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春光
我的幼年是和背簍一起度過的。背簍里盛載著我幼年的許多故事,讀書謠就源于那里。
小時侯我家里很窮,全家七口人就靠父親一人微薄的收入支撐著,雖然父親常常告誡我們:他就因為不認識字吃了很多苦頭,吃了很多的虧。但家貧如洗,糊口尚難,父親那希望兒女多讀書的愿望就成了泡影。
可是父親哪里知道,他的話已在他心愛女兒的心中深深地扎下了根我一定要多讀書!
“書,我要讀書!”我常常在夢囈中呼喊著醒來。書,已成了我當時的第一期盼,第一需要。就好像餓極的嘴巴隨時等著進食食物一樣!
什么地方有書?怎樣才能看到書?我幼稚的大腦開始為這費心思了。
手里攥著從父親那里哭來的一分錢,我飛快的跑到街上,一頭扎進了圖書店。
一本薄薄的連環畫,已被我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內容幾乎都一字不漏的背得了,我才依依不舍地把書交給老板。來時的喜悅已蕩然無存,只有遲緩的腳步讀懂了我的依戀,離去的只是空泛的軀體,心卻永遠地留在了書店。
“錢,給我錢!”我揮舞著小拳頭向慈祥而年邁的父親吶喊著。那情景就像造反派斗爭地富反壞。父親顫微微地從兜里摸出一分錢,我一把搶過來,困獸逃命般地沖向了書店。
一分錢已經不能滿足我的需求,我的饑渴。一個偶然的發現讓我和背簍有了不解之緣。
一天我隨母親上街買菜,發現一個和我一般大小的小男孩蹲在地上,面前放了一背豬草,我正納悶,看見一個阿姨把背簍里的草翻了翻,然后問道這豬草賣多少錢一斤?“兩分。”然后小男孩提起背簍隨阿姨去了。
“豬草可以賣錢?”我壓抑不住心里的喜悅,忍不住向著天空大聲喊著:“原來豬草可以賣錢!!哈哈……”
我決定不再等母親,飛也似地跑回家,抓過背簍和鐮刀就沖到了門外。只聽父親在背后喊著:“你到那去?快吃午飯了。”
跑了一段路,我有些猶豫了:去那里割好呢?平時都是和父親一起割豬草的啊。
去哪里割呢?我站在鐵道邊岔道口很躊躇了一陣子,最后決定去雙河方向。
那里的景況并不可觀,翻了好幾個山坡,幾乎每塊地都讓我過濾了好幾遍,但草卻只能蓋住背簍底。“怎么辦?就這樣回去?明天看書的計劃不就落空了嗎?”“不!不能空著背簍回去!”我抵著背簍斜靠在石頭上,心里不停地嘀咕著。這時肚子呱呱地叫了起來。我往下咽了咽口水,決定去農家屋前屋后的菜地轉轉。
我小心翼翼地轉悠著,離農家住房只有五米左右時我突然停住了。我屏住呼吸,張大眼睛四處打望著,確定屋外菜地沒有人,狗也在屋里邊,我這才躡手躡腳的走到菜地里,放下背簍,手忙腳亂地猛扯起來。那情景就像一個餓漢伏在面包上啃食一樣。
沒想到此行真不冤枉,那菜地里的馬齒莧、茴茴菜又肥又大又嫩,在陽光里舒展著,招搖著。
我躬著身一個勁的抓著扯著,一邊用耳朵聆聽著屋里的動靜,還好,屋子里只隱隱約約聽見有人說話,并沒有人走出來。狗好象也一直沒有走出來的意思。
