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人生第一次大苦痛,是在我上小學(xué)二年級的時候,算起來那年我整九歲。
那是個炎熱的夏季,知了在教室外面楸樹上拼命地叫,同學(xué)們在教室里面流著汗寫大字。我們村小是個復(fù)式班,坐著高低不同的五個年級。現(xiàn)在已記不清老師到什么地方去了,只記得教室里又熱又吵,尤其我們低年級孩子,邊寫字邊吱哇亂叫,氣得班長用掃帚把兒在我們頭上身上猛敲,敲一陣我們就安靜一會兒,過不了多久又得敲。
班長是五年級的一位大哥哥,名叫林,方臉大眼,眉楞骨很高,嘴角長個大痦子,痦子周圍有許多細(xì)小的絨毛。他用掃帚把兒敲我們的時候,絨毛便索索地抖,痦子都好像脹大了。掃帚把那時很少落在我頭上,因為我很乖,安安靜靜地從不惹事生非,不像其他女孩兒竄來竄去還大喊大叫。其實乖并非我的本性,而是我心中有個不可告人的秘密:九歲的我連個少女都夠不上卻偷偷地愛著我們班長!
這件事現(xiàn)在想來簡直不可思議卻千真萬確。因為我愛我們班長就不給他惹事生非,因為我愛我們班長就表現(xiàn)得特別乖。可我的乖從沒有引起過班長注意,好像我本來就應(yīng)該那么乖似的。這使我很苦惱,苦惱歸苦惱,我仍舊乖,我容不得自己像其他女孩子那樣瘋瘋顛顛,我最害怕的就是在班長面前出丑。可在那個夏季的一天,也就是知了們瘋叫著的也許是那個夏季里最熱的一天,我卻出了一次丑,一次讓我終生刻骨銘心的大丑。
前面我不是說我們在寫大字嗎?那天我們的確是在描著影格寫大字。知了在教室外面拼命地瘋叫,我們在教室里面拼命地流汗。我穿著我媽給我用尿素袋子做的新白短袖衫,我很擔(dān)心我的新上衣會涂上墨汁,我還擔(dān)心我的汗落下去會洇污了大字。由于擔(dān)心過多,注意力不集中,不集中就出了差錯,我把“黨是太陽照,照得萬物歡笑”的“太”那一點弄丟了。我的同桌云立馬發(fā)現(xiàn)了我的錯誤,她發(fā)現(xiàn)我的錯誤時我正寫著“萬物歡笑”的“歡”字。云立刻大叫起來:哎呀,黨是太陽照,你咋寫成了黨是大陽照!黨是大陽照嗎?黨怎么能是大陽照呢?云喊著喊著就激動了,一激動就站起來面向全體同學(xué)了。我驚慌地想添上那一點,云卻抓住我的手腕不讓我添。于是全班同學(xué)都擁過來,都看見了我那個照耀著黨的“大陽”。他們圍著我紛紛議論,有人說我寫下了反標(biāo)。
我清楚地記得,我當(dāng)時沒有哭,只是感到熱,熱得我只想把我的新衫子脫掉扔到窗外去。走,尋老韓走!云說,云說的時候已提起了我的大字本,我渾身一軟,就要從凳子上滑下去了,可還沒來得及滑,班長林站出來了,林把我的大字本從云手中奪了過去:大陽怎么了,班長說,太就是大,大就是太嘛,咱說太陽最紅毛主席最親,咱說天大地大沒有毛主席的恩情大,咱還說毛主席像太陽,可見大陽就是太陽,太陽就是大陽嘛!班長振振有詞,班長黑眼仁亮閃閃地發(fā)光,班長嘴角的黑痦子也亮閃閃地發(fā)光,于是班長就像長了三只眼。我的眼淚就下來了,眼淚下來倒還罷了,問題是鼻涕跟著眼淚一齊下來了。好在班長沒有看我,他把我的大字本放在我面前,大聲喊同學(xué)們各坐各位。同學(xué)們很快散了,我的同桌云嘴里不停地嘟囔著什么,她的不滿是顯然易見的。我那會兒要是迅速加上那一點就好了,可我卻沒有加,我這人天生反應(yīng)遲鈍,班長明明已經(jīng)把枷鎖給我打開了,我卻不知道把它從脖子上拿下來,這就給了我同桌云以可乘之機。
