說過,真正的杰作應當像巨獸那樣有一個沉靜的外表。
能夠寫出巨獸一樣杰作的人,至少在某些方面,應當有巨獸一樣的品質。
這個人如果走在大街上,吸引他的不是這個世界表面上的浮華,不是商店里琳瑯滿目的商品,也不是來來往往那些希望引起人注意的人群。吸引他的是在這一切表象之下的東西,一種只有憑精神才可以感知的東西……他的這個世界并不喧囂,它很寧靜,很舒展,人也不鬧,一切都井然有序。他在這樣的世界里沉思默想,在想象中將它延伸。他把一些人物放到了這個世界之中。這些人物也同樣像他那樣不為一般人所關心的那些東西所動,靜穆而單純,只是在一種歷史的流向里感受他曾經感受的那些東西。
杰作應當是這樣產生的。
這個人而不是那個人創造出一部杰作,也許有很多很多的原因,但上面說到的這個人對于世界的獨特感應,必定是重要的幾個原因之一。這樣說來,一部杰作應當是不可模仿,不可超越的。它像巨獸一樣靜靜地踞蹲在那里,你繞不過它,它不可能給你讓路。常常會發生這樣的情形:相對于那部作品,作家的外表讓人感到很失望,覺得這個人并沒有什么,有人甚至會不相信此君就是創造了杰作的那個人。這說明一切都在深處,在并不喧鬧的地方。天才和平庸的最后分界,實際上也在這里。
杰作是一頭巨獸。它突兀在你面前,讓你感覺你所在的空間都被它碩大的軀體占滿了,你要仰起頭來才可以看到它。如果有人偏偏想無視它,在它面前玩一點兒小俏皮小雜耍兒,那一定是很可笑的。有這樣的人,有的人就在模仿它。這些人還不知道,人可以模仿猴子之類簡單生物的某些舉動,卻不可以模仿巨獸。猴子很鬧,很鬧的東西是好模仿的,但你無法模仿靜穆和深沉。你也可以像巨獸那樣踞蹲下來,但你不會像巨獸。一是你不夠大,二是你不可能靜穆也不可能深沉。巨獸就是巨獸。
巨獸不可以模仿。
巨獸不可能很多,但是它一旦出現在你的精神視野里,你將會感覺到它,哪怕你們還素不相識。對他,你會懷有一種面對兄長般的敬重。你和這位兄長可能離得很遠,你們很少見面,見面也沒話。他在另一個城市,你得到他的消息很少。文壇正在被另外的東西所熱鬧。但是在你的下意識里,你會一直認為在他所在的那個城市有一個不應小覷的東西在緩慢地動作。你預感有一天那東西會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躍將起來,咆哮,奔騰,在廣袤的田野上蕩起煙塵……所以當他把那頭巨獸放到人間的時候,你一定不會感到驚愕。你一定會認為這是一件必將發生的事情。巨獸蜇伏了那么久,可以想見它會帶著怎樣的力量。
當美無遮無攔地狂舞著的時候,善必將隨之而歌。
北京,一個寒冷的日子,和他談到那只巨獸,在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每一次送他返回,他曾經描繪過創造過的那個世界之時,都會感受到地之遼闊,天之蒼茫,感受到在這天地間行走的本該就是他這樣的人。他踩著大地遠去,像巨獸一樣安寧而沉穩;他的呼吸滯重渾厚,也像巨獸一樣。