但是我還是不敢大意,因為狗是個最狡猾最靈敏的動物,它經常乘人不備咬得你措手不及,我和父親割草時就吃過這樣的虧。那時一個炎熱的午后,我和父親在山坡上轉悠了好幾個小時,都感覺疲憊不堪了,就抄近路回家。路過一人家的屋門口時,發現門前的壩子邊上好多馬齒莧,而這家人的大門又是鐵將軍把守著的,于是我和父親放下背簍,彎下腰就扯馬齒莧,扯著扯著,我抬頭看見門前的樹下有一口水井,于是我奔了過去,趴在井沿撅起屁股就用手捧水喝,突然屁股被什么咬住了,疼的得我“哎喲”一聲大叫起來,叫聲嚇跑了正張牙咧齒的對著我的一條大白狗。也驚動了正專心割草的父親,他慌里慌張得跑過來,看見我的屁股上兩排整齊得牙印里正滲出殷紅的血跡,褲子已經破開了一個洞。父親急忙給我擦拭了一下,就端過我的背簍扶著我往家走。因此現在我一個人更絲毫不敢大意,手雖然飛快地運動著,卻不敢大聲的呼吸。一眨眼,地里的草已經讓我扯得差不多了,背簍也沉甸甸的了,好幾次我想著該回家了。但手就是不聽使喚,腦子里不知說了多少遍:扯完這把就走。可是一把一把,又一把,這一把就總是扯不完……我感覺我就像進了屋的小偷,不把主人值錢的東西偷完絕不罷休。
我三下五除二地扯完最后一把草,正準備離去,突然聽見一個聲音喊道:“二娃,你去門前看看,地里的豬草別叫人扯了去。”嚇得我雙手抓起背簍就是一陣飛跑。脫離了危險區,我放慢了腳步,這時滿載而歸的喜悅已被極度的饑餓所代替。肚子就像一面鼓,歡快地奏著凱旋曲,而大腦似乎像喝了過量的酒,暈乎乎的,特別是那腿就灌了鉛,背簍里裝的仿佛也不再是肥嫩的草,而是一座大山,我把背簍從肩上放下,像老牛拉破車一樣一步一歇的往前移動。
下午三點多鐘,我終于將疲憊的身軀和背簍拖回了家門口,看見我平安歸來,父親焦急凄惶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他接過背簍說:“喲,好沉啊,在那里割的?割這么多。”看我把頭埋進了碗里一個勁地猛吃,父親又說:“家里還有豬草,明天后天都有吃的,你一個人跑去干什么?”
“你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嗎?以后家里的豬草你負責割,我割的拿去賣。賣了看書。”
吃完飯,父親幫我把豬草背到街上,我一人在那守著叫賣。約莫等了半個時辰,來了兩個阿姨,她們把我背簍的草翻了翻,最后竟以三分的價格把草買下了。我攥著那十多張角票,高興得合不攏嘴。只感覺天好高好藍,四周的景物好艷好鮮。鳥兒也嘰嘰喳喳的叫得格外歡。
我一頭扎進書店,一口氣要了六本書貪婪地看起來。小妹子,我關門了,你書看完了嗎?癡迷的我冷不丁被一個聲音嚇了一跳。一抬頭,書店老板站在我面前正笑瞇瞇地看著我。我極不情愿地把書遞給了老板,悻悻地拖著步子向家走去。
第一次賣豬草讓我嘗到了甜頭,從此我每天都用半天時間去割豬草,賣了豬草就直接進書店看書。隨著閱讀量的增大,一天割一次已經不能滿足我的需求,于是我就每天割兩次甚至三次。左鄰右舍的孩子見我每天出門都滿載而歸,就都約上我了,因此,出門時我的后面總跟著一大群孩子。她們對我言聽計從,馬頭是瞻。我儼然一個指揮官,前呼后擁還真神氣呢。當然這也是我增加割草次數的原因之一。人多粥少,我不僅要用腦去記憶書中的東西,還要動腦子把有豬草的地方統一規劃安排,以免走空路或者被別的人家割了去,那時我們這正處于饑寒交迫的時候,工廠街道喂豬的人家很多,絕大多數都靠打豬草喂豬,所以我們對有豬草的地方還得保密。