我擦掉眼淚鼻涕,用汗涔涔的手剛握起毛筆,云抓住大字本猛一抽,我的驚叫聲還在教室回蕩,她的身影已在門邊消失了。
我追出教室門,又追出校門。云在前邊飛快地跑,我的大字本以她的手臂為圓心在空中畫著一個又一個的圓。她向她家的方向跑去,我一時不明白她把我的大字本拿到她家里去干什么!繞過生產(chǎn)隊的養(yǎng)豬場,一進(jìn)入那亮光光地大場壩,我一下子清醒了,一清醒我的筋就像被人抽了,我一屁股坐在場上就再也起不來了。我想起云好像說過,工作組組長老韓最近搬到她家里去住了。我完了,我一家人都跟著我遭災(zāi)呀,我很想哭,可我沒有眼淚,就那樣在火辣辣的日頭下坐在火炕似的麥場上眼巴巴朝云家方向瞅。老韓是個四十多歲的黃臉漢子,手里提著個黑公文包,臉一天到晚拉得很長。村里人都害怕老韓,尤其地富反壞們,我家是地主,一家人當(dāng)然也像怕閻王爺一樣怕他。
正當(dāng)我欲哭無淚地在心里占卜著我全家人的命運時,云向我飛跑過來了,手里沒有我的大字本。老韓同志叫你哩!云說,笑嘻嘻地,嘴角掛著一綹涎水——云家的人都這樣,一笑嘴角就淌涎水。我企圖從云的笑模樣中尋找我全家命運的蛛絲馬跡,可我失敗了,云的笑和平時沒有什么兩樣。可當(dāng)時我看著云的笑模樣卻有種作嘔反胃的感覺,這感覺一直持續(xù)至今天。前不久在大街上看到云,云親熱地拉住我的手久久不放,滿臉皺紋的臉上笑開了花。那會兒,我就想起了云十歲時的笑模樣,我甚至還嗅到了她當(dāng)年笑嘻嘻的令人作嘔的氣味。我知道我不應(yīng)該,可我不由自主。當(dāng)時云說老韓叫你哩,我就有了想上廁所的感覺。云扯著我的胳膊把我從地上拉起來,而且一直把我向她家里拉去,一路上我像只行將被屠宰的羊羔,使勁地朝后拽著不肯前行。我沒有哭,一滴眼淚都沒有,可褲襠卻滴滴嗒嗒了一路。
老韓住在云家東廂房里,我被拖到房門邊的時候,一把抱住門框死活不肯進(jìn)去了。老韓趴在桌前寫什么,我的大字本就放在一邊。云快活地叫了聲老韓同志,老韓就抬起頭來了,老韓的臉又黃又長,眼睛卻亮得刀刃一樣,“刀刃”一架到我頭上,我身體一下子就萎縮了。你進(jìn)來!老韓說,聲音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嚴(yán)厲,目光也逐漸地變得柔和。現(xiàn)在想來,當(dāng)年那個緊緊抱著門框只露半邊臉滿眼噙著淚不敢流的女孩的可憐模樣一定讓這個男人動了惻隱之心。總之,老韓拿起我的大字本并不十分嚴(yán)厲地訓(xùn)斥說:寫字怎么能遺筆掉點呢?以后注意些,不能再出錯聽見了沒?再出錯你父母就要上批斗會哩!