世間一切美皆起因于創造。他不是愚公,愚公做的僅僅是搬走一座大山,而他要在一個沒有大山的地方造出一座大山來。他說,我需要一座山,于是就有了山。他在它附近徘徊,他欣賞它,贊嘆它,同時也恐懼它。他簡直不相信這是他的創造。他樂于看到人們對這座大山指指點點,夸贊或詆毀。美的東西就是這樣,在它受到贊美的同時必將會受到詆毀。這是創造美的人的必然收獲。這時候他簡直顧不上去看別的山峰,他的大山是最好的。有了這座大山,他就有充足的理由說:行了,我滿足了。這是合乎邏輯的態度。人類有時候必須善于發現自己的價值,這與輕狂無關。哪一個創造者會虛偽地說自己不是創造者呢?美必須是赤裸裸的,包括創造它的人,否則便不是美。
期待巨獸,期待有那么一個人成為我們的靈魂。在巨獸面前我們寧愿無視我們自身的才華,我們匍匐著,對它說:你就是我們存在的方式。因為它把我們要說的一切都說出來了,我們相信它背負著對我們的責任。同時,我們也有義務不讓它受到打擾,不讓人破壞它的靜穆和安寧。在我們看來,這正是在保護我們自身。我們期待的東西常常會首先在我們靈魂的原野上出現,我們都能看到它巨大的身影。
有人問我:這篇經常被人提及的散文究竟寫的是誰?我從來沒有對人說過它寫的是陳忠實。我也從來沒把它復印給陳忠實,說我寫的是你——我覺得我不具備這樣和他說話的資格。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寫的不可能是別人,只能是陳忠實。那個從我做文學青年的時候就在心中想象為一個龐大物體的人,現在我找到了他的形象標志:巨獸。這還要感謝那個叫福樓拜的法國人。
這篇散文不是在西安寫的。
九十年代初陜西省作協想調我到省作協主編刊物。
但是,我沒有過來——首先是因為我到底過不過來原來就不堅定,其次,我個人的生活發生了一些變化,我想回北京。這樣,我就沒有“過來”。
對此,陳忠實的回憶是——
“……到九十年代初,陳行之工作調動到北京,我和朋友們以一種頗為矛盾的心情為他送行,既樂見于他到更廣闊的世界去發展作為——北京畢竟天高地闊,并且是他的故土——也懷有走失一位好編輯好作家兼好朋友的缺憾。”
這樣,我就回到了北京——此時,距我離開這座城市已經整整二十五年。
有一年,陳忠實從香港歸來,送我一本香港出版的印制精美的《白鹿原》,扉頁上有他蒼勁的題字:“陳澤順兄雅正。”蓋了紅紅的兩方大印:一方“白鹿原”,一方“陳忠實”。
送走陳忠實,我用這本讓人愛不釋手的豎排版的書完成了對《白鹿原》的第三次閱讀,結果,前兩次閱讀時一直被激發的情緒更強烈地鼓蕩了我。我趴在桌子上,一氣呵成了這篇短文,發表在《光明日報》上。
人有的時候需要時間弄清自己。
這篇短文終于把我從讀《高家兄弟》時就感覺到的東西表達出來了。我很得意把對仰之彌高并將傳之彌久的《白鹿原》用“巨獸”這樣一個簡單的詞匯概括了出來。
當有的人問我這篇充滿了意象的作品是否寄托著對自己的期望時,我激烈地進行了辯駁——里面怎么可能有我呢?!我也太不自量力了!