已經是夏季了,我就把割草時間提前到早上五點半,第一趟回來還早,就接著割第二趟。下午一般是六點左右出發。其余時間就在書店看書。雖說那時生活貧困,但是我的精神生活卻是非常充實的。人年輕,記性好,凡是看過的書,我都強行把它完完全全裝進腦海里,晚上納涼時候,一群孩子圍在我周圍聽我講故事,有時那些大人也站在圈子外面聽。看我講的發熱口渴,還有孩子主動為我搖扇遞水。如若我母親打我,還有孩子幫我的忙,不許母親打我。他們就一涌而上,有抱腿的,奪棍子的,有勸母親息怒的,母親經常是氣得不可開交。母親打我不為別的,就因為書。我母親是個純粹的文盲,她沒有為自己不認識字而有絲毫的悲哀,相反卻厭惡我看書,倘若不是我父親的暗中支持,恐怕我現在也是我母親的一個翻版。我父親盡管沒有文化,但是他卻懂得文化的重要,時常給我們灌輸沒文化的苦楚,所以我的腦海里從小就有一個信念:一定要發奮讀書,做一個學識淵博的人。盡管我并沒有給父親臉上增添什么光彩,卻也沒讓他失望。我讀完初二就直接跳入高中學習,而且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在同學中享有詩人的稱號,深得老師好評。這是后話,不是本篇的話題,故此不作贅述。
那時我正小學二三年紀,有很多的字不認識,怎么辦?我就買來字典,隨時帶在身邊,遇到不認得的字、不理解的詞就查字典。字典、鐮刀、背簍于是成了我的隨身三寶,是我最親密的伙伴。我就在背簍謠中一天天長大成少年。
少年的我對書的渴望更是史無前例,幾回回我從夢中喊著我要看書醒來。父親見狀只是傷心地搖搖頭。
我不能等待奇跡出現,要看書還的自己去找,去想辦法。我背著背簍站在田坎上,看著光禿禿的田野,心里像貓抓難受,我已經好幾天沒書看了。有書的人家都讓我借來看過了。可地里的草總不見長,我的背簍和我一樣已經餓好幾天了。我背著背簍轉悠好幾個山頭,還是沒有收獲,后面那一群尾巴也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像曬厴的茄子。
我突然冒出過奇想:怎么不去河邊菜蔬社轉轉,那里或許有我們意想不到的收獲。
一行人跟著我來到了河邊。
下了船,我抬頭一望,無邊無際的菜地里一遍蔥綠,那砍去白菜的塊莖上齊整整的長出了好多好多巴掌大的新芽。哇!我一個箭步沖了下去,伙伴們爭先恐后的往下跳,偌大空曠的地里只聽見一片刷……刷……刷……的割草聲,三兩下我就割滿一背,剛伸起腰,恍惚聽見有人呼喊著向這邊跑來。嘴里似乎還在嚷嚷什么,我突然警覺起來:這大片的菜芽……莫非?不好!一定是逮我們來的,我扭頭朝伙伴大喊一聲:快跑!快跑!逮我們的來了。呼啦拉……一下子伙伴們如鳥獸散,紛紛奔向河邊的小路,雜沓急促的腳步聲驚醒了兩岸的行人,他們不知所以地注視著驚慌失措的我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我一口氣率先沖到了河邊,船還在河中央,船老板正不緊不慢地搖動著櫓,這可把我急壞了,回頭一看,追我們的人離我們愈來愈近了。怎么辦?我扯開喉嚨高喊起來:“叔叔,快點劃快點劃啊,我們要急著過河,慢了我們就坐不成你的船了。”“叔叔,加勁劃呀,我們這有人生病了,要趕緊送醫院。”這一招果然靈,只見搖櫓的手翻得比以往什么時候都快。
船剛接近岸邊,我一個跨步躍上船頭接應伙伴,當我們最笨的一個伙伴也順利地跳上船的時候,追趕我們的人離我們只有幾步之遙。我趕緊催促老板開船,剛點開船,那拼命追趕我們的老太婆已經站在了我們上船的位置了,但是她也只有望洋興嘆的份了哦!
船漸行漸遠,老太婆的身影已經模糊了,依稀可見她還在那叉著腰破口大罵呢。
船靠岸了。我剛站起身,船伯伯就說:“知道你們背簍里裝的是什么嗎?那是大白菜秧,就是為大白菜續的種。以后別再干這傻事了。”我聽了大伯的話,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心里卻在想:
明年,還會有大白菜賣嗎?