我雖然被嚇得魂不附體,可我還是聽清了老韓話里的意思:再出錯的話父母上批斗會,這一次父母不用上批斗會!我的眼淚不可遏止地涌流下來,我雙手一齊擦都來不及。又沒怎么你你哭什么?云皺著眉不以為然地訓(xùn)斥我。我哭得更厲害了,云你怎么會明白我的淚水是幸福的淚水呢,我像一個失寵的妃子重又受到皇上恩寵抽抽嗒嗒哭是帶著撒嬌意味的啊。可我幸福得太早了,就像我討厭云的笑一樣,云也討厭我的哭。她緊緊地鎖著眉嫌惡地看我一眼突然對老韓說,她家是地主,她媽成天給她搽胭脂抹粉,她是個資產(chǎn)階級!老韓的眉就皺了起來,他拿起我的大字本認(rèn)真看了看,突然問:你父母晚上說沒說過反動話?我的頭嗡得大了,感覺到血一下子都涌到了臉上,我的臉一定紅得像個大西紅柿。我緊緊地咬住嘴唇,因為不咬住嘴唇我的話就要從舌尖上滾出來了。
我父母的確是說過反動話的,尤其我母親,夜夜嘆息,含混不清地罵著什么人。這讓我很苦惱,因為我生在紅旗下長在紅旗下,不可能不熱愛我們的偉大領(lǐng)袖。我多次暗示過我母親,可我母親像個固執(zhí)的孩子一點都不長進(jìn),現(xiàn)在出事了吧,把我一個九歲的孩子夾在了兩難中!我的淚水凝固在了眼中,或者說我的眼淚被我內(nèi)心的恐懼燒干了,我甚至聽到了我燒得火樣的臉頰在滋滋冒煙。
說了就說了,沒說就沒說!老韓不耐煩了,把他的筆在桌面上礅得篤篤響。我嘴張了張,立即又閉上了。說嘛,你就說出來!云雙手撐著膝蓋,眼睛瞇成細(xì)縫縫瞅著我的眼睛鼓勵我。說了,我心里說,我的嘴隨著心也快要說出來了,可我母親對我的愛及時封住了我的嘴,我雖然熱愛我們的偉大領(lǐng)袖,可他老人家畢竟離我很遙遠(yuǎn),而我母親卻時時操心著我的衣食冷暖,所以我的階級立場一下子就坐偏了。我說沒有,沒有說反動話。我聲音雖小,態(tài)度也不很堅決,可老韓還是相信了我,或者說他假裝相信了我。沒說就好,以后你可得注意著,你父母都是戴帽子的,他們要是有不利于黨不利于人民的言行,你隨時來向我匯報,聽見沒有?你是可教育好的子女,一定要和家庭劃清界線!老韓說著手像一把刀似地猛向下一砍,我就覺得我和父母像牛郎跟織女似的被分隔在了銀河兩岸。
我拿著大字本和云一起出了她家門,我的眼淚又不爭氣地流了下來,這一次云沒管我的眼淚,她興奮地對我說,咱一起監(jiān)督你爸你媽,你聽他們說反動話就來告訴我,我去告訴老韓同志!那會兒她同我很親熱,雙手搬著我的肩,嘴角淌著涎水,好像我是一塊能吃的肥肉。我連連點頭,我再也不敢小覷這個平日總抄我作業(yè)的同桌了。她那么小小年紀(jì)就敢稱呼老韓為“老韓同志”,可見她不一般,可見她已不是從前的小孩子云,我從此不能不像敬畏老韓一樣地敬畏她了!