7
到北京以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為陳忠實編輯和出版包括他大部分重要作品的《陳忠實小說自選集》。陳忠實在眾多約稿者中間,答應了我。我認為這是他對我的巨大支持。那種感動,那種情懷,無法訴諸筆端。
陳忠實從來都鼓勵我好好寫小說,他擔心我過于熱衷公眾事務而耽誤了更重要的事情。所以,即使我在主持出版社工作的時候,我也沒有停止寫作,我把它作為是對一個我欽佩的人的無聲承諾。換一句話說,我是在完成一個巨大的人對我的期望。這形成了我不懈地進行小說創作的最基本動力。
每天早晨六點鐘我就開車來到單位,在我的舊式電子打字機上敲打我的作品。
我們之間的交往并不頻繁,他到北京來,我去看他,聊聊;我到西安,他請我吃一頓飯,還是聊聊,僅此而已。出于習慣,我從來不向任何人談論我正在寫作的作品,我也不向陳忠實交待我正在做的事情。
但是,我心里非常清楚:我正在做的事情和眼前這個人有關——如果沒有他的期待,如果沒有他在我心中那種宗教般的崇敬感覺,如果沒有我想做一件讓這個人高興的事情的決心與信心,我在文學上的跋涉就不會堅持得這樣長久。
人都有惰性,人常常在信念不堅強的時候自愿地把自己放逐。我堅守著信念,我沒有把自己放逐。
我相信,陳忠實也不會認為我這個人會把自己放逐。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當出版社決定出版我的長篇小說《危險的移動》,并且認為這是一部優秀作品的時候,我覺得應當對遠處的那個人有所交代了——我打電話告訴他這個消息。
他很平靜,平靜到對這件事沒有反應的程度,他不說“哎呀!太好了!”他也不說“你寫出這樣的東西在我預料之中。”他根本不感到驚訝,他什么都不說。但是我在要求他為我寫一篇序言的時候,他沒打任何磕絆就同意了:“你把稿子寄來。”
我就把稿子寄去。
時間是作家的生命。當我把四十多萬字的文稿裝進信袋的時候,突然意識到這件事很殘忍,很自私,很不近人情——如果你這個人心智正常,怎么能夠給一個六十二歲的人寄去這么一堆讓他閱讀的東西?
然而我又是那樣渴望把這個答卷交到他的手中,那樣希望讓他高興,那樣希望以此作為對這個我一向認為神一樣的人物一個交代,因為,這部作品始于三十年前我插隊時候的選擇,我說出了對這個世界的看法……于是,我又給他附了一信:
陳忠實老師:
非常感謝您為我的長篇小說作序,這既是對我的抬愛,也是莫大的支持。出版社很重視這部作品,會安排研討宣傳之類的活動。您的序言,肯定會為這些活動增添色彩。
稿子很長,不一定逐字看過,但是有些章節可以看一看,有助于了解本書主要的東西。比如前三章,第七章中的第23節,第十四、十五章等。另外,“后記”或許也可以看一看。
請原諒,我準備從這部作品開始用“陳行之”的筆名,“行之”源于《莊子》:“道,行之而成。”我覺得意思很好。
我渴望聽到您的議論和批評。
我知道您時間極為寶貴,非常不安,然而我又急切等待您的支持。就“序言”我草擬了幾句,供參考。
陳澤順
2004年11月9日
稿件寄出,我開始等待。
我經常想到將近三十年前對陳忠實早期作品的閱讀,想到我當時作為尚未入門的文學青年仰望陳忠實的那種感覺。現在,我竟然有了自己的長篇小說請他指點,不能不說這是生活給我的最為珍貴的饋贈。
與此同時,我心里也懷著惴惴不安:如果他認為我寫得很糟糕怎么辦?不知道為什么,這種不安竟然一天天放大起來,出版社的過高評價都不足以使我安寧,我感覺自己正在等待生或者死的裁判。
終于,有一天我的手機響了。
“我是陳忠實。”像以往一樣,他用這種宣布的方式開始通話。“我把小說全都看完了。”
我試圖表示驚愕和不忍心,但是他不聽我的,一路說下去。
“用你們北京話說,你把這個東西寫得太棒了!”
我說您在鼓勵我。
“不是。”他斷然說,“寫得就是太棒了,已經很久沒有讀到這樣好的小說了……”他開始說明它“棒”在何處——這些都體現在后來為我這本書撰寫的“序言”中——他說馬上就寫序言。
沒說別的——在我的印象里,他在長達十幾分鐘的通話中說的就是這部小說,沒說任何別的東西,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沒多久,我收到了陳忠實用特快專遞寄來的序言。
這是一個六十二歲的老作家一字字寫在方格稿紙上的文字,整整十七頁,五千多言!他還附了一封信:
澤順:您好!