我們一個哭著一個笑著剛走到大場上,碰見林迎面走來,他很注意地看了看我,厭惡地瞪一眼云說,正上課哩,隨便往學(xué)校外邊跑啥?我知道林是向著我的,我的眼淚更多了,不由自主地哽咽起來,林走上前,像我哥一樣用掌心在我臉上抹了兩把,可他手掌對我的感覺完全與我哥的不同,我哥的掌心往往帶著急躁和不耐煩,刺刺拉拉有時把我的臉都弄疼了,林的手掌很輕柔,像綢緞在我臉上拂過,像溫?zé)岬乃谖夷樕狭鬟^,我渴望他的手放在我臉上永不離開。可幸福的感覺只是一剎那,云很快就大喊大叫起來,指著我褲子說,呀呀,尿褲子了尿褲子了!我手伸屁股上一摸,果真濕漉漉一大片,我知道我的丑出到家了,恨不能有個地縫能讓我鉆進(jìn)去。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跑著離開他們的,可我明白林一定清楚地看到了我褲子上的那一大片尿漬。一個女孩子竟尿到了褲子上,這是多么丟臉的事情啊!從此我再也不敢正視林的目光,我覺得我成了全班女生中最最沒有資格愛我們班長的人!好在有更大的事情困擾著我,這大事相對也就成了小事。
什么事呢?關(guān)于我父母說反動話的事!他們在人前老老實實夾著尾巴做人,關(guān)起門來卻肆無忌憚。他們晚上好像從來就沒睡過覺,你“噓”一聲,他“唉”一聲,我就緊張得渾身發(fā)抖。以前我倒下就睡著了,現(xiàn)在他們的氣卻一聲聲地嘆到了我的骨頭縫里,我就覺得被子太薄,冷得渾身瑟瑟直抖。我把腦袋緊緊地裹在被子里邊,心里乞求他們什么都不要說,可他們卻像有說不完的事,擔(dān)不完的心,似乎全世界的熬煎事全讓他們給攤上了。
云每天都要問我,你爸你媽說反動話了沒有?我緊緊地閉著嘴巴不說話,云就問,得是說來?我趕快搖頭。她卻緊緊地瞅著我的眼睛不放,我咬住嘴唇硬忍著不哭。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一直持續(xù)到第二年的夏天,老天爺終于給了我和父母劃清界線的機會。
我們村小惟一的教師張聰因男女關(guān)系被打成了現(xiàn)行反革命。在那以前我是很尊敬我們張老師的。尊敬他不光是他書教得好,還因為他愛干凈。他每天都用香皂洗臉,用牙刷刷牙。我們家從來沒有人用過香皂,更別說牙刷。我們的張老師臉干凈,手也干凈,白亮的指甲剪得光光兒的,每天早上,都用牙刷在嘴里鼓搗,大團大團的泡沫就從他嘴里流到地上。我覺得他很奢侈,那么多的泡沫都被白白浪費掉了,我常想那泡沫要是落到我嘴里多好,我的牙也一定很白。
批斗張老師的前一天,云突然問我,張聰在你家吃過四盤子是不?我愣了一下,急忙搖頭說沒有沒有,云的黑豆眼盯了我好一會兒說,你怎么能不說實話呢?吃四盤子不是你親口對我說的嘛!我羞慚地低下頭去。這能怪誰呢,只怪我多嘴愛說話!在“黨是大陽照”事件之前,我對同桌云是無話不講的:今日輪我家給老師管飯,我媽給炒的四盤子,有雞蛋,蘿卜絲兒,白菜,還有炒洋芋哩!我向云炫耀,現(xiàn)在,我的虛榮心終于要我付出代價了。
吃罷晚飯,云到我家來了,說是老韓找我。我害怕極了,云安慰我說,這一次是好事情。果然見到老韓時,他臉色比上次溫和多了。他要我在明天的批斗會上發(fā)言,我囁嚅說我不會發(fā)言,他說不會不要緊,我讓人把稿子寫好,你照著念。第二天一大早,云果然送來了一份稿子,大意是反革命分子牛鬼蛇神張聰走地富路線,在地主家吃肉吃四盤子,被地主拉下了水,同地主穿一條褲腿。前邊的我能看懂,后邊的穿一條褲腿我不明白,我問云,她也說不清。我又提出吃肉問題,我說我家除了過年,平常就沒有肉吃!云很不高興,說你不想和你家里人劃清界線就算了,我告訴老韓去,就說你不想念!我一疊聲地說我念我念,好在知道發(fā)言的還有其他同學(xué),云也是其中之一,我才心安了些。