讀大作《危險的移動》稿寫成,寄上,頗多惴惴:不知解讀到位能有幾成?唯一可安慰的是,自以為比您提供給我的那個提綱式的思路文本要稍強一些。我當然也知道,自我評價有諸多心理障礙,尤其是如您這樣修行自律的人。恕我不再復述我的文本,只請您把讀后的意見告我,如有不當不及乃至偏頗的地方,還可以彌補糾正。我們是朋友,不必太謙謙。
這部小說真的寫得好。常引發對時下某些作品的對照性感觸,略有涉及,不至于惹惱同行吧?請您與我一起斟酌,并告知。出版后應該有宣傳考慮,好酒也更應有讓飲者知曉的必要。
祝愉快并致祝賀。
忠 實
2004年12月10日西安
我給他回電話時說了我讀到這篇序言的感慨:
“很多地方我是含著淚水讀完的。您知道,寫作者都很孤獨,孤獨的人對于理解有一種特別的敏感。很多年來,還很少有人真正把我讀懂,很少有人如此珍重和深刻理解我在一本小說中要說的話……”
8
這是一篇總結了我全部文學創作道路,準確分析和品評了我的《危險的移動》的序言。他在回顧了我在陜西的創作情況之后,還寫到了這樣一件事情:
陳行之在噴涌般寫作的同時,還在陜西人民出版社編輯大型文學雙月刊《文學家》。《文學家》是至今仍令我這一茬年齡的陜西作家以溫情兼著遺憾緬懷著的雜志。陳行之在《文學家》主事的時候,有一件事影響頗大:給陜西作家開辟專輯,有作品,有言論,有評價,有作家寫真,一位作家一個專輯,占去一期刊物四十萬字的大部分版面,讓讀者全面了解一位作家的作品和他的成長道路。此舉對剛剛形成影響的陜西青年作家群的發展,產生了重要的推動作用,賈平凹、路遙等都上過這個專輯,我也是幸運者之一。
土螞蚱們敬重親近這只洋螞蚱,對于這只洋螞蚱的文學之心文學之情是博大的也是純真的,他自己在努力寫作著,同時也在努力把他的同代朋友推薦出去,擴大他們的影響和知名度。這是一個人的人品、修養和精神境界的表現。
接著,他以深邃的眼光看待和評析了我這部十年以后奉獻給他的作品:
陳行之把這部名為《危險的移動》的長篇小說書稿寄我,讀罷有諸多的感動和慨嘆,最強烈的竟然是一種難以抑止的灼痛。其實,在整個閱讀過程中,通過書中幾個主要人物生活軌跡所呈現的波動起伏的心理脈象,就已經常常使作為讀者的我忍不住吁出一口氣來,驚嘆這脈象正暗合著生活深層無形無序卻得意地運行著的潛流的征候,觸目驚心卻無法捕捉,感知到灼痛卻只能啞口。我很欽佩陳行之的這一雙眼睛,這是一雙既敏感又富于穿透力的眼睛。
《危險的移動》避開時下依然持續熱著的“官場小說”的寫法,選取處于純官場邊緣的一個“單位”下筆,深入到人物的心靈深處,從“腳趾”上把握和觸摸到了心臟搏動的脈象。陳行之在《危險的移動》里幾乎沒有涉及赤裸裸的權錢交易,也沒有骯臟的權色交易,他描述和展現的只是權力網里人與人極其微妙的所謂“關系”,處在這張網各個位置上的角色,在承上在啟下在平行的關系里縱橫捭闔的技巧,或者說一種別具特色的生存智慧。
在這張關系網里,有人把生存智慧和生存技巧練演到超絕如魔術戲法般天衣無縫,而表演過程也如魔術大師一樣從容不迫矜持自如,然而卻與魔術師僅僅只是取悅觀眾的小小目的大相徑庭--發展自己扭曲對方,笑瞇瞇地置對方于死地而絕不心跳。被扭曲被置于死地者眼瞪得老大卻找不到看不出哪兒出了毛病,接受扭曲接受齷齪的結局卻說不出話來。