那天人山人海,因為批斗會在全大隊范圍內(nèi)召開。第一個上臺的是張聰老師的相好春蘭姨——他們的丑事敗露后春蘭姨反戈一擊了。春蘭姨的男人在省城當(dāng)干部,她是我們?nèi)箨犠钇恋呐耍赡翘焖槥跚酁跚嗟胤浅ky看。張老師抬頭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她便指著張老師罵,你狗眼再瞅!再瞅我我挖了你狗眼!人群中立即有人帶頭高呼“打倒牛鬼蛇神張聰!”春蘭姨也振臂高呼,衣擺下露出雪白的肚皮兒。張老師低下頭去臉像紙一樣白了。
第二個上臺發(fā)言的是云,她穿著不知從哪兒借來的黃軍裝,很寬大,袖口和褲腿都挽著,頭發(fā)剪成個比男孩子還短的革命頭。尤其讓我羨慕的是她袖子上的紅小兵袖標(biāo),菱形,紅艷艷的。她的名字已不叫郭云,而是叫郭紅云。村上的女孩子都從紅字上取了名兒,我是最后一個取的,叫郭紅連,可云不許我叫紅連,她說你地主你還叫紅連,紅色娘子軍的紅連才是紅連!總之云那天很精神,她一上臺便指著張老師罵:你再瞅我,我挖了你狗眼!可張老師根本就沒看她,臺下哄地一片笑聲,云臊了,突然沖上去扇了張老師個耳光說,你狗眼往哪兒瞅?你狗眼再胡瞅我挖了你狗眼!這一次,臺下有了稀疏的掌聲,隨后就呼口號,云也呼,那一陣兒,云真是風(fēng)光極了,她的聲音很大,這是所有后來發(fā)言的人都不可企及的。輪到我時,我望著臺下密密麻麻的人群,腿肚子直轉(zhuǎn)筋,我為此非常生自己的氣,我一心要像云一樣聲大,因為云說老韓同志叮嚀過,一定要聲大,聲大了才能表現(xiàn)出對階級敵人的刻骨仇恨。階級敵人是張老師還是父母我不大清楚,可我知道我聲大了就同家庭劃清界線了。發(fā)完言一下臺我就急切地問同學(xué),我聲大不大,可他們?nèi)巳硕紦u頭。這讓我很喪氣。回到家,我希望家里人能給我個公正的評價,可家人都沉默著不說話,尤其我哥,邊喝稀粥邊拿白眼翻我。更令我不明白的是,這件事竟成了我的短處,哥一同我鬧別扭便譏諷說:穿上你的花短褲,上臺批斗老師去吧!
于是上臺批斗老師成了我心中永遠(yuǎn)的傷疤。
其實,傷害我的不光是我哥,還有林。
自從上臺批斗過老師之后,林就再也不理我了,他高高的眉楞骨下的黑眼仁瞄都不瞄我一下。他話語不多,越來越像個大人似的沉穩(wěn)老練。可新來的老師卻不讓他當(dāng)班長了,原因是批斗張聰老師的時候他不愿意上臺發(fā)言。我心里很為他抱不平,他卻從來都不知道我為他不平過。
初夏的一天晚飯后,母親讓我去給三媽送一碗槐花疙瘩,我出了我家后門,便向三媽家的后門走去,沒想到林竟從對面走了過來。路很窄,路一邊是人家的圍墻,一邊是剛澆過的麥田。那天我剛剛洗過頭,臉上搽著香香的雪花膏;身上穿著我媽給我洗得很白的短袖衫。非常清爽的我很愿意在這個時候遇到林。我們相向而行,越走越近,我都能清楚地看到他嘴角的黑痦子了。我的心臟都快停止跳動了!我臉很燒,手心不停地出汗。林卻若無其事的樣子,他甚至連頭都沒抬一下。我們快要擦身而過的時候,我把自己緊緊地貼在墻壁上,這樣好給他留下寬裕的地方。可他卻瞥都不瞥我一眼,就那么大模大樣地過去了,好像我原本就該貼到墻上一樣!眼淚溢滿了我的眼眶,我端著菜疙瘩無意識地朝前走,一直走到了北頭大路上,竟忘記了菜疙瘩是要送給三媽的。
我認(rèn)定林對我的蔑視是因了那次批斗會上的發(fā)言,所以穿著花短褲批斗老師成了我心中永遠(yuǎn)的傷痛。我很害怕聽到和那次批斗會有關(guān)的一切詞語,“發(fā)言”、“批判稿”“大聲”“短褲”之類皆在我忌諱之列。有次一個同學(xué)上講臺背誦毛主席語錄,下來后問我她聲大不大,我血轟地上了頭,我當(dāng)時臉色一定很難看,因為那同學(xué)望著我張口結(jié)舌了半天。
三年后,也就是我十二歲那一年,我又一次經(jīng)歷了創(chuàng)傷被撕裂的痛苦。
那是春末夏初綠草正旺盛的季節(jié),我和云等幾個孩子胸前掛著布兜兒去村外掐狗須牙尖兒。狗須牙是一種長著堅硬長刺的野生植物,頂尖兒卻嫩,掐下來用水煮了拌上蒜汁還挺好吃的。我們沿著水渠走,渠里的水很稠,岸上的草卻油汪汪綠。走了不多遠(yuǎn),遇見了村上幾個割豬草的小子,林就在其中。林那時個兒已經(jīng)很高,唇邊長了胡髭,黃黃的絨絨的那種,眼仁更黑,眉楞骨更高,尤其嘴角那痦子,黑豆一樣比以前更醒目了。至今我都沒搞明白,我的那個女伴,她憑什么就想起了我三年前穿的花短褲。她指著我裝狗須牙的布兜兒問:你這兜兜是用那個花短褲改的吧?我的心像突然被熱油燙了一下,云卻以為我沒聽明白,提醒說,她問你這兜兜是不是那年上臺發(fā)言時穿的短褲改的!我渾身轟地起了火,羞恥感像無數(shù)蟲子咬噬著我的心。我不明白云為什么就沒有羞恥感,也許她不是故意的!我抓住狗須牙的根部使勁一捋,堅硬的刺便扎進(jìn)了我手心,手心的血豆豆很快變成了“紅蚯蚓”。我的手不疼,一點都不疼,心卻被鈍刀鋸著似的木疼。伙伴們大驚失色,尤其云,攥住我手腕抓了把黃土就要往上按。就在這時,林喊了一聲,林喊的什么我沒聽清楚,可他的喊聲制止了云,林從草籠里抽了幾根刺薊草揉碎,抓起我手就要把那草汁往我手心擠。我掙扎著欲抽出手逃跑,羞恥感使我變得狂怒,變得喪失了理智,想必我是大喊大叫了的,林沉下臉喝斥了一聲“悄著”,我便立刻安靜了下來,看著他將那綠色草汁一滴一滴地滴在我掌心里。他還指揮伙伴們繼續(xù)尋刺薊揉刺薊,直到把我的血止住。止住血他又去割他的草了,連看都沒看我一眼,綠草在他青白的鐮刃下噌噌一倒一大片。我便明白,他在乎的是我流血的手,而不是我這個人,那只流血的手無論長在誰的臂上,他都會全心全意為它止血的。
前不久我回娘家在村街上遇見了林,他已滿臉皺紋,可他的眉楞骨還是那么高,他嘴角的黑痦子還是那么醒目,他笑著熱情地同我打招呼,我也笑著,心的深處蕩漾著一片溫情。
林,你還是從前的那個你嗎?
林,你知道站在你面前的這個成熟女人在她很小的時候,是怎樣默默地愛過你嗎?
你不知道,你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的!
郭亞玲陜西省禮泉縣教師進(jìn)修學(xué)校教師。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延河》、《西部》、《小說月刊》、《短篇小說》、《鄉(xiāng)土》等雜志發(fā)表小說多篇。曾有作品先后被《讀者》、《小小說選刊》轉(zhuǎn)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