……這類富于生存技巧的人,已經形成生活深層里的一股潛流,得意地舞蹈于神圣的法典莊嚴和黨紀政紀之下,而又不露聲色,構成褻瀆和蔑視社會公正和社會道德的及其危險的破壞力,即所謂潛規則。《危險的移動》演繹著解析著的正是這種潛規則運動的全過程。
陳行之以敏銳的眼力,把隱蔽在這一過程里的曲里拐彎的運行軌跡展示得惟妙惟肖;他以非凡的思想穿透力,把隱藏在其中的心靈污穢人格齷齪,解析得如絲如縷。我真切地感知到這種東西在當代現實生活里無聲無響的滲透力,真切地感知到它對民族心理結構必然導致的異變和潰散。只是在這時,我才領悟到那個“移動”的“危險”的意蘊。這種危險較之于百萬千萬的權力金錢交易的危險可能更具破壞力,它游走在各種法典條律和公共道德評價之外,以至于使整個社會健康健全的運行機制空轉。盡管本書沒有大起大落的大事件大情節,卻使我心靈深處感受到驚心動魄,后脊發涼,含混著難以化解的灼痛。
……
在我的印象里,陳行之從小說創作發軔之初,就是一位呈現著直面社會直面人生姿態的作家。《危險的移動》最終證明他的眼睛一直關注著社會現實,他的筆觸一直沒有離開當代社會的潮涌和病相。
我想到杰克·倫敦。人們評價他是一位“終生都把手指緊緊按住生活脈搏”的偉大作家。我喜歡這樣的作家和他們對生活有獨到開掘的作品,自然與我寫作的興奮點趨同有關,絕無排斥和輕視那類蟲鳥花草趣味的作品的意思,讀者欣賞趣味的需要是多向的,觸發作家創作的興奮點也是大相徑庭的。然而,讀者群中確有較大一個群體喜歡閱讀離自己生活的時代較近的作品,尤其是對既富于前進活力又呈現著某些紛繁渾濁的時下生活發出深刻的獨自聲音的作品。《危險的移動》當屬這類杰作,相信它會引起讀者的共鳴。
讀者能夠想象我在讀到這樣的文字之后受到的鼓舞和感動。我修改了作品的后記,特意增添了這樣的文字:
非常感謝陳忠實對本書的抬愛,他撰寫的序言比作者本人更好地概括了本書和本書作者。這是一個思想深邃的人對我的激勵,我相信它會對我將來的長篇小說創作產生重要的滋養作用。對于這樣一個執著于作家信念的人,最好的感謝是寫出讓他喜歡的作品,這會成為我的創作動力之一。
這不是虛詞。這是我的真實愿望。因為,這么多年來,他是這樣關心著我,期望著我。而我,從來沒有把他視為與我一樣的人,我的精神世界深處,總是能夠感受“巨獸”的概念--猶如前面所說:“在我的意念深處,始終存在這樣一種模糊的景象:在蒼茫的黃土高原的某個地方,踞蹲著一個龐大的東西,它沉重地喘息著,動作緩慢地看這里,看那里……”
被這樣一個龐大的東西所期望,你難道還敢怠慢嗎?
換一句話說,你能夠直接稱他為朋友而不尊稱他為“老師”嗎?
這已經是我的幸運了。
陳行之原名陳澤順,男,出生于河北省薊縣(現劃歸天津市管轄),在北京讀小學和中學,后到陜北插隊,就讀延安大學中文系。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開始文學創作,先后涉獵詩歌、散文、短篇小說、中篇小說等文學體裁,發表作品一百余萬字。
在陜西度過了青春時代最美好的二十五年時光,成為陜西作家中的重要一員,由于長年從事編輯工作,也為陜西文學事業的發展做出過獨特的貢獻。
一九九四年調到北京繼續從事編輯工作,著有長篇小說《危險的